书城社科百日危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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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张卫红笑道:“你那脸皮,比咱平阳的商代城墙还厚上几分,就这几句,挠痒挠得你舒服得很呢!”

万富林作揖道:“小妹你饶了我,饶了我。今天我是来给你家里省饭的。市委副书记、市纪委书记卢宏川同志,晚上设家宴请张市长去叙点儿要紧事,我奉命来接市长大人。”凑近张怡看看,“小姑娘哭了?失恋了?不会吧。”

“就你眼尖。”张怡站起来要去卫生间。

万富林说:“看来我成了一个不受欢迎的人。得赶紧走,一会儿几员女将会把我撕吃了。”

看张怡回了客厅,张保国说:“小怡,做善事,也要讲究技巧,否则,做善事会结下仇人的。改革开放的中国,就好比一条奔腾汹涌的大河,现在还处在上游,难免泥沙俱下,水的看相和质量也不太好。但是你要相信水有自我调适、自我净化的功能。水流百步自澄清。你告诉你的女同学,谁都会遇到难处,环境是可以毁一些人,可大多数人都是自己毁了自己。没有目标、不要尊严的人,早晚会毁掉自己的。我相信,她受过太多的苦,可苦难不是自甘堕落的理由。她收不收你筹到的钱,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眼睛还能不能看见光明。一个眼睛永远盯着黑夜的人,肯定不会有明天。另外,请她转告她的二哥,跑官、买官可能会成功一时,想把共产党的官干好,只有靠实干。一个把妹妹当成官道上的一个台阶向上爬的人,决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因为纪律的约束,我不能告诉你那个有绰号的官员会落个什么下场。我不想对你说:每一宗罪都会受到惩罚这种话。现实中的上帝都做不到这一点。告诉你的同学,能躲这个人就躲吧。我了解这个人,一个农村走出来的女大学生,在他眼里也许只是一个果盘。卫红、剑峰,告诉爸,市政府可以为你们提供一辆车。思凡,你又瘦了,烟不是个好东西,一个半小时,你都抽了五根了。好好吃,好好玩。卫红,你对小君的教育,方法上有些问题。再见。”

这种干练简约、周到精细,客厅里的每个人都感受到了。王思凡默默地呆坐着,拿起烟又放下了。张卫红本想开句玩笑,一看没这氛围,拉着尚红云进了厨房。

奥迪拐向大街,万富林道:“你的思想政治课讲得深入浅出,但肯定赚不来大二女生的眼泪。眼泪是大棒吓出来的吧?女朋友该哄,女儿更该哄,何况你这个星期天父亲做得都不称职。”

张保国痛苦地捏捏太阳穴:“十次正面教育,抵不上一次负面影响啊!大学尚如此,何况中、小学?老万,下一步,你在市里几所主要大学和市管的几所大、中专院校搞个调研,看看有多少特困女大学生没有办法申请到助学贷款。”

万富林问:“目的呢?”

张保国说:“如果贫困女大学生成了平阳各娱乐场所的编外服务人员的主力,我这个常务副市长只好跳进这条雁岭河了。下星期找个时间,以王市长的名义设宴,请请四大银行市分行的领导,请他们向这些贫困女大学生再伸几只援助之手。”

万富林说:“难度会相当大。大学扩招后的第一批毕业生,今年毕业,就业压力空前,银行恐怕不敢冒这个险。”

张保国说:人心都是肉长的。老办法,动之以情,劝之以酒,大不了再喝次胃出血。

万富林说:“女大学生坐台出台,已经不是新闻,我听说有的去坐台,并不是因为贫困。”

张保国一声叹息:“自作孽,不可活。我们的责任在于让天少作些孽。自己女儿的同窗好友也走到这一步了,我不能吝惜这只胃了。中国的富人有多少?要是穷人家的孩子都上不起学了,中国的教育就完了,中国也就完了。”

万富林说:“下周我就组织人搞这个调研。保国,我找个免单的地方请几个行长怎么样?”

张保国警觉地看看万富林,说道:“去快活林野味餐厅吃什么家养的孔雀、家养的穿山甲、家养的金环蛇银环蛇、家养的娃娃鱼、家养的什么果子狸,对吧?告诉你,只要我还在市里,我决不会批准一家这种经营家养野味的什么公司。你再说一百遍,也不行。告诉你那个朋友,该上哪儿发展上哪儿发展去。家养家养,骗谁呢?我不能让那些国家保护野生动物,在平阳摇身一变,变成家养动物。”

万富林无奈地说:“行行行。思凡还是有能耐,最终把你变成一个绿党了。保国,在省委大院行走时,我听到不少因为一招鲜而平步青云的传奇故事。据我所知,好野味这一口的重量级人物不少。广东有位老兄,如今在京城行走了,他有今天,只是因为八年前他让一位高人吃了一顿老虎肉。”

张保国不满:“别没完没了了。我不高尚,我只想给足法律在我的一亩三分地里应有的尊严。”

万富林说:“我再不提此事了。档次标准由你定,你签字,我买单。唉,你也不问问卢书记找你谈什么要事?”

张保国松弛了表情:“该花的钱一定得花,吃海鲜吧。四个行长,三个是南方人。杨全智也是自作孽,不可活。”

万富林扭头问:“你看到了那些举报信?”

张保国神情又严肃起来,说:“寄到纪委的,我没看到,你别忘了,我在黑岭度过了我的全部青春时光,从团********一直干到********。我收到的都是署名告状信。黑岭的情况,实在堪忧哇。连我女儿都知道,那里的村官已经在标价卖了。三年前,那里的风气,在四个郊县里最好。”

万富林又扭头问:“你准备讲什么意见?”

张保国说:“仔细调查,一旦坐实,严惩不贷。只说作风问题吧,举报信上讲,这个杨全智染指女人的数量上,目标是超过湖北天门的张二江。张二江睡过一百零八个女人,他喝醉酒时说他的女人比张二江的女人多一个班。”

万富林说:“市长大人,小的记得,判张二江时,睡了多少个女人,并没有成为量刑的重要依据。即便如此,判决后,法律界还有人认为张二江睡女人引起的所谓民愤,使得法院对他量刑过重。理由嘛,都掷地有声。张二江没强奸一百零八个女人中的任何一个。他找妓女只是违了纪,没有违法。良家妇女送上门,只能算是通奸。在性贿赂的性质在刑法中没有新的规定之前,性、权交易似乎是不能给双方定罪的。”

“万富林,你也太冷血了!”张保国提高了嗓音,“你还是不是个中国人!怎么能用这种口气讲这样一件事情?”

万富林把车开到市中心人民广场西边平阳剧院门前停下,回头说:“别发火,别发火。法不容情是一种理想,法中有情才是真正的现实。保国,圈子里的人都知道,长河同志两年前就该当书记了。这十多年来,平阳市发生的巨大变化,首先应该记在长河同志头上。他当市长这五、六年,平阳的变化最大。软件上面提升的幅度,一般百姓看不清,硬件方面的变化,千万百姓都看见了,力排众议投巨资治理雁岭河,数十次进京跑下来八大商品交易市场,这可都是已有定论的大手笔呀!正顺风顺水之时,李恩诚从外省调来当书记了。长河同志只好连任市长。我听说他只向省委提出一个条件:让张保国来当市委副书记、常务副市长。长河同志发现你时,你还是个镇党委书记吧?”

张保国瞪他一眼:“包子皮太厚了。”

万富林说:“想让包子馅一点儿都不走味儿,皮薄了不行。从你和长河同志的交往史可以看出,长河同志不会轻易改变对一个人的基本看法。杨全智是长河同志近几年发现和培养的又一人才。那些举报信,我也浏览了一下,可以坐实到他头上的要害指控,不多。举报人的焦点,都指向两点:一是杨全智败坏了一个区域的党风;一是他的生活作风极不检点。至于他到底收受了多少贿赂,举报信上语焉不详。据我所知,杨全智贪色之心比贪财之心大无数倍。他是最早读在职博士的科级官员,也是有大野心的。他还有一个特点,做不成的事,你送给他一百万,他也不收。所以,从经济问题突破他,可能性不大。剩下的,只有好色和坏一方党风的指控了。他不是书记,不是县长,黑岭的党风坏了,不好说他是罪魁吧?至于好色,取证是易是难,你这个前公安厅的副厅长,比我更有发言权。杨全智在很多场合讲过这样的话:人生不过几十年,钱财生带不来,死带不去,够用就行,两巴的享受却不能不追求。”

张保国叹道:“难为你了,连杨全智的两巴追求你都知道。你无非想说:见到卢书记,不要急于表态,因杨全智到黑岭前是长河同志的秘书,应该先听听长河同志的意见。”

万富林说:“比杨全智坏得多的人,大有人在。我深知黑岭在你心里的分量,怕你感情用事,啰嗦这么久,就是想让你冷静一点。顺利的话,年底你就是代市长了。”

晚饭吃得很简单。张保国面对多年来王长河的知遇之恩,第一次面对大是大非问题,打出了太极拳。因心情不好,晚上他在宾馆住下了。关手机前,他看见了丁美玲发来的一张照片和一则短信息。短信息说:“山不孤独水孤独,所以水把山围住;树不孤独鸟孤独,所以鸟在树上哭;梦不孤独心孤独,所以心把梦搂住;人不孤独情孤独,所以情把人牵住。”

看着坐在电脑前的丁美玲,张保国躺在床上苦笑。自己早过了强说愁的年龄,已到了却道天凉好个秋的季节。入睡前,他脑子里突然跳出这样一个问题:这世上究竟有多少人能做到大义灭亲?

11

张春山忙活了几天,战利品只有卫生厅挤出来的六台旧电脑。在这个垂直结构、组织严密、等级森严的社会里,一个个体人的力量实在太微不足道了。晚上回到家,张春山这样回答女儿和女婿的询问:“他们都认为我是那个喊狼来了的放羊娃。这一点没什么变化。他们犯了一个错误,误认为狼只会吃掉放羊娃。轻敌是要付出代价的。你妈英年早逝,就是因为我们轻视了病毒性流感。怎么办?我们要继续喊叫。我们必须喊,因为要来的不是狼,而是SARS。”此时,胡剑峰已经通过香港的朋友了解到,至少加拿大、新加坡和越南的首例SARS病例与中国广东的“非典”有关。二月二十一日,广州中山大学一位姓刘的教授,到香港参加一个婚礼,入住九龙京华国际酒店911房间。二月二十二日,刘教授在香港发病,在香港广华医院住十三天后死亡。香港的流调人员已经查清,这位刘教授在京华酒店与加拿大、新加坡和越南的首例SARS病人同乘一部电梯时,曾经发生剧烈的干咳。香港卫生署即将做出结论:这位来自广州的刘教授,就是香港SARS疫情的源头。

张春山决定利用已经挂牌的省疾病预防与控制中心的名义,先对平阳的五家三甲医院和平阳医大的病毒学研究所摸摸底,看看这些医疗机构具不具备抗大疫的能力。

第一站到了病毒学研究所。一周前,在张春山的鼓动下,研究所成立了一个SARS病毒研究小组。张春山和胡剑峰一到研究所,年轻的所长王建龙就说:“张老师,诺贝尔奖金我们连梦的资格都没有。”

胡剑峰问:“连梦都做不成?”

王建龙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呀。我们有的只是设备和干劲。目前,我们对SARS的病理、病状等情况的了解,仅限于公开媒介上那么一丁丁点。张老师,北京的‘非典’研讨会,我还是从你嘴里知道的。SARS到底是衣原体还是新的病毒引发,网上也在争论,权威专家们也在争论。张老师,咱们所是想插手也插不进去呀。”

张春山问:“广东那边有没有机构想跟我们搞搞合作?”

王建龙说:“张老师,你当过学部委员,又是两院院士,咱们科技界的痼疾,你比我清楚。喜欢单打独斗的多,具备合作精神的少。我怕电话里说不清楚,又显不出诚意,专门派了两个人去跟他们谈。昨晚他们两手空空回来了。一家说:我们的技术力量已经足够。另一家说:‘非典’很有可能只是一种地方病,平阳在干燥的北方,你们研究这种病没有意义。后来,他们去一家医大的附属医院,想要一小块已病死的‘非典’病人的肺部切片。人家说:这种病传染性很强,去世的病人都按规定马上火化了,那些肺早就不存在了。防我们跟防贼一样啊!诺贝尔医学奖,中国人怎么得?张老师,我只能向你保证:一旦咱平阳也有了这种病,我们一定全身心投入。只是可惜了这些设备。”

张春山看看试验室的设备,无言地走了。

第二站,他们到了省第一人民医院。

第一人民医院的前身是法国人办的一座教会医院,已经有八十五年历史,是平阳市历史最悠久的医院。因为她独一无二的历史、地处市中心的区位优势,再加上她三十八年为省委、省政府主要领导提供保健的经历,使她在平阳市的医院当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五年前,第一人民医院的年收入已经突破3亿元大关。张春山知道第一人民医院的重要,他想,如果这家龙头医院做好了迎战SARS的准备,自己的担心也就多余了。全省最先进的医疗设备,再加上一千二百个病床床位,足够应付一般的危机了。

第一人民医院的现任院长钱东风,1971年以工农兵大学生的身份入平阳医科大学学习心血管专业。此前,他在插队的跃进大队做过两年赤脚医生。1988年,他开始读在职博士。1992年,张春山作为答辩委员会主任委员,认为钱东风的博士论文东拼西凑、毫无新见,细究还有抄袭之嫌,导致钱东风没有戴上博士帽。这些陈年往事,在得知张春山要来医院检查防急性传染病的消息后,又一次让钱东风感到了心痛。钱东风自认为不是个小肚鸡肠的人,可为什么就忘不了这些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