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披蓑衣的战士
文庆安从昏迷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水沟里,冰凉的蓝得发黑的水流漫过他的肚皮浸过他的胸脯,他全身的疼痛随着他的清醒越来越强烈地冲击着他。他试图扭动一下身体,疼感立即传遍他的全身,袭来阵阵昏眩。
他从两百米高的斜崖上滚落下来,竟然没有粉身碎骨,这是他那紧裹在身上的棕蓑所创造的奇迹。
他还记得滑落的瞬间,那天下着蒙蒙细雨。山路像抹了油似地滑润。那驮骡的庞大的马袋在拐弯时,被一块突兀的悬石撞了一下。……
他还记得那驮骡向下翻滚时的惨烈惊愕的嘶鸣,如果他当时松开缰绳就好了。可是那时,他却下意识地死死地拽住驮骡,结果一齐滚下山沟。
文庆安知道,他的驮骡比任何驮骡都重要。驮的是中央纵队的军需物资和食品——腌猪肉、炒米、炒豆、花生、香烟、以及非到不得已时才能启用的物品。此外还有日用必需品——电筒、电池、火柴、蜡烛等。许多行路艰难,个人带不动的物品:衣衫、毯子、水壶、干粮袋,还有舍不得丢的书籍。
他还没有来得及体验向下沉落的恐惧和与悬崖猛烈磨擦的疼痛,便觉得狂烈的撞碰了一下,一阵猛烈的咆哮,像一颗炮弹在他脑海里突然炸开,剧痛以无情力量袭遍他的全身。他不由自主地大声呻吟,而后又重重地冲撞了一下。一阵黑潮向他漫过来,他融化在黑暗之中。
他觉得他被关在一所颤动的黑色的房子里,并且被旋转着。好一会儿,他才觉得全身湿透,似火在燃。他极力睁开眼睛,可是只有一只可以睁开,周围不是墙壁,而是浓密的树丛,身下有水流冲击。他想举手摸摸脸颊,却无法举动。他猛力转了一个身,在一声长长的呻吟之后,他昏厥过去了。又不知过了多久,他苏醒过来,却不敢活动,一种死亡的恐惧袭上心头。他的双腿有黏黏的血液渗出,手臂仍然举不起来。他的另一只眼似乎能看到一点微光,却蒙上了一层紫葡萄似的血红。他的手臂和腿脚都肿得厉害。他的额头、鼻端、两鬓和左眼的眉骨,都被石棱擦伤,腥粘的血已经凝固,痒疼难忍。
他半身浸在涧底的湍流里,身边就是摔死了的驮骡。物资、食品、书籍全都在下坠时,散落在树丛石堆中,有一部分浸在涧底的流水里。
他无法判断在这涧底里昏迷了多久,他无从知道眼下是什么时辰。因为阳光无法透进这狭深的沟底,他意识到自己的脸上在流血,那是蓑衣掩护不到的地方。
他慢慢活动着,一眼看到身旁挂在乱树丛上的蓑衣,他像注入了一种无形的蛮力。
竟然忍着剧痛坐了起来。
就在他的摔死的骡马旁边还有一具尸体,尸体仰面躺着,头颅已经破碎,五官已分辨不清。一身扯碎了的灰色的军装,在湍流冲激下,跟水草一起挣拽波荡,一支步枪早已从枪托处摔成两截。
他发疯了似的把半埋在石堆下的战友往外拽,又哭又叫:“来人啊!救命啊!”
他的喊声如在瓮中传之不远,像一团团驱不走的幽灵,固执地回到他的耳朵里。
很快,他就发现一切都是枉然,这种下意识的“救命”的喊叫,使他羞愧。
他只能从死者的裸露的整齐洁白的牙齿上,认出是个年轻的战士——不会超过二十岁!战士的草鞋已经磨透了底,脚趾沾着泥沙和血迹。脸色枯黄,血迹发黑。他的左腿奇怪地压在背后,臂膀翻扭着,垂挂着,可以想象出滚落时的惨景。
“他死了,我竟然活着,……我们一样年轻。”
他忽然明白了,那是因为自己身上披着棕蓑。这保护服像绵软的气垫似的使他没有摔成重伤。……这是生活中常说的那种运气。他拽过他的棕蓑,他发现那编织细密的棕蓑除了染有几处血迹外,竟然完好无损。
文庆安没有什么幻想,他很快就弄清了目前严酷的现实。他在这深沟坞底最少也躺了一天一夜,这一点,从水中泡涨的黄豆和花生就看得出来,米袋里的炒面早已成了面团而且溶化在流水里,似奶黄色的乳汁浸出。这时,他想到的唯一的人是他的母亲。
他看见母亲又跪在打土豪之前的旧神龛前,微合双手为她的儿子祷告上天。他可怜起母亲来,她的命太苦了,他猜不出未婚妻是不是跟妈妈在一起。不然,母亲怎么度过这漫长的岁月呢?
接着,他看到了那摔得肢断颈折烂成一团的驮骡,才想起中央纵队已经丢下他去远了,他立即感到无尽的恐惧。一个人,落在这荒无人迹的深山沟里,将来会怎么样?
眼下,他不缺吃的,清流早已滋润了他的焦渴。
山沟弯曲着,他不知道应该向哪一头走。他裹着蓑衣,更相信它的灵验了。他把摔散的驮马上的湿漉漉的军毯铺在乱石堆上,躺下来,迷迷糊糊地睡着,养精蓄锐。
生活在艰难中的人的生命力,特别顽强。疾病创伤的自愈力也大得惊人,像他这样的伤痕累累饥饿寒冷疲倦交迫的人,浸在冷水里一天一夜,竟然没有伤风感冒,这是多么奇怪。就像长在路边的马莲草,经过人踏牛啃,它反而极端茂盛地生长起来。……
他曾起过从此回家的念头,可是,他充分地估计到回家的困难。他没有地图,他似乎走得比唐僧上西天去取经的路程还远,有几个十万八千里?他是回不到家了。他必须追上部队,然后,跟随部队再回中央苏区去。
二、是战士,更是农民
文庆安十九岁。
他的左手的小拇指是少了一截的,他的母亲生了九胎,都没有活下来,他生下来第九天,他爹爹手持剪刀把心一横,剪掉了他的手指,残缺不全了,阎王爷就不屑要了。这个小拇指并不妨碍他劳动(当时并没有想到也不妨碍拿枪),这表现了农民愚昧与狡文庆安在中央苏区的连年战火中长大。一个富有梦幻的青年人,自然梦见许多酷烈的战斗,有些场景,使他毛骨悚然,胆战心惊。他是独子,又少了一个指头,他可以避免动员参加红军的妇女会的纠缠。苏区的青年多着呢。就是扩红扩到几十万,也扩不“猛烈扩红一百万!”这个口号决定了他的命运,他逃不出这一百万!
他参加红军,当然是很勉强的。但是,他也不是一个完全自私的怯懦的青年。在梦中,他也获得过参加战斗的光荣,幻想过人们在他的保护下安居乐业的骄傲。
在这次猛烈扩红的浪潮中,他没有等到扩到十万就参加了红军,在报名后的第一天晚上,他失眠了,脑海里就描绘出许多酷烈战斗的画面来。即使他畏怯,又使他兴奋,当他在新兵队列中高唱《上前线》时,他的热血沸腾了:炮火连天,战号频吹,胜利在召唤。
我们工农红军,英勇高歌上前线。
用我们的枪刀头颅和热血,嘿!
保卫苏区,保卫革命,消灭白匪军。
猛打猛冲又猛追,我们奋不顾身,
用我们的枪刀头颅和热血,嘿!
只有他妈妈对儿子的热情表示担心和冷淡,可能是由于自私的原因,她总觉着儿子不是当兵的料。当她听说儿子已经报名,事情已经不可挽回时,母亲深深地叹了口“这是命!伢子,你就依妈一件事,把你爹爹的棕蓑衣带上……”
“这是吉祥物,那年,你爹爹下着大雨给地主老财送木炭,从山上跌下去,没跌伤,就幸亏了披着这件蓑衣,带上它吧,你爹爹在天之灵会保佑你!”
“哪能呢?我去找你们连长,不让,我就不让你去当红军!”
连长是同乡,终于答应了老妈妈的请求。
当他离开家乡时,他有些兴奋,对未来生活充满着浪漫的憧憬,而母亲抚摸着卷成圆筒的棕蓑,两行热泪从布满皱纹的面颊上淌了下来。
“伢子,以后你可当心,”然后把一个放着袜子、布衫还有四块他爱吃的油炸糕的小包塞到儿子怀里,“要听你们王连长的话,……论辈分,你叫他叔叔。他带有某种烦躁的情绪听完了母亲的长篇叮咛。追上队伍,当他回头看看母亲那消瘦的身影在暮霭里颤抖时,心头感到深深的内疚:“妈妈太孤单了!”
本来,他是准备在这年春节就结婚的,可是,他出自某种良心,把婚期推迟到回来之后。他的未婚妻,是个不太好看却很勤劳的姑娘。答应在他出征之后,便来他家,跟妈妈一起住!
在西征途中,他时常想着这个事。而且一直后悔,他应该结了婚再出征,在苏区这种情况是很多的。难怪他的战友们骂他是傻瓜。
“如果结了婚,万一牺牲了,不叫人家守活寡吗?”他据理力争。
“可是,现在死了,你连女人啥滋味都没有尝到,岂不白活一辈子?”
在一、二、三、四次反“围剿”中,他曾作为民工支援过前线,抬过两次伤员,也听了好多英勇作战的故事。他惧怕受伤。却又向往英雄行为,他脑子里装满英勇杀敌的故事。他曾想,将来有了孙儿时,那时他老了,他会给孙子讲古:“那时爷爷在火线上,真刀真枪地跟白狗子干过!可不像你们。……”
他想人非非,非常惬意自得。
想到打仗,总有点心虚,想到有可能死去,就更不可思议:他怎么能设想母亲没有了儿子,未婚妻没有了丈夫,未来的孙子会没有爷爷呢?但他不敢保证自己能成为视死如归的勇士。他也曾想到如何临阵脱逃过,但是,这个念头很快就放弃了:“不!我绝不能当怕死鬼,即使活下来。母亲还有什么脸面见人呢?我的未婚妻也不会敬我了,我的孙孙也会因为爷爷当过逃兵而羞耻。不能,死也不能!”后来他才知道连里有防止逃亡的十人小组。
这时,他便抚摸着爹爹穿了多年的棕蓑,产生了一种潜意识的宿命感:“不要再折磨自己了,听天由命吧!爹爹在天上看顾着我哩。”
当他们离开江西,并认准红军远征有可能永远回不了中央苏区时,有些新兵丢弃了所抬杠的物资,甚至手中的武器,逃跑了。
那天夜里,跟他同时入伍的同乡文庆桐和他商议,嘴唇对着耳朵说:“庆安!咱们离家已经远啦,前村的牛伢已经跑回去啦!”
“咱们不能走。”
“为什么?”
“走,就是开小差,就让人瞧不起,……”文庆安没有讲他内心里曲折回环的奥秘,“逃兵,名声不好,准会窝囊一辈子。”
“可是,我们并不是反革命啊?前村有人因为错分了他的田,他拿起枪来反水打红军,捉住他,不但没有治他的罪,还把分的田还给了他,还向他道了歉呢。说政策出了错,不怪他们。……”
“开小差和反水不一样,红军并没有错待咱们。”
“可是.我是为了分了地才参军的。现在不光见不到地了,也见不到家了。咱们抛家舍业别妻离子去送死,到底为了什么?”
文庆桐认为自己有道理。文庆安却说不出他哪里不对。
“逃兵若被捉回来,是要受罚的!”
惩罚逃兵,在红军第四军第九次党的代表大会决议中早提到了:单纯的军事观点、极端民主化、非组织观点、绝对平均主义、主观主义、个人主义(包括报复主义、小团体主义、雇佣思想、享乐主义、消极怠工、离队思想)、流寇思想、盲动主义残余,其中包括枪毙逃兵制度和肉刑制度等等……
在1933年7月11日发过一个《反逃跑十人团的组织与工作纲要》。开头是这样写的:为了开展反逃跑斗争,完全消灭部队中的逃跑现象,最大限度保障红军的巩固,依据方面军首长第七号训令决定,在各部各单位中组织反逃跑“十人团”。
这是在回忆录中很少提到、甚至不可能提到的,这却足当时的真实。讳避了真实情况,把粉饰过的历史给人们看,是违背马克思“把历史的内容还给历史”的要求的。
虚假与欺瞒,是虚弱的表现,造假,可以葬送一代人,教坏一代人,污染一个民族的灵魂。
那些久经战阵的老战士们,却有一种战斗的焦渴,没有仗打就觉得无聊,一听说打仗,便欢欣鼓舞。这种具有原始的神圣的英勇牺牲精神,也感染着新兵,很容易产生那种“活着干死了算”的拼命主义。
文庆安对那些开小差的新兵采取体谅的态度,而他却克制住这种没出息的欲望.想成为一个有血性的堂堂正正的男子汉!
文庆安的政治觉悟和其他战士一样,是明确而简单的“红军是穷苦人的队伍,打土豪分田地,领导穷人翻身求解放,过上不受压迫不受剥削的好日子。”这在指导员上入伍第一课之前他就懂了。而且懂得这个道理,就可以当指导员当宣传员了,就已经够用一辈子的了。这就是他们头脑里的全部马克思主义。
严格说来,这个道理之所以易学易记易懂,是建立在农民自身利益(打土豪分田地)基础上的!农民不像一些出身“名门”的知识分子那样,他们背叛自己的家庭、阶级,放弃优异的生活条件,冒着掉脑袋的危险参加共产党。追求的是伟大的理想和真正的信仰,所以他们在狱中斗争来得坚决,视死如归。
而中央苏区中的许多农民,尤其是中农,当土地政策侵犯了他的利益后,他们立即反水,拿起枪来打红军!
农民的利害关系是明确的,他们的目光是短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