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大雪纷飞的冬夜,布衣秀才申屠澄驱马朝汉州什邡县赶去,以便就任县尉一职。
风雪漫天,马儿难以前行,申屠澄正在犯愁。忽然他远远望见前方有火光跳动,驱马近前一看,原是一茅舍,于是大喜过望,下马问宿。茅屋里一对老年夫妇和一个貌美的少女正在围着火塘取暖呢!好客的主人忙烫酒设席,要为风雪夜路人申屠澄暖暖身子。于是四人围着火塘饮起酒来。
申屠澄本是一介风流才子,他见少女妩媚含情,聪慧可人,就打定主意试她一下,便提议行雅令饮酒,并讲明征引《诗经》句子时,必须和眼下的情景相符。他把盏说道:“厌厌夜饮,不醉无归。”话音刚落,坐在火塘对面的少女就忍不住笑起来。问何原因,少女忍笑答道:“这样的风雪夜,你还能再到哪儿去呢?”接着,她那对含情的眸子调皮地扫了他一下。酒没醉人情醉人,申屠澄会意地笑了。当酒杯传到少女手中时,她马上对道:“风雨如晦,鸡鸣不已。”申屠澄听后,惊叹不已。他知道姑娘是用《诗经》里的句子,隐去的后两句是“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她这样含蓄而巧妙地表达爱慕之意,使申屠澄心花怒放。于是申屠澄连忙向姑娘的父母求婚。
这动人的恋爱故事,典雅含蓄的酒令和环火饮酒的方式是薛渔恩在唐传奇《申屠澄》中向我们描述的。
酒宴、酒令和行令方式等,既是历代饮酒习俗的主要内容,又是历代社会意识、审美观和文化水平的反映。
我国最早的酒宴,从古文献的记载来看,可能在夏朝以前的舜帝时就有了。
从《诗经》里面,我们也可以看到当时酒宴的具体情况。除了前面已说过的《公刘》有周先民宴饮场面的描写外,《行苇》、《既醉》、《常棣》和《伐木》等篇也都有这类内容的描写。从“傧尔笾豆,饮酒之饫。兄弟既具,和乐且孺”(《小雅·常棣》)中,可知在用竹木器皿(笾豆)满盛佳肴的酒宴上,兄弟们团聚欢宴的动人情景;从《小雅·伐木》这首宴亲友的乐歌里,我们可以看到人们在农闲时宴饮欢歌,“坎坎鼓我,蹲蹲舞我”的热烈场面。由此可知,最迟在周朝时,我国的酒宴上已经有了歌乐舞蹈侑酒的礼俗。另外,从出土文物中,我们也可以直观地看到当时宴饮的场面。一九八五年四月,江苏省丹徒县发掘了一座东周墓葬。在出土的青铜器皿上,刻有一些酒宴的场面,在几件青铜盘、鉴(碎片)的腹内壁上,刻有重檐两层的楼房,楼内一些头戴三叉冠,身着紧身衣裤的人正在举杯畅饮;楼壁上悬挂着编磬,头束双髻着深衣的乐工举槌击磐;紧身衣裤短发的侍者捧肴端酒,在楼上下和酒宴里外忙碌着;十多人的歌舞者正在轻歌曼舞;一些人则在迎送宾客;另外还有“既燕而射”的投壶场面。
由于朝代不同,阶层有别,所以酒宴也相差很大。一般来说,除个人独酌小饮外,其余的饮酒形式多是以各种不同规格和形式的酒宴出现的。综观历代宴饮状况,可将酒宴分为三大类:
第一类是朝廷的赐宴和各种因公事而举行的官宴。这类宴会规模大,礼仪繁多,赴宴者拘于礼节而不易开怀畅饮。鹿鸣宴、常(棠)棣宴、湛露宴、琼林宴、庆功宴等都属于此范围。据毛诗序所说,鹿鸣宴是天子宴请群臣和嘉宾的酒宴;棠棣宴是宴请兄弟的酒宴(棠棣花两三朵为一缀,花朵彼此相依,古人以棠棣之花比兄弟。棠棣宴是天子宴请兄弟的酒宴);湛露宴是天子宴请诸侯的酒宴。另外琼林宴是朝廷开科取士的宴会,庆功宴是朝廷宴请功臣的宴会;还有宴请使臣的酒宴和招待值日臣僚的廊下宴等等。
《东京梦华录》卷九记载了北宋皇帝寿筵的一个盛大场面:皇亲国戚和文武百官进宫祝寿,教坊司仿百鸟齐鸣,此时“止闻半空和鸣,若鸾凤翔集”,百官开始入席。观察使以上官员和外国使臣坐集英殿里,其他官员坐在两廊里。酒宴用红木桌、黑漆坐凳,每人席面上摆着馓子、油饼、枣塔、果子和味碟,三五个人一桶酒。辽国使者的席面上另加猪、羊、鸡、鹅、兔等熟肉。乐队奏乐后依次行酒,向皇帝祝寿。一次行酒,奏乐唱歌,起舞致敬;二次行酒,礼仪如前;三巡酒,演京师百戏,上咸豉、爆肉等四道菜;四巡酒,演杂剧,上糖醋排骨等;第五次行酒,琵琶独奏,两百名儿童献舞,再演杂剧,上群仙炙、缕肉羹等菜;第六次行酒,表演蹴球,上两道菜;第七次上酒,四百个女童跳采莲舞,演杂剧,上排炊羊、胡饼和炙金汤;第八次上酒,群舞,上沙鱼、肚羹和馒头;第九次上酒,表演摔跤,上菜饭。如此盛大奢侈的酒宴,不独宋代这样,历代皆相似,有些还远远超过了它。
在这类酒宴中,唐代进士及第所举行的曲江宴就显得活泼而较有情趣。曲江宴因开设在京城长安东南角的曲江而得名,这里池面七里,殿、宇、楼、阁、亭、榭遍布池岸,花卉环周,是长安的第一胜景处。曲江宴是从唐中宗神龙年间开始的,盛行于唐玄宗开元年间。曲江宴也称“关宴”、“离宴”和“曲江大会”。刚开始时,宴席还较简单些,到唐德宗朝后,开始侈糜起来了。据唐文献所记,唐僖宗时“一春所费,万余贯钱”(《唐大诏令集》卷一7六)。唐武宗时曾停止了一个时期,四年后又恢复了,后来一直风行到唐末。
曲江宴是在关试(吏部员外郎主持的考试)后杏花怒放的暮春时举行的。宴前好几天,曲江岸边就排列满了各种临时货摊。等皇帝下敕之后,整个长安城里狂欢起来了,许多人携酒带钱,逢花就饮,以示庆贺。这时在曲江之西的杏园里,宴请及第进士的盛大曲江宴开始了,春风得意的进士们耳听丝竹之声,置身于杏花丛中,面对美酒佳肴开怀畅饮。酒宴撤下后,进士们便移乐泛舟,在“翠亘千家之幄,香凝数里之尘”(王棨《曲江池赋》)的盛况下游赏终日。
这类酒宴在一般情况下是因事而举行的,但例外的情况也不少。例如北齐高祖有一次宴请群臣,酒酣时,高祖叫宴会上的文武大臣们吟诗唱歌以助兴,这时大臣们逢场作戏,大家都歌功颂德,奉承高祖。独有武卫斛斯丰乐唱了一首与众不同的歌:“朝亦饮酒醉,暮亦饮酒醉,日日饮酒醉,国计无取次。”他这样直言皇帝日日宴会,造成国家大计没有头绪的举动,使得文武百官都为他捏了一把汗。高祖听到斛斯丰乐的歌后也不高兴,但也觉得他说的是实话,沉思后说道:“丰乐不谄,是个好人啊。”像这样宴会不断,不理朝政的例子在史书上是较常见的。
第二类是官宦缙绅士大夫之间的社交宴会。这类宴会在文献中多有记载,如依时节而举办的“争春宴”、“避暑宴”、“暖寒会”、“赏雪宴”等;因物而得名的“樱桃宴”、“红云宴”、“飞英宴”等;因事而举行的“答谢宴”、“会亲酒宴”等;还有文人们常举办的“文酒会”、“游船宴”等,名目繁多,举不胜举。
《开元天宝遗事》有这样的记载:唐玄宗开元年间,长安有一个叫王元宝的富豪。他以钱财广结四方名士,朝中的官僚有许多出在他的门下,每科场的文士也有许多人是他所结交的,长安城中的人给他起了个“豪友”的名字。这个王元宝每到冬天大雪天时,就叫仆人从家坊巷口开始扫雪。等路扫出来后,他就躬身站在坊巷前,迎接来他家做客的文人名士。在他宴客的厅房里,炭火暖人,酒香飘飘,文人名士在这里宴饮欢歌,人们称之为“暖寒之会”。
长安富家子刘逸、李闲等人,重义疏财,好接待四方之士。每到伏暑天时,他们各自都在自己家的林亭内竖好画柱,上面用锦绮结为凉棚,凉棚里摆好坐具,并召长安名妓来侍酒。这几人相互邀请赴宴以避暑。并取名为“避暑之会”。
明清之际,苏州文人、士大夫有在四月初办饯春筵的习俗。吴歌《饯春筵》是这样吟咏的:“早是江南四月天,进香初罢寺门船。白蕉之衫茧纸扇,主宾欢笑饯春筵。竹梧交阴陈瑶席,樱桃殷红蚕豆碧。稻麦尝新立夏时,酒酿芳甜待欢客。”从诗歌的描叙中可知,在立夏时分,一群身着白蕉布衫,手拿茧纸扇的文人相聚在一起,歌笑宴饮以送春。江南的春天是美好的,人们对它匆匆离去恋恋不舍,于是像替挚友送行一样,置办酒宴为它饯行。这种酒宴本身就富有诗意,再加上酒宴的场所是在翠竹梧桐交阴的庭院里,而且酒宴上摆着殷红的樱桃和碧绿的蚕豆汤,给人一种春意绵绵无限情的意境。
岳珂《桯史》记载了这样一种酒宴:宋代词人辛弃疾常设酒宴请来文人词客,叫歌伎们唱他新作的词给他们听,辛弃疾“遍问客,必使摘其疵。”这样饮酒改词的文酒会既清新又高雅,历代文人多有效仿。
吴敬梓用讽刺的笔调,在《儒林外史》第十八回里写了一场文酒会。这类文酒会是由参加者凑份子钱的形式集资举办的。书中写道,匡超人收到一个传单,上面写:“谨择本月十五日,西湖宴集,分韵赋诗。每位各出杖头资(指买酒钱)二星(二钱银子)。今将在会诸位先生台衔开列于后:卫体善先生、隋岑庵先生、赵雪斋先生、严致中先生、浦墨卿先生、支剑峰先生、匡超人先生、胡密之先生、景兰江先生,共九位。”匡超人看各位名下都已画了“知”字,也就画上了。他称出了二钱银子,连传单一起交给了小厮。到十五这天早上,他们都来到西湖,坐着一只小船在里面摇着。船到花港后,众人都倚着胡公子去借一处花园吃酒,谁知碰了个钉子。原因是胡公子太悭吝了,去年来这里借园子摆了两席酒,一个钱也没给人家,走时还叫小厮把煮饭剩下的两升米背走了。众人没法,只好改到一个和尚庙里聚会饮酒。胡公子等人到市上讨价还价地买来下酒菜和煮饭的米,回来交给和尚做菜烧饭。菜做好了后,众人吃饭饮酒。赵雪斋提议:“吾辈今日雅集,不可无诗。”大家都同意,分好了诗韵,又吃了几杯酒,各自散去了。胡公子临走前叫家人把剩下的残酒剩菜都收在食盒里,还把剩下的几升米也从和尚那儿要来,押着家人挑到自己家里去。
这种号称“雅集”的文酒会实在不雅,虽说分韵赋诗,但和市侩们的聚饮是相差无几的。明清时,这类文酒会在市井中常见。《金瓶梅词话》第十一回是这样写西门庆、花子虚等人文酒会的:“众人见西门庆有些钱钞,让西门庆做了大哥,每月轮流会茶摆酒。一日轮该花子虚家摆酒会茶,就在西门庆紧隔壁。内官家(花子虚是花太监的侄儿)摆酒,都是大盘大碗,甚是丰盛。众人都到齐了,那日西门庆有事,约午后不见到来,都留席面。少顷西门庆来到……众人都下席迎接,叙礼让坐。东家安席,西门庆居首席。一个粉头,两个妓女,琵琶筝蓁,在席前弹唱,端的说不尽梨园娇艳,色艺双全。”这种每月轮流会茶摆酒的文酒会,只不过是一批市井无赖的聚会罢了。
第三类是民间的家宴和社交酒宴。这类酒宴的普及程度远胜前两类。家宴是在逢年过节和家庆(生子、结婚、过生日等)时办的。另外,邻里之间、朋友之间的社交性酒宴也往往尽情尽兴,气氛欢洽自然。据《梦粱录》记述,“杭城(即杭州)人皆笃高谊,若见外方人为人所欺,众必为之救解”。邻居之间,遇有新搬来的人家,大家争着递茶送汤,借给新邻居以动用的器具,还指点他们哪里有井,哪里有河,哪里可以买日用必需品等等。同时,还安排酒席宴请新邻居,欢迎他们搬来居住。当时人们把这种酒宴称为“暖房酒”。这种淳朴的民风在我国许多地区都可见到。
另外,因说合、答谢等事而办的酒宴,也是民间社交酒宴的常例。例如,崔家为了感谢张生的相救之恩,“因饰馔以命张,中堂宴之。”(元稹《莺莺传》)这一类的答谢酒宴虽说侈俭不同,但办酒宴之家都是尽心尽力而办的,借以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
这类酒宴除了一些较为隆重的(如答谢酒宴、说合酒宴和某些社交宴会)讲究礼仪外,大部分都比较轻松自然,即使有些场合不太合礼法,也往往不予以注重。例如打虎英雄武松来到哥哥家里住,潘金莲有意勾搭他。一天,她摆酒上菜,要和武松对饮。由于是叔嫂关系,武松并不觉得其中有别的用意,就与她对饮起来。《金瓶梅词话》第一回是这样写的:
那妇人早令迎儿把前门上了闩,后门也关了,却换些煮酒菜蔬入房里来,摆在桌子上。武松问道:“哥哥那里去了?”妇人道:“你哥哥每自出去做些买卖,我和叔叔自吃三杯。”武松道:“一发等哥哥来家,吃也不迟。”妇人道:“那里等他。”说由未了,只见迎儿小女早暖了一注酒来……妇人拿盏酒,擎在手里,看着武松:“叔叔满饮此杯。”武松接过酒去,一饮而尽。那妇人又筛一杯来,说道:“天气寒冷,叔叔饮个成双的杯儿。”武松道:“嫂嫂自饮。”接来又一饮而尽。武松却筛一杯酒,递与妇人。妇人接过酒来,呷了,却拿注子再斟酒,放在武松面前……连筛了三四杯饮过。那妇人也有三杯酒落肚。
如果后来不是潘金莲的露骨的挑逗,武松是不会觉得太不合礼法的。正因为民间的酒宴不太注重仪礼,所以这些酒宴往往容易尽情尽兴,富有人情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