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人们所想,与后来经过“清算错误路线”之后的历史记载是很不一样的:史载: 1932年7月,蒋介石调集二十六个师又五个旅共三十余万人,对鄂豫皖苏区发动了第四次“围剿”,当时担任中央鄂豫皖中央分局书记的张国焘,始则采取“坚决进攻”的错误方针,继则实行退却逃跑,于10月率红四方面军主力向外线转移,实际上放弃了鄂豫皖苏区;12月,红四方面军翻越大巴山,进入川北地区。
1933年2月,中共川陕省委川陕省苏维埃政府先后成立,川陕苏区初步建成。
尔后,红四方面军采取“收紧阵地”的方针,经过四个月的作战,粉碎了四川军阀田舜尧会同杨森和刘存厚等部对川陕边根据地的三路围攻,歼敌一万余人。接着红四方面军举行了仪(陇)南(部)、营(山)渠(县)、宣(汉)达(县)三次战役歼敌近两万人。……
1933年10月,四方面军与川东游击军会合,川东游击军改编为红四方面军第三十三军,这时红四方面军发展到八万人。
1933年12月至翌年9月,红四方面军胜利地粉碎了川军约二十万人的六路围攻,俘敌两万余人,保卫了川陕苏区。……
那时的“左”倾路线的认识与后来的看法正巧相反:认为红四方面军的战略转移不是张国焘的罪行,而是适应形势的必须行动,因而才建立了川陕根据地,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使红四方军发展到八万人。这是张国焘的功而不是他的过。
那时候,各个苏区都有大大小小的转移。
六军团的远征是正确的吗?二军团的转移是正确的吗?红二十五军的转移是正确的吗?北上抗日先遣队的派出是正确的吗?如果这些大的奉中央之命的战略性的行动是正确的,那么当时王明左倾路线之下的中央指示不也成了正确的吗?还是错的并不全错,对的并不全对呢?不然,为什么独独一、四方面军的战略转移是错误的?按尊卑而定褒贬,看沉浮而事扬抑,历史便成了任意转动的魔方。
这些配合中央红军作战略转移的计划和措施,哪些是有效的,哪些是无效的,哪些达到了预期目的,那些由于种种主观客观的原因未能达到,李德和博古都是不太清楚的。但有一点他们是痛切的感觉到:六军团与二军团未能按原想的那样顺利地会合,他们的迟迟不能会合,这不能不使中央红军的西征向后推移。
李德脑幕上的战争图像被失利的风雨冲刷掉了,变得零乱模糊起来,失去了章法,乱了方寸,无法一下子抓住敌我双方所处的瞬息万变的态势,而定下正确的决心。
由于军事学院养成的习惯,李德很喜欢标示地图。他可以在地图前静坐很久。在地图上,他看到现实的战场,看到战火纷飞中的攻防进退,犹如亲临其境。在这半观赏中思索的地图作业里,他善于捕捉住某种瞬息即灭的思想的火花。
李德绘制地图,简直可以说是一门艺术:他不但非常细微地画出敌我双方的位置、行动、双方指挥员的指挥意图,而且关于用线条的粗细,箭头的形状(大小利钝的区别)
显示出敌我双方行动的鲜明的特性。他标的地图是活的!
李德对眼前的这张标示得凌乱不堪的地图很不满意,他怀念他的独立房里那张由他亲自标的地图。
两个月以前,那的确是沉重的时刻,他独自一人,在独立屋子里团团转圈,忽而停下来,疾步走到粉墙上的挂图前,用阴郁的眼光盯视着六军团用连日苦战划在上面的m红的曲线:他站了很久,似乎想用自己的热情、希望、焦灼去感动那支红色的箭头,他恨不能用他高大的身躯挡住敌军阻截的炮口,用有力的双臂推着六军团的脊背直线开进,他把六军团看成是中央红军西征预先挺出的刀锋。
1934年9月3日,红六军团电告中央:他们已经进至广西灌阳东北地区,在灌阳与文市一线展开,在击溃湘敌十六师和桂敌十九师之后,决定在全县以南的界首地区乘虚抢渡湘江,而后向西延地区挺进。
李德在地图上寻找,但他一时无法找到西延地区,他弄不清这个陌生的地名是在桂北、湘南还是黔东。
1934年的9月3日(夏历7月25日),赣南的秋老虎露出热魔似的威势。屋前的几棵孤独的洋槐,像病了似的无精打采地低垂下枝条,油绿的叶子像火烤了似的卷了起来。屋前屋后的稻田里,蒸发出带有火药气息的怪味,混浊的水冒着泡,像有火焰在底下烧煮。
李德要闷死了,他仰头看地图时,汗水向眼角里流。
“他在为世界革命吃苦!我要满足他的生活需求!”
这是李德新婚不久的妻子肖月华的心声。这位纯朴的健壮的山村姑娘,把“革命需要”当作爱情。她嫁给一个语言不通的外国人,那时,在极为封闭的山区里,嫁给一个洋鬼子那可需要百倍的勇气和为革命而牺牲的精神,这种特殊的“爱情”是组织上分配给她的,她只能接受,既然是人类,总有相通的地方,他们能满足双方的生活需求,而且有一种不被外人所理解的恩爱,尽管后来,他们闹翻了,李德爱上了与江青一起从上海到达延安的李丽莲,那并不能说明他们没有享受过痛饮过爱情的美酒。
肖月华为了尽国际义务和妻子的本分,她那从小只会淘米的手,竟然在李德的教授下学会了烘烤她从未见过的洋面包。
炎阳已接近黄昏,收敛了它的威焰,肖月华用自己竹编笸箩端来了褐中透黄的小老鼠似的面包,这次烤得特别好,她脸上带着几分惬意和虔诚。
“滚开!我什么也不要吃!”
李德粗暴地一挥手,把笸箩打翻了,两个面包飞到了屋顶,一个面包打在肖月华的脸上。
她呆愣了足有十秒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丈夫的满脸怒气她看清了,却不知道他喊的是什么,她的感情受到了挫伤,下唇颤抖着,眼里忽然涌满了泪水:“我的面包没有烤煳啊!”
李德也听不懂妻子作何解释,此时他根本不需要解释,也不需要面包,他需要的是出路,需要的是二、六军团会合的好消息。
当妻子捂着脸呜呜哭泣着跑出去之后,他才发现自己的失态,他本想追出去宽慰妻子几句,怎么宽慰?叫翻译来?
他痛苦地向门外瞥了一眼,无可奈何地摊了摊手,耸耸肩膀,算了,然后回到屋里俯身捡起落在方砖地上的面包。
妻子没有回来。
屋子里一片寂静,黄昏的凉风吹进来,特制的大竹床上的白纱蚊帐微微飘动,他想喝杯咖啡,在他加糖搅匀的时候,他想到了已经离别人世的母亲,想到慕尼黑城郊的伊斯玛宁镇的那间木板房屋。那时,妈妈两手急速地转动着,用拆洗过的旧毛线给他编织一件出征的薄毛衣,他端着一杯不加糖的黑咖啡,深情地望着年老多病的母亲。
几天之后,他穿上母亲手织的毛衣,上了火线。他还记得在战斗的间歇里,寄给母亲一封信,附着一首小诗,早忘怀了,在记忆深处只残留几个不连贯的断句:我在巷战中勇猛地冲向敌人。
我追寻真理像思念母亲。
他不久就被捕入狱了,不知道母亲是不是收到了那封信。对亲人的怀念加重了对肖月华的愧疚,冲淡了他对六军团迟迟不能落脚的忧烦,他放下咖啡杯(这是通过地下交通网,从汕头转长汀同咖啡壶一起买来的)他想去找肖月华,在门外,迎面碰上周恩来。“你要出去?”
“噢,闷死了,”李德极力掩饰着沮丧,“我想到田埂上散散步!”
“那好,咱们一齐走走吧,”周恩来微笑着,“中国有句古诗,叫夕阳无限好。……”
“可是,夕阳已经下去了。”
“那也并不遗憾,还有一句:为霞尚满天。人生总是有得有失,我看晚霞比夕阳更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