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恩来与毛泽东的短短数语
敌机狂轰滥炸,低空扫射,已经随着落日含山沉寂了。渡口重又喧腾起来。
站在湘江东岸指挥渡江的周恩来,舒了一口气。他刚刚把博古、李德送过去,又和朱德握别。他告诉他们,迅即赶到界首,组织指挥各军团,全力堵截蜂拥而至的敌军以保证渡口的安全,掩护中央纵队渡江!
“我们一齐过不好吗?”朱德提议说:“这里可以留别人来指挥,……”朱德觉得组织渡江,纯属行政事务,不需领导者亲自指挥。他一边不安地端详着周恩来的脸。几天来,这张英俊的脸显然变瘦了;炯炯有神的眼睛周围有一团暗影。两道浓眉和蓬乱的胡须上沾满风尘,双唇皱裂。好像嘴形也变宽了,前额微蹙,失去了从前的光洁圆润。
他的外貌不仅呈现出睡眠不足和体力上的疲劳,而且他的深邃的目光里还流溢出一种潜忧。
“不,”周恩来沉声地说:“董老、林老、徐老、谢老都还没有过来,毛泽东同志也还都在后边。……你放心,我随中央纵队过江!”
他回眸东望,无限焦虑。
朱德知道,临时指挥部必须立即设置,在战局瞬息万变的时候,指挥绝对不能中断!
周恩来正像朱德对他的观察那样,的确感到无限的倦意,他在渡口边的一块光秃的土丘边坐了下来。警卫员急忙给他垫上灰色的军毯。
他自从离开上海到达中央苏区后,在振奋之余,总有一种不可名状的忧伤和不安。
周恩来组织中央纵队迅速过江,怀着一种束手无策的恼怒和自咎的感情,注视着敌机在沿江渡口狂轰滥炸和扫射那些毫无防护的机关人员!
“注意空袭!注意隐蔽!”而他自己却不隐蔽。
四架敌机从北方的云朵里进入湘江上空。有些人好奇地望着它们,似是望着不会带来任何危险的纸鹞。
“卧倒——!”
防空指挥员下着命令。而周恩来却不卧倒。
警卫人员把周恩来推拥到一处陡崖下,只要蹲下去,就可以躲开敌机的扫射。
周恩来看到部队都在原地卧倒后,他才蹲在陡崖下,观察着直冲而下的敌机,飞机在他眼前变大了,嘶啸声越来越响,机身把空气冲压下来,让人难受。
他清晰地看到,战斗轰炸机的透明的凸窗里,那个戴着飞行盔的凶手。飞机的黑色的机翼上青天白日的圆徽使他感慨万千。在黄埔军校时,他就熟悉这个圆徽了!那时,他的军帽上也是这个圆徽,在这个青天白日满地红的旗帜下去东征陈炯明!
现在这个飞贼,挺着两个涂有圆徽的铁翅向他俯冲而来,昔日并肩战斗的同志,今日变成互相残杀的仇敌,历史走过一段多么弯曲的历程?
第一架飞机向渡口俯冲下来,又升上去,第二架又俯冲下来。几个黑点带着尖利的哨音呼啸而来。
一匹骡马挣脱了驭手的束缚,向江边狂奔,一个披着蓑衣的驭手跳起来追赶。
大地在重磅炸弹猛烈的冲撞下抖动了一下,立即升腾起黑色的烟尘,相伴而来的是沉雷般的隆隆声。
一股带着火药臭味的热浪扑向陡崖。这时,周恩来看到那匹骡马和披着棕蓑的驭手埋葬在烟尘中!
周恩来派警卫人员去抢救那个战士。没想到那件神奇的棕蓑竟从硝烟中鬼怪似的钻了出来,不顾一切地拉着驮骡向渡口直奔而去。
周恩来想关照这个骡夫,但他看到徐特立过来了,手里拄着一杆藤质的轻便而有弹性的红缨枪。
“徐老,有马不骑拄杖行,身体吃得消吗?”周恩来关切地开着玩笑。
“我们本身就是一匹马嘛,当然,你是神骏,我是老骥,穷且益坚,老当益壮嘛。
……我把你的佳句改两个字:‘有马不骑万里行’,你把我的红缨比成拐杖我可不赞成。 ……”
“那就改成‘刑天舞干戚’吧!”
两人相视而笑,徐特立戛然止住笑声:
“恩来,你不能只关心别人,我看你的气色还不如我哩,我记得有首诗是怎么说的来,‘黄尘满面长须战,白发生头未得归’,你要善自珍摄哟。……”
“当然,当然,”周恩来面对这种深情的冲击,竟然说不出能够表达心情的话来。他一把挽起徐特立的左臂:“趁敌机刚刚过去,赶快过江!”
周恩来把徐特立扶上摇摇摆摆的浮桥。回头看到了毛泽东。他头发纷披,颊骨耸起,迎面落日的余晖,给他苍白憔悴的脸上染上淡淡的红晕。他大步而悠闲地向江边走着。他的身后是躺在担架上的王稼祥!周恩来急忙迎上去:“主席!身体怎么样?趁天还亮着快过浮桥!”在这一历史阶段中,周恩来一直是毛泽东的上级,不管在中央军委时期还是苏区中央局时期,别人,甚至比毛泽东地位低的人是很少叫主席的,一般都是称毛委员,或是老毛、毛泽东同志、泽东同志,而“四老”则叫他润之!周恩来除了会上叫泽东同志外,在公开场合,一般都是叫主席!这种尊敬有加的称呼给人某种疏远感。
这是一种人与人之间十分微妙的感情作用,谁也难以说清。
“整个情况如何?”毛泽东问得很随便,像个局外人。
“应该说非常严重,”周恩来声调黯然,流露出一种负疚感。他准备对目前的严峻局面承担责任。他的品德不允许把一切错误诿卸在博古李德身上:“一、三军团打得很苦,伤亡很大,总司令刚才过去了。正在界首指挥部指挥,因为中央纵队行动太缓慢。
我们贻误了战机!”
“应该及早轻装开进,”毛泽东带有几分含蓄的伤感,“我们往往忘了最起码的军事常识——兵贵神速。”“实在拖不动!”“叫花子打狗,边打边走,哪能快得了?”“这的确是个深刻的教训,最初的估计错了,虽然已经下了几次命令要轻装,可就是减不下来!”
“带得越久越舍不得丢!”王稼祥也从担架上下来,他想在警卫人员的搀扶下步行过桥,“农民,……农民意识太强!”
毛泽东意味深长地说:“这叫磨破了脚才想起来脱鞋倒沙子!”
“这是计划不周。”周恩来语音里荡漾着一种愧疚,还有一种暗自隐忍的无从解脱的苦楚。
“这是军事指导思想问题,世上岔路千万条,达到目的只有一条,我们必须找到一条正路!”
王稼祥对周恩来的处境充满着一种同志式的体谅:
“探索前人未走的路,是困难的,往往是痛苦的。”
毛泽东用深不可测的目光望着界首:
“界首是个大村镇,要指令部队尽一切可能筹粮筹款。……”
“这非常重要。……”周恩来用接受指示的口吻说出这五个字。
这里面有一种难以言明的奇特的心理过程。
“咱们一起过江吧,”毛泽东望着周恩来带有几分病态的脸,“天快黑了。”
“不,我还要到其他几个渡口看看,渡江工作组织得不好,迟一分钟就多一分钟的代价。”
一个善于引咎自责的人,内心常常陷在痛苦之中。正所谓巧者劳智者忧了。
毛泽东不无关切地说:
“恩来,你不能像诸葛亮那样事必躬亲,食少事繁岂能久乎?……”
“我一直担心八军团和五军团,……我要等等他们的消息。”
王稼祥本来想找什么话来宽慰周恩来,急切里却没有找到,反而慨叹了一声:“这两个军团的损失太惨重了。”
“……”周恩来本来也想说什么,但也找不到话说,只是叹了口气。
“走吧!”毛泽东向渡口挥了挥手,偕同王稼祥和随从人员踏上了浮桥。
周恩来伫立渡口,注视着毛泽东穿着长袍的微躬的背影,从容不迫悠悠然地消失在涌上浮桥的人流中,使他产生了一种惆怅之感。
毛泽东和王稼祥过江不久,周恩来正要带人转向屏山渡方向去的时候,朱德派参谋来向他报告说:前线局势十分严峻。一军团非常吃紧,米花山防线已被突破,美女梳头岭防线受到严重威胁,有被敌人利用夜间迂回包围可能。总司令必须到前线去,要周恩来火速过江,主持司令部工作,统一指挥全局。
二、在界首临时司令部里
周恩来到达界首时,朱德正坐在司令部里等他。
他喝着朱德推给他的一牙缸子温开水,吃着煨在热火灰里的红薯,心头涌起一种柔情:“司令部里并没有重要的大事等我决策,总司令催我过江,不过是有意让我早来界首,以免过分劳累和离开危险突起的渡口。”想到这里,一个温热的波浪打在心头,他的布满红丝的眸子里涌聚着难以尽述的情感,遐想之翼立即在欧洲多云的天空翱翔,那是一个微雨的柏林秋夜,他们两人面前,摆着两杯温热的咖啡。……但他不能在往昔的温情里沉湎很久,他握着吃了一半的红薯,俯视着桌上标示着双方态势的地图:“总司令,你谈谈参谋部的会议情况吧!”
“没有那么紧急,你先吃完红薯,等玉米糊温热了,吃完再谈,……”
“那就边吃边谈。……”
朱德用最简练的语言,概述了两军态势。
“博古和顾问的意见呢?”
“他们说等你来司令部之后再研究,他们休息了,要不要去……”
“不必请他们了,态势是严重的复杂的,但也是明显的,除了坚决战斗之外别无他法。……”周恩来沉思了一会儿,像自己回答自己,“的确很被动。”
“变被动为主动不但需要条件,而且也需要时间……”朱德微带沙哑的声音,始终平稳沉着,不露任何激动,却具有镇定人心的力量,他对于不能改变的事物,既不勉强,也不抱怨,“我看局势并不过分严重,目前,红星纵队已经渡过湘江,红章纵队正在渡江,当然,……八军团,……本来都是新兵,战斗力有限,一、三军团,可以顶住湘桂两敌,保障渡江的安全是没有问题的。红五军团,正在文市附近与追敌苦战。……”
这话并没有给周恩来带来多大的安慰,反而引起他的焦虑不安,他站起来,走近窗口,手扶落满灰尘的窗台,谛听着远方的枪炮声。
五军团,是周恩来所最担心的一支部队,因为殿后,这是最危险的任务。此时,他竞想起古代战场上一个勇敢而谦逊的将领的故事。在战斗中他一直担任着后卫任务,阻挡着强大的追敌,当他保卫了全军安全进入国门时,则策其马日:“非敢后也,马不进也!”这是多么伟大的精神。
不过,谦逊得有点过分了。
红五军团是1931年12月14日在宁都起义的烈火中诞生的,在反对敌人的“围剿”中成长为一支劲旅,在这次战略转移中,一直担任着后卫任务,顽强地抗击着优势敌人的尾追,打阻击,走夜路,吃不好,睡不成,边打边走,极为艰苦。五军团的三十四师走在最后。
这时,他们还在百里之外。伤亡惨重。
周恩来对红军的每一个挫折,都感到自己负有直接和间接的责任,这种不贪功不诿过的品格给他带来比别人更多的自责和痛苦。
周恩来的应变若定和临敌不惊的非凡静气,也无法改变目前严酷的现实。他深感自己是不自由的:上下左右的制约,使他的才智无法发挥,使他的主张无法推行。他必须执行上峰的指示,他必须代人受过,一种无力回天的宿命感在他的潜意识中漫漶开来。
Ⅱ上界上哪个人是自由的呢?他回想起在宁都会议上,毛泽东那满含委屈悄然离开会场的微躬的背影,心中不由涌起一阵酸楚:“以正确屈从错误,该有多么痛苦!”
他的思绪忽然飞逸到遥远的岁月,遥远的地方!他的惊人的记忆力使他超越时空而使那些模糊的往事变得分外清晰:
那是1928年6月的气候宜人的莫斯科。中国共产党六大的召开,离大革命失败还不满一年,在这短促的日子里,中国革命走过了一段惊涛骇浪的路程,党在城市和农村的阵地遭到严重的打击,全国六万名党员锐减到不足两万人!
面对新反革命的疯狂屠杀,共产党人带着伤痕从血泊中站立起来,投入新的战斗。
在这摸索和苦斗中,一种新的危险——左倾盲动主义,从右的血泊中抬起了头。
1927年11月召开的中共临时政治局扩大会议,左倾盲动主义取得了支配地位。
共产国际代表罗米那兹自然要负重要责任,他把中国革命的性质和速度用一句话来概括,称作:“无间断的革命。”
当时的中国共产党人,对这种论断的思想状态是盲从与思考。
党,毕竟很年轻!那时的周恩来刚满二十九岁。能够迈开探求的步伐,在黑暗中摸索,坚持下来就是伟大的,即使跌几个跟斗又算得了什么呢?
十一月会议,把主要希望寄托在广州暴动和两湖暴动上。
冷酷的现实无情地击碎了他们美好的期待。广州起义只维持了三天就失败了。
人们不禁要问,主观设想和实际结果为什么完全不同?失败的原因究竟在哪里?
党内斗争越来越激烈。
一会儿说低潮,一会儿说高涨。
这种对革命形势判定上的重大反复,反映了认识上的不确定性,也反映了形势的变幻无常。这种迷茫游疑状态,曾使“多畏多虑”的周恩来常常沉入郁闷难抒的痛楚内省。他深知权力这把两刃刀。在用之不当时,既伤害革命也伤害自己。他甘愿把重大决策的重担,让给比他更具洞察力和坚定性的人去承担。而他在从属中去弥补有可能造成的损伤。
在茫茫深夜中的探求者,一步迈对了,也不要看作无上光荣,一步迈错了,也不能看作终生耻辱。那种为了一时的政治需要,把一方升上天堂把一方踩入地狱的偏颇,既不是辩证唯物主义也不是历史唯物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