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已至,搁笔数日,春光抛来了嫌弃的问候。
如钱钟书在《围城》前言中所写:年复一年,创作的冲动随年衰减,创作的能力逐渐消失,也许两者根本上是一回事,我们常把自己的写作冲动误认为自己的写作才能,自以为要写就意味着会“写”。我常常在想写却不敢写时翻出这句话警己。单纯的为了不要因为想写而戏弄了文字,这不是件轻巧的活计,认得清自己,看的透别人,再下笔不迟。不想慌慌张张自以为下笔有神却轻佻肤浅般亏待了那些文字。希望在我写出来时没有违背了自己这样的一个原则。读书,却是个没有原则的事情,通常会排斥别人制定的系列诸如读书心得、读书谨遵十条等等原则。可我却常常跟身边的朋友说:“读书要自己用心挑选,不附和、不孤傲、不排他”,也是这样的一个原则一直让倔强的我行至当下。但这何尝不是一种自己的原则呢,在自我矛盾的枷锁下,读书之路且行且艰。
过年时放松了的筋骨和脾气现如今有充足的理由耀武扬威,他们提醒我生活要张弛有度。面对转折,有时候只好选择逃避宅在房间,或看书、或练字、或看电视、或对着绿萝说话,希望它长的快一些,等到了夏天我好拿着它去办公室养眼。实则,在这些假面的掩护之下,心早已飞驰到有阳光洒落的山水花草间,心走得很远,可自己却依旧局促一室而不得出,可是,没人强迫我做什么。这种偶尔的避世之心是需要的,世间所有事情都会有衬托之物,譬如,严冷的寒冬之后人们总期待春暖花开,这份暖意的背后却是由人们常会抱怨的冬来承受。我们也该看到冬之美,茫茫一白,素裹万物,为大地褪去疲累。所以我为自己找了份冠冕的理由去逃避,只因我在等着迎春花的开合,那时候百花绽开,一切会来。
后来,迈开步子,如乱了时刻的钟,不知该对准哪个方向,坐在车上随意的看,随意停歇。
相比热闹,清醒之余,我们更容易窥见寂静。
到底,还是去了湛山寺。寺庙,一个为常人建立的避世修行之所,可以为部分人提供有枝可依、有仰可信的院落。自古至今,帝王将相、王公贵族、平民百姓,无论是何等身份建立一所寺庙,大概第一要考虑的便是选址问题。名山幽林,靠山傍水,飞鸟穿空,这样的风水宝地是他们眼里的最佳选择,然后,热热闹闹的将砖瓦的世俗气息带进草木山石之间,硬生生完成“天人合一”的青瓦高墙,把苦难抛给闹市,建立起一座方便自我修行的清幽古刹。
严格的讲,我并无信仰,但却对寺庙的清净情有独钟,夏、秋、冬三个季节的湛山寺都曾做过一些记录,无论文字或照片,现在也该补上迟来的春。一个没有信仰的人是可怕的,聚散无定由,来去尽如风。可是,我总在闲暇时各处寻找寺庙,石凳上一坐一下午,观察每一个往来的香客。走进寺庙的人,将心里的包袱毫无防备的刻在脸上,映在双眼里。燃起几支香,各处拜拜,嘴里嘀嘀咕咕念叨一阵子,是诚心或是假意,好像都能够把包袱暂时扔给面前各路神仙大佛的铜像,他们已经不在意扔出的东西对方是否会摊开双手接住。丢完包袱,换了气色走出院子,放佛已经换了一个人离开这里。毫无遮掩,我喜欢寺庙里的这一片静,这里唯恐高声语,但怕脚步沉,叶子从光的缝隙里落下,将时间定格。
特意随身带了信纸和笔,为的是随性写下所感,不管是自己还是别人的。湛山寺的香火不比西安的大慈恩寺,甚至比不上重庆的老君洞,大概是因为改革后人为仿造而非古人原味建造的缘故,古香的味道到底不纯正。外观的仿造掩饰不了岁月的浅薄,也无法在短期内用香炉为这一片纷扰内的净土熏染些古味。以前每次去,寺门口总是坐着两个闭目养神的老爷爷,伸手要了门票,利索的撕掉一角,用以表示我这次的参观已经开始,也行将作废。
寺里的春天与寺外就隔着一道门。来往的香客世界各地皆有,每次去寺里只做一件事,找到第一次来这里时看到的一切,并且再发现一些新的东西,所以一次比一次逛的时间久。因为总有新的东西添进来,但是,也有些原来的东西渐渐消失不在。寺院里的猫特别多,第一次去时拍到过三只,一只灰色虎斑猫,一只黑白花纹猫,还有一只闪着绿眼睛的黑猫。有时候他们卧在墙边上,有时候在屋宇前的树下,直愣愣的盯着一个地方看,寺院里栽种了许多高大的水杉和松树,也有一些长相上歪七扭八的树,叫不上名字,猫卧在树根下背对着我时,却有一种说不出的禅意。那天的阳光给足了面子,照的温和却不耀眼,突然想到了恬让我回信一事,索性一起给周冲和恬回了信,坐在春寒里哆哆嗦嗦的回完了两封信,太阳把最后的暖已经收走了,只留了夕阳下暗淡的树影。
起身后信步至寺内最里间的佛堂,那里是每次去逛的必经之地,只因那里的一个圆拱门上用篆体书写着“若兰”二字。而我每次都从同一个角度去拍摄这扇门,其实是在试过了很多角度后发现只有这个最具诗意,而这个角度偏偏是歪斜着门时半蹲才能拍到的。有时候,方正里的完美会让人觉得不够长久。就像维纳斯的断臂,给人长长久久的思索和遐想。寺院里那个常常围着香炉念叨的疯女人已经不在了,这只是我第五次来这里,我找不到问她去哪儿的人,只好默默的从记忆里将她删除。
后来从蒋勋老师的《品味四讲》里看到了他对“美”的定义,才发现“美”原来也可以是一种信仰,一件合身的衣服,一套满意的搭配,一顿称心的美食,一次舒心的游览观光,都可以作为信仰去担待。原来,是我们一直在辜负信仰,它不再高高在上,远远的只能仰头、叩首、参拜。由此,信仰的形式再也不必拘泥于高墙威瓦,他卸下了几年来人们附加给他的冷傲和孤高,走到忙碌的厨房里,走到裁缝手里的针线上。有时候走偏了,便走到权势和贪妄间,可那仍旧是有人能够依附的信仰。
有人一辈子在信仰里流浪,小时候的信仰是妈妈一份简单的拥抱,是做科学家、作家、文学家的梦;长大了信仰是金银满屋的幻想,是酒精里自我放逐的欲望;等老了,才发现,信仰只是儿女成群、围坐一堂。信仰可大可小,大到找不到自我,小到认为可以只手遮天。迷失在信仰的路上,比没有信仰的人,或者,还更要可怕。
信仰能带给人解脱,同样,也可以带来痛苦。
福州北路是每天上下班的必经之地,第一次路过时,是六月份的一个清晨,对于四点半天就已经放亮的青岛来讲,七点半的太阳已经灼热到可以伤人。从辽阳西路右拐过了高架桥径直就是福州北路。这时你不得不看到一片火红,如果是冬天,这样的景象,你会觉得这颜色再也合适不过。可是炎夏,你再也躲之不及,放佛应该走的越远越好。从福州北路来来往往了半年之久,直到满地的叶子黄蜡蜡的告诉你今年又要过去了,这才觉得,右手边大门紧闭的这一片火红,才显出了它的可爱,远远的,就想要过去与它亲近。
后来得知,这一片从里红到外包裹起来的建筑原是唐朝贞观年间所建的于姑庵,原名黄德庵。它早已被岁月和风沙蚀去了往昔的古旧,一派欣欣向荣的灿烂。相传是李世民在贞观之治的盛世里所建,作为太平天下四大擎天柱之道柱的天眼和地眼。可是,眼前的这一道柱,一直在修修建建,建筑工们毫不客气的对它敲敲打打,院落里几乎没有树,只有混凝土和钢筋架,不知道这承载着天地之眼的道柱何时才能睡个安稳的觉。闹市里的车声、人声、机械的轰鸣声,扰乱了它的容颜,它应该是怒目结舌的表情罢,可是它仍旧要每天打开了心门接受来往香客寄托在这里的苦乐和祈祷。
有天早上经过,看到院子里比往常多了个人,银灰色的西装,锃亮的皮鞋,左手上燃着半只烟,右手叉腰,昂着头对几个建筑工人在说话。
我想,他的信仰是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