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2015中国年度中篇小说(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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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6章 倒计时(7)

父亲的身材高大,抬起他很吃力。护士和护工一个推住肩膀,一个扳住臀部,喊着一二三,将他的身体掀了过去,父亲半侧半趴地挤在床的边沿,任他们将一侧的床单卷起塞到他的身子下。护工拿起一条湿毛巾,欲擦拭父亲的背部,丛山喊道:“凉!”护工不满意地回过头说:“他又没感觉……”

丛山怔了一下,虽然他说的是真的,但她不能原谅。

“你出去!”丛山对护工说,她克制着,声音里的凄凉比气愤更多些。

护工望望护士。护士对他说:“出去打一盆热水来。”

护工拿了盆,从丛山身旁走过,没抬眼,神情有些愧疚。

丛山走过去,小心地抬起父亲硌在床沿的头,把枕头拽过来给他垫上。

热水端进来,放在地上,护工不知自己该去该留,站在那儿小心地看着丛山。丛山拿起毛巾,泡在盆里,水温刚好,她抬起头对护工笑笑说:“谢谢,我自己来吧。”

护工迟疑了一下,说:“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我知道。而且,你说的……是对的。”丛山拧好毛巾,贴在自己胳膊上试了试,然后才贴上父亲的后背。她知道父亲没有感觉,而且以后再也不会有感觉,这具身体现在对父亲已经没了意义,但对她有意义。

护士和护工出去,又打了两盆更热一些的水,放下来,他们互相看看,出去,轻轻掩上了门。

丛山擦得很轻柔,很仔细,她不会对着父亲哭,每一次洗毛巾时,都让自己的眼泪刚好滴进盆里……

门被推开,梅影红提着饭盒进来,看到这场景,一下子扑到床边。“醒了?”她惊喜地喊道,带着颤音。

丛山看着母亲,轻轻摇摇头。

梅影红受不了这一瞬间的失落,哭起来。

丛山没有劝她,指指身旁的新床单,说:“帮我一下。”

梅影红擦了泪,放下饭盒,走过来拿起床单,手是抖的。丛山也当作没看见。她与母亲一起把床单铺到床的一边,多余的部分卷进父亲的身下,然后把父亲的身体放平。丛山想扯出他身下的旧床单,扯不动,她伏下身来,一边推父亲的肩膀一边轻声在他耳边说:“爸,来,我们动一下,换个新床单啊。”像对一个孩子。

旧床单拽出来了,新床单也扯过来了,好像父亲真的听了自己的话移动了身体,丛山笑着对他说:“真乖。”

梅影红找了另一条毛巾放在盆里洗净,坐在床沿上捧起丈夫的头,给他擦脸。手掌轻轻拍拍他脸颊。“瞧你瘦的。”她怜爱地颤抖着声音说。

母女俩一起认真地擦拭着她们最爱的男人的身体,一边擦,一边跟他说着话。她们沉浸在这没有回答的对话中,心里暂时忘却了事实,忘却了悲伤。擦好了,她们给他盖好被子,殷切地看着他等待奇迹。过了很久,她们才从虚幻中回过神来,意识到奇迹不会发生,都无法支撑自己,不由自主地奔向对方,抱在了一起。

“丛山,我受不了了,我实在受不了了……”梅影红把头埋在丛山怀里痛哭。

丛山的手在母亲背上拍拍,停住了,隔了一会儿,又更用力地拍拍。“就快好了。”她的目光从母亲肩头掠出,看向父亲。“爸,我不能让你们这样下去了。”她在心里对父亲说。

梅影红只把女儿的话当成安慰,她们一直这样互相鼓励,她不知道这次丛山的话有特别的含义,她慢慢收住了呜咽,转身定定地看着丈夫。

丛山把母亲一个人留在病房,临走前她说:“妈,今天你多陪他一会儿吧,跟他多说说话,万一……”

梅影红转过脸来,看着丛山,目光却像穿透了她,望向一个深渊,恐惧而绝望,“我每天都害怕是最后一次见他,我把每天都当成最后一天。我每天都在跟他告别……”

丛山不敢看母亲的眼睛,退后两步出去,砰地关上了门。

她没离开医院,在医生办公室,她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她的手抖得太厉害,笔握了几次都握不住,“丛”字只写出一个“人”,她就使掉了浑身的力气。她扔掉笔,靠在椅子里,泪像雨帘一样铺了满脸。张楠站得很远,他双手的手掌并在一起,两只拇指托着下巴,低着头,两行泪从手掌两侧流下,滴到手腕上。另一个医生站在丛山背后,伸出手来按住丛山的肩,问:“要不要再想想?”

丛山的目光像在洞中看到了抛下来的绳缆,可随即又黯淡下去,不过她还是问:“真的没有价值了,是吗?”

那医生看看张楠,张楠手掌分开,抹去泪,双手插在白大褂的衣袋里,久久不语。久得让丛山以为有了希望,可突然,他点了点头。

丛山企求地又看向身后的医生,那医生按在她肩上的手拍了拍,然后也点点头。

丛山于是再次拿起笔,盯着笔尖看了半晌,倏地落笔,飞快写完了自己的名字,然后夺门而出。

在住院楼旁边的凉亭里,她一动不动地坐了几个小时。初春的风还很刺骨,这里没有人来,在没人打扰的寒寂中,丛山觉得自己前所未有地清醒。

天色已经有些发灰,住院楼里有了星星点点的灯光。丛山站起来,双腿的麻木却让她动不得,她扶着亭柱,看到一辆写着“龙华殡仪馆”的灵车从前面驶过,开到住院楼门口停下。门口很快抬出一个鼓着白布的担架。一个女人刚从门口出来,似乎被灵车吓了一跳,几步绕开,脚步却乱了。丛山想过去扶她,腿却不能动,只好望着她蹒跚地走远,那拎在手里的饭盒萧索地垂荡着。

丛山也蹒跚着,走了很久才走到父亲的病房门口。她在门外站着,手按住门把手,却不敢动。她知道这次打开门,她就进入另一个世界了。

她的心跳像耳边的钟表一样清晰,她数着它,终于还是推开了门,一步,一步,向父亲走去……

“爸,我觉得我还是像你多一点儿。你看,我的眼睛、鼻子都跟你一模一样。”

丛山的手指轻轻抚过父亲的眼睑和鼻翼,又划过他的嘴唇。

“还有嘴唇。”她说。

父亲的嘴唇很干,没有血色,上面爆起一层糙皮。丛山的指尖抖个不停。她缩回手,两手放在一起用力搓蹭着。“爸,我手凉。”她对父亲笑笑说。泪水在眼圈里转,丛山背过身,去拿暖壶,倒水的时候装着撩头发擦掉了眼泪。她觉得父亲在看着她。她倒了水,一边用小勺舀些温水轻轻润在父亲唇间,一边说:“我不能哭,爸,我今天要好好跟你说说话。到今天我才发现,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太少了。我真舍不得你,可是我不能那么自私……”丛山停下来,使劲咽下升到喉咙口的鼓胀的疼痛。“我想从今以后每天都看着你,跟你说话……”她又说不下去了,握住父亲的一只手,使劲儿地摩挲着。

“爸,你的手指真好看,又长又有力,还那么巧。我还记得小时候你给我编辫子,编得又快又好。我天天赖着你,让你给我梳头发,结果到现在自己还不会打理,你看,乱蓬蓬的。”她低下头,双手擎着父亲的手掌,把他的手指插在自己的头发里,从前额梳到发梢。她伏在父亲的身上,把脸抵在被子上挡着要流出来的泪。可泪终于还是流出来了。她伸出手,够到父亲的另一只手。她把父亲的两只手握着贴在自己脸上,替自己擦掉眼泪。“说好了不哭的,爸,你别让我哭。”丛山抓着父亲的手,在自己脸颊上拍了拍。她笑了出来,说:“爸,你在夸我乖是吗?我都这么大了,你还把我当成小孩儿。”

丛山挨个抚摸着父亲的手指,把它们放在自己唇边,一根一根轻轻吻过。“爸,现在你的手上有我的味道了,你走到哪儿我都一直在你身边。你别怕,我陪着你呢。我会天天想着你。我们会以另一种方式在一起。而且,总有一天我们会永远不分开的,是不是?”丛山把头枕在父亲的臂窝上,听着他被呼吸机鼓动的胸呼啦呼啦扇动,就像在听父亲的回答一样认真……

第二天一早,太阳照着父亲的脸庞。丛山亲吻了那张阳光中的脸,直起身,在心里倒数:十,九,八,七……她抹掉泪水,接着数:六,五,四,三,二……一。她看着父亲,关掉了呼吸机。

注 释

[1]. 王小王,1979 年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吉林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小说、诗歌及文学评论散发于《人民文学》《钟山》《花城》《大家》《山花》《诗刊》《长篇小说选刊》等。部分作品被《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等选刊转载,并入选多种年度选本。短篇小说集《第四个苹果》入选“21********之星”丛书。曾获得《人民文学》短篇小说年度奖、《广西文学》评论奖等。现居长春,供职于作家杂志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