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即将陷落的阵地
炮火已经把远近几个山头上的树丛剥光了。白天,五军团的战士们借着炮弹和飞机炸弹坑作为抵抗的工事,与四面包围的敌军作拼死的搏斗。
12月2日这一天,在新圩、文市之间的三十四师阵地淹没在敌人的炮火中,血肉横飞,弹片啸叫,撼天动地的呐喊,……鲜血和泥沙凝固在一起的褐紫色山地上,遍布支离破碎的肢体和横躺竖卧着敌对双方的濒临死亡的伤员。山崩地裂的搏斗,持续了几十个小时。一团团黑色的碎云,掠过阵地上空,犹如战神翅膀投下的暗影。
三十四师师长陈树湘,站在中间的略高于其他阵地的山包上。举起望远镜四面看去,仿佛进入一场险恶的梦境。寻视惨呼绝叫尸体狼藉的战地是需要勇气的。他看见无数目眦欲裂的眼,瞪着硝烟漫卷的苍穹。
整个红军主力全都过了湘江,他的三十四师被卡在湘江东岸!所有联络都已切断。周围几个起伏的山地成了淹没在血海中的孤岛。
他接到的最后指令是:“全力突围,于凤凰嘴一带渡江、追赶前行部队,如果不能渡江,就依据兴安以南山地发展游击战争!”
陈树湘两眼盯视着电文,心情是苦涩的、悲壮的。电文指出了两个可能。但他清醒地知道,第一种可能已不存在,只有后一个可能——突出一部分部队,留在江东打游击。
他望了一眼用弹坑连接成的堑壕,那是鲜血渗透的泥土,泛将酱油似的紫褐色。
一堆堆血肉裸露的尸体上,尚未燃尽的衣衫和棉絮,冒着焦煳味的轻烟,滴血的刺刀,折断的枪柄,矗立在焦土之上,在中午的阳光下,闪出令人毛骨悚然的色彩。
阵阵灼热的山风挟带混浊的滞重的血腥气扑到陈树湘的脸上,像飘拂的火,辛辣的硝烟直刺鼻腔,使他口焦舌燥、窒闷欲呕。
这是战斗的间歇,它意味着占有绝对优势的敌人在重新组织调整兵力之后,再来一次更加猛烈的进攻。波浪式的反复冲击,犹如惊涛裂岸,阵地一片一片崩塌,预示着即将沉没。
全师已经被敌分割,互相失去联系,只有万世松的二营在距师部二百米之外的山丘上,电话线刚刚接通,便传来万世松的声音:
“报告师长,我们营还能集中起一个连队,在各自为战的情况下,我建议全师立即组织分散突围……”
“你是说,要主动放弃阵地?”陈树湘一向器重万世松,但他的愠怒的反问声调却足以使万世松住口。
“师长!我们二营可以撕开一个裂口,掩护师部突出去。趁现在还有这个力量……”
可是,此时的陈树湘,却不能接受分散突围。从感情上说,他不愿意放弃阵地;从理智上说,他认为分散突围就是溃散。在万世松看来,师长的这两个观念都是陈旧的!
“万营长,你若是把阵地给我丢了,我要杀你的头!”陈树湘从沉默的电话里仿佛听到飒飒硬风的呼啸,看到万世松的紧闭的双唇和痛苦的目光,万世松不是个胆怯的人,这句愤怒的话,可能给他带去羞辱,伤害了他的自尊,陈树湘认为有必要向部下解释几句,“既然我们师是断后,那就战斗到底吧,像个钉子,把敌人钉死在这里!”
“师长!……”万世松难过地叫了一声,没有了下文,这是激战的阵地,命令是不容许讨论的!
敌人又开始了进攻,但这次进攻没有预想的那样狂烈。狡猾的敌人改变了战术,它不想耗费过多的力气一下把对手击倒,仅仅是撕大它的伤口,让遍体鳞伤对手慢慢淌血,而后倒毙。这种慢消耗是致命的。事物注定有利必有弊,反过来就是有弊也有利。陈树湘则认为这种慢消耗是可取的,这样正好较长时间地拖住敌人,宁愿流尽量后一滴血。他向部队提出了决战到底的口号,下定了一死殉革命的决心。
“同志们!战斗到最后一口气,宁死不作俘虏!”
这时,师部的特务连长(他是陈树湘的内弟)丢掉了打光子弹的驳壳枪,满身血迹,从弹坑里站了起来,耗尽了皮下脂肪的脸松垂着,塌陷的眼窝在蓬乱的长发下像个骷髅,陈树湘在三十米外竟然不认识他了。他提着马刀,嗓子嘶哑地喊叫了一声,谁也听不清楚他说的是什么,却又都明白是什么意思,全连(只有一个排了)跟他向敌人冲去!
陈树湘对特务连长这个动作弄呆了,他并没有命令他冲锋。这是不理智的行为,“疯了!”他看着冲进敌群的警卫部队。这种殊死搏斗是不是因为他的口号引起的?战士们竟然缺少韧性,不愿忍受长时间的折磨而去寻求死亡?那么蛮勇反而成了怯懦,顽强反而成了脆弱。这种近似疯狂的搏杀,惊心动魄。
最残酷的是伤员与伤员的厮拼,他们用手用牙互相扯裂着对方的伤口,他们已无力呻吟,更无力呐喊,在滑腻腻的血洼里扭曲滚动,把最后一点精力注人最后的一击中。
这不是一个人,而是整个阵地,这不是阵地,而是一个人。阵地,犹如一个遍体伤痕血将流尽仍然拼杀不休的巨人。
血洼,在浓裂逼人的腥风中,冒着粉红色的腾腾蒸气。
敌人退下去了。特务连长和他带上去的那三十多名战士,一个也没有回来。陈树湘决心收缩阵地,他打电话给万世松,要他带二营集中到主阵地上来,他告诉万世松,目前的作战方针是:“拖住敌人就是胜利!”“战斗到最后一分钟,战斗到最后一人,战斗到最后一口气!”
这是陈树湘的历史局限,他是一个起义的旧军人,宁都起义使他接受了革命思想,却没有改变军事素质。“身当恩遇恒轻敌,力尽关山未解围”,“相着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对共产党以死相报,这便是陈树湘的军人魂。
万世松崇尚师长的忠勇,却不同意师长的决心,拼掉是没有意义的,即使能拖住东岸的部分敌人,也不一定有利于主力的西进,因为敌人太多了,杯水无补于车薪。再说,只有不被消灭突围出去,才能真正长期的拖住敌人。
革命需要的不是烈士,而是火种。
万世松的想法,是符合总司令部的指示精神的:突围,选取有利的地区进行游击战争。
真理,有时并不在权力一边。
万世松的二营撤到主阵地上。他是一位虽然年轻党龄却很长的布尔什维克。他有义务再向师长力争。尽管这种提议很容易被视为怯懦。“怕死”,这是军人的奇耻大辱。
万世松并不怕造成这种印象,因为在历次战斗中他是以勇敢而闻名于五军团的。
而且,他与陈树湘私人感情也很好。事物注定是曲线的复杂的,他有一个心理障碍,阻止他顽强地坚持自己的意见:他强烈地希望突围出去,重回苏区,于都河畔,有人等他!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军人不是无情,而是克制。
敌人不愿再行肉搏,代之以炮轰。
二营进入的是肢断躯裂、尸体累累、血迹斑斑的阵地。
“注意隐蔽!”万世松听到第一批炮弹的咝咝声。话音刚落,炮弹就爆炸了,像骤然卷起的狂飙横扫着山丘,大地发出了沉闷的哼哼声。弹片、砂石、染血的肢体、燃着火苗的树蔸、冒着浓烟的血衣、断折的枪支……汇成死亡的旋风,腾空进射。草草挖成的堑壕和一排排旧的弹坑,重新崩塌下去。为一排新的冒着黑烟的新弹坑所代替。他觉得整个大地发出火山爆发前的颤动,无论钻到哪里,都无法逃避压迫着你每个细胞的犹如雷电交加呼啸而来的风暴。
万世松两耳嗡嗡直响,眼冒金星。从枯草和砂石的重压下抬起头来,向阵地扫了一眼,他的周围是被弹片炸碎的血肉模糊的尸体。
阵地无一处不是死的,又无一处不是活的。死神与生命在搏斗中翻滚。
他似乎失去了理智和时间的感觉,在爆炸的气浪中,他跨过一摊可怕的暗红色的血渍,爬到仅存的一挺轻机枪旁边,向着敌人射击。
硝烟血腥相混合的气味使他窒息,大雨似的砂石和尘土撒到他的背上。他看到从烟雾中恰如从梦境中冲出一群头戴钢盔手持步枪向他冲来的敌军。
十五分钟的炮火急袭,表现出敌人在黄昏前攻陷阵地的决心,用铁与火消灭红军夜间突围的希望。
万世松以为这个阵地上只有他一人还活着。可是,他看到身体粗壮满脸污垢,脑袋上缠着肮脏绷带的一排长,从他前边阵地上猛地跳起来,挥着一把大刀向敌人冲去,这几乎是特务连长鲁莽行动的重复:
“同志们!冲啊!”
有五个持枪的战士跟他冲进敌群。经历过这种战斗的战士,是无所畏惧的了。
万世松知道这种力量悬殊的拼杀是愚蠢的。打退敌人十次攻击而后灭亡跟打退敌人十一次攻击而后灭亡的区别在哪里?他一时无法寻找到合理的答案。但他那种回到苏区去的强烈的愿望,却在面临死亡时狂烈地增长起来,他以他的激越的想象力勾画出一幅中央苏区目前的生活图景。
“中央苏区怎么样了?方丽珠现在哪里?师长的决心是不对的!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这是旧军队的观念,我是党员,应该抛开个人的杂念。……”
连接师部的电线已经炸断,电话员也已阵亡。
万世松时而匍匐时而跃进,冲过激战的地段去找师长。准备直言抗辩据理力争。
师部已经不存在了:那里中了几十发炮弹。阵地是一片血迹。
“师长!”
万世松哀嚎似的叫了一声,这是心灵的爆炸,飞溅的是血花。这是受了致命打击的人才有的那种惨叫,已经不像他自己的声音了。他眼里涌满泪水,扑进尸体堆中寻求:“师长!师长!”他嘟念着,边找边啜泣。这种猛烈爆发的感情宣泄,很容易误解为精神失常。
万世松既不抢救压在坍塌的工事下面的参谋人员,也不顾阵地上激战的进程,一心要找到陈树湘。他身上沾满血泥,脸上挂着血泪,嘴里嘟念着“师长,师长!”
“啊!他在哪里?”万世松慌乱而又匆忙地翻认着。他不知道为什么这样急切的找到师长。难道是为了在举行起义前夕,他们结下的私交?
这是触目惊心的一幕,那种强烈紧张的寻找,极富悲剧色彩,他力气用尽了,颓然地坐在坍塌的工事边喘息。这时,他听见一个来自远方或是地下的微弱的声音:“老万!”
他愣怔了一下,清醒过来。寻声望去,那里分明有两个业已牺牲的警卫员。他刚刚从那里走过,却没有翻转它们,这时他明白了。他们为了掩护师长,扑在他的身上。
“活着!”这是他突现的第一个念头,迅速跑过去,推开警卫人员的尸体。他看到了满身血迹的师长,“这血也许是警卫员身上的吧?”这是他第二个念头,他看见师长那没有一丝血色的蜡黄色的脸。
“师长!”他悲惨而又兴奋地叫了一声。
“老万,你是对的,现在,我命令你带领主阵地上的所有部队突围!”陈树湘指指自己的腹部,“我留在阵地上。”
陈树湘腹部杯口大的血洞,使万世松眼睛阵阵发黑。他看到了富有弹性的暗红色的肚肠的蠕动,突然感受到一阵彻骨的寒冷,不由自主地颤栗起来:“师长,我们带你突围!”接着,他发疯似的呼叫救护人员来给师长包扎,猛回头,他呆住了,一时难以理解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看见陈树湘慢慢地把白朗宁手枪举起来,抵近太阳穴边,瘦削僵硬毫无生气的脸上挂着凄侧的笑容,手颤得厉害,他已无力握牢枪柄。万世松终于清醒了。他饿猫捕鼠似的灵巧而又粗暴地夺过师长的手枪:
“师长,你怎么能这样?”
“老万,这不是感情用事的时候,那你就代劳吧!”
万世松把手枪插进自己军衣袋中。救护人员拖着红十字药包弯腰奔跑过来。
二、陈树湘之死
陈树湘已经无法弄清他是怎样突围而出了,他已经在昏迷中失去了时空的概念。
开头觉得受到了一种猛烈的撞击,从地上飞了起来,而后被猛掷在地上,只觉得一股黑色的漩流冲进他的脑海,脑子被这波浪击成碎片。他已经听不到自己的呻吟了,对他来说,世界已经不存在了。自身如同沉入黑色的海水之中,微微感到它的波动和漂浮。
……他怎么会来到这里?这不是长沙城吗?小吴门外瓦屋街,是灰色瓦房的陈宅。
站在门外向他微笑的是妻子陈江英,妻子比他大一岁,已经三十岁了,“男到三十一枝花,女到三十老人家”,可是妻子并不老,微笑着望着他,腼腆羞赧,两颊上泛起霞晕,像新嫁娘一样局促。……
他一生在外戎马倥偬,至今还没有子女,这不能不使他那想抱孙儿的年迈的母亲深表遗憾!
……他像梦游神似的走进陈宅的厅堂。这是小康之家书香门第的那种厅堂,他看到了父亲视如珍宝的端砚和笔筒,一部二十四史的楠木书橱,占去半面墙壁。……他在这里度过了他的童年时代。那是充满欢乐的时代。
他又看到了父亲手书的那幅条屏,那是他从小就背得烂熟了的: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
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
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
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