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军事湘江之战(中国现代军事文学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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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1934年11月30日——湘江西岸(4)

他首先想到是列夫·加拉汗,这位第一任驻华大使;其次想到了米哈依尔·鲍罗廷——这个支配广东革命政府的人;他更是怀着一种尊敬(他从未崇拜过什么人)的感情想起瓦西里·布留赫尔——这个使中国人难忘的指挥北伐作战的加伦将军;在他眼里,印度人罗易是个失败的形象;巴威尔·米夫,这个为他送行的东方部副部长,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知道,在通过反对托洛茨基的斗争中,他成了斯大林所信赖的红人。

米夫,是中国的苏维埃革命战略的筹划者,向他介绍了自己1927年2月至6月访问上海、广州、武汉的情景,他是中国大动荡的目击者;1930年末第二次来华,参加中共1931年1月在上海召开的六届四中全会,深谙中共内部的派别斗争。至于共产国际执行委员会远东书记处,1920年向中国派遣的维经斯基工作小组,虽然1924.年4月再次来到中国,却对激烈动荡的中国几乎没留下什么印象,维经斯基甚至还不知道有个年轻的东方学者、不屈不挠的国际革命家柳德维格·马季亚尔。在李德看来,米夫,是真正的通晓中国情势指导中国革命的专家。维经斯基无法与米夫相比。……

李德决心超越历次共产国际顾问,作出举世瞩目的成就。当他在上海礼查饭店和美国人的公寓里,秘密纵览中国政治风云和军事局势时,他就下定决心大显身手了!

他在为巴伐利亚共和国而奋斗的街垒战中,没有施展的宏图大略,很可能要在中国这块古老神秘的土地上得以实现,也许由他用超人的才智与胆魄,来唤醒拿破仑所害怕的东方睡狮。中国的土地是太大了,人口是太多了!在幅员辽阔的画布上,大笔挥洒,将画出多么灿烂的革命巨图呀!

但是,在上海时的地图上展示的图景很不具体,他把这些靠间接得到的材料画成数字和草图,拍在微型胶卷上,送往莫斯科,共产国际靠这种形势报告所作出的战略方针和各种指示,能否正确和具有实践意义只有老天知晓了。

直到经过千难万险成了“独立房子”的主人时,他才对中央苏区武装力量有了最初的印象和真实感。

对于这样一个献身国际主义革命事业的人,不管他是成功还是失败,不管他性格上生活上有多少弱点,我们都不应该嘲讽和蔑视。如果他是胜利者,那独立房子就是应有的礼遇,他失败了,就变成了闹特殊的典型。

以成败对错取人,是一种浅薄。

在这种时候,李德并不认为自己已经失败。可是,他注定不是一个真正领袖人物,他不具备在政治生活舞台上那种精湛的演技——掩饰内心真正的感情。你很难从政治家的温存的微笑里看出内心的杀机;你也不会从政治家在谈笑风生时看出他内心在哭泣;你很难从政治家的充满自信的言谈里看出他内心的失望;也不能从他的泰然自若中看出内心的怯惧和空虚。

李德,无法掩饰湘江之战给他造成的心灵的创伤,无法掩饰对红军的前程和对他自己未来的忧虑。喜怒哀乐皆形于色的人,干不成大事!

博古也跟他相似,很容易冲动。冲动,容易暴露自己的真情,他的忧虑似乎比李德更甚,因为李德责任虽重,但毕竟是客人!

他们虽然都很困倦,由于心事重重,却很难入眠。夜风从高山上扑下来,吹入门窗的裂隙,如泣如诉地悄悄低语,有时像辗转反侧的病人在呻吟,平添了无限凄凉。

李德坐在一张竹床上,一支接一支地吸烟。他的思绪很乱,无法凝聚到一个焦点上进行思考。

“这一仗没有打好,”博古躺在另一张床板上,颓然地说,“给毛泽东的非组织活动以借口。”他的俄语说得不像平时那样流利。“是真的还是传说?”“当然是真的,起先,他是跟王稼祥在一块儿,现在,洛甫又加进去了。有人称他们为‘中央队三人团’。……这不是搞小宗派吗?”

“他们能谈些什么呢?”

“还不是散布失败情绪?他几乎向他能够密谈的人宣传他的观点,说第五次反围剿失败了,是由于我们战略上的错误,西征是仓促的逃跑主义,还有无准备,无计划,无目的,……”

“这是不公平的!”李德丢掉烟蒂猛然从床沿上站起,在屋子里急步绕圈,像只困兽急于突破囚笼,但他终于压抑了冲动,停在博古床前,“打了败仗,优点也成了缺点。”

博古也坐了起来,他的眼镜闪着亮光,颇带几分追悔地说:“看来,项英同志提出的警告,并不是多虑。让他跟随大军转移,这是一个失策。”

“问题是洛甫和王稼祥,他们都是莫斯科来的同志,都是坚决贯彻国际路线的布尔什维克。为什么跟反对国际路线的毛泽东搅在一起?”

“是的,我得找机会跟洛甫谈谈。毛泽东不断用他的反围剿胜利唤起这些人的回忆和对比,人们在遭受挫折时很容易怀念过去,不能小看他的影响。……”

李德眼前又出现了湘江边可怕的一幕,声调变得奇特而带凄恻地说:“我们唯一的出路是早日与二、六军团会合!”

这句话他已经说过很多遍了,几乎成了他的祈祷词。在总司令部的军事会议上,新出现的敌情,给二、六军团会合的计划罩上一层阴影。

李德说得不像往常那样有力。博古这时才注意到这两个月来李德经历着一个深刻隐蔽的变化,特别是最近几天,尤其是眼前的时刻,他满脸淡黄色的茸毛和胡须,抹掉了他往日的勃勃英气,他的微蓝色的眼珠也失去了晶莹的光彩,潜溢出一种郁闷难抒的痛楚。

博古还发现,李德说的“我们一定与二、六军团会合”与“我们唯一的出路是与二、六军团会合”所含的心理因素是有微妙的差别的。难道他对与二、六军团会合失去了信心?

李德并没有丧失信心,但被湘江边的那一幕惨景深深地刺伤了,那个惨死在他面前的参谋的身影老在他面前闪现,那生涩的令人产生亵渎感的目光直刺他的胸臆,使他产生了一种宿命感。他朦胧地意识到脚下就是他事业的顶点。他的悲剧在于徒有雄才伟志,前程却再无进境,他承认并不了解中国。他也知道,权力之争有时是很激烈的。他在苏联的年代,正处在权力搏斗之中,那是十分残忍的斗争……

李德在泡子灯上又点了一支烟,回坐到自己床上,他的情绪越来越灰暗。他记起1921年在汉堡时,台尔曼曾让他读过一首歌德的诗。他只记得大意:在命运的天平上。

指针很少不动。

不是下降就是上升。

不能凯旋,就要受罪;

不做铁砧,就做铁锤。

李德想到了自己的未来的命运,是跟这次西征成败紧紧联在一起的,万一失败了,第三国际怎么对待他?失败的责任是否落在他的肩上?

就在此时此刻,基洛夫在列宁格勒的斯莫尔尼宫,被争夺权力的子弹谋杀了。

李德猛吸了几口烟,把烟蒂用脚碾碎,躺在床上。他的情绪不断反复。他不是一个容易灰心的人。恰恰相反,他的性格是倔强的,不屈不挠的,特别是在遭到危难的时候。

李德于1900年9月18日出生在慕尼黑郊区的伊斯玛宁。他的父亲是个会计,母亲是个教师。他父亲去世时,留给他母亲是五个未满成年的孩子,当时。奥托-布劳恩才六岁,他被送进一所天主教孤儿院,在那里接受了初等教育,他的勤奋和优异成绩使他获得了奖学金。1913年被慕尼黑的一所师范学院破格录取。1917年像履行劳动义务一样,他被征召当了勤杂工和农业工人,这是他为自己贫穷的母亲和兄弟姐妹付出的牺牲;第二年,第一次世界大战达到白热化的最后阶段。他应征服兵役,上了奥地利——意大利前线,作为列兵他在连续的拼杀中,获得了实战经验,也开阔了他的政治视野;战争结束,返回慕尼黑,重进师范学院,1919年,他获得了毕业证书。他的优良成绩,是本可以留校任教的,但他那进步的反宗教观点,未能得到校方的准许。

那时,他在日记中写了这样一段话以自勉:

献身的人是伟大的,即使他的处境艰难,但他能平静处之。那么他的不幸也是幸福的。

奥托·布劳恩在学院时已经开始了他的革命活动。1917年他卷入了社会民主青年反对派:1919年4月,他加入了自由社会主义青年团——这是德国共产主义青年团的前身。不久他被选进自由社会主义青年团慕尼黑委员会,并负责中等学校学生的组织工作。

这位十九岁的青年很快就成了著名的党的工作者,他积极地参加组建和保卫巴伐利亚苏维埃共和国。(德国巴伐利亚首府慕尼黑的工人,在共产党领导下,通过武装起义建立的共和国,从1919年4月13日诞生到5月1日被艾伯特政府镇压)李德为之浴血奋战的共和国,活了还不到四百八十个小时,比巴黎公社的寿命短了五十二天!

就是在这短短的二十天的街垒战斗中,他编了一首“不获胜利,战斗永不休止”的歌。在枪炮声中,当作口号来喊。他不仅是战斗者,也是组织者,他以共和国执行委员会委员的身份,手持毛瑟枪,指挥工人弟兄们同反革命的武装士兵浴血奋战。奥意前线的战斗经验,使他表现得特别出色!

共和国失败后,他转入地下,被捕三个月后,又误放了他。1919年秋他到了德国北部的汉堡,1920年至1921年,他是恩斯特·台尔曼领导下的汉堡党组织的最积极的成员之一。1921年初,他在德共中央军政情报处工作。在两年中,他充实了大量的军事知识:读了老毛奇、小毛奇和克劳塞维茨、汉尼拔、安东尼的各种论著,也熟读了《拿破仑》、《苏沃洛夫》、《马略》、《苏拉》、《恺撒》各种版本的传记。他既有理论修养,也有实践经验。所以他在伏龙芝军事学院取得优异成绩并不困难。

他唯一的缺陷是蔑视东方:日本、朝鲜、印度、伊朗、蒙古的军事家的传略和记述,他不屑一读。即使到中国来作军事顾问,他仍然对中国的历代将领近于无知,对孙子兵法,他也嗤之以鼻!他不懂中国的历史,不懂中国的农民,不懂中国这块土地上的历代农民战争,许多农民起义取得政权,靠的并不是马列主义。这是他的历史局限、政治的褊狭、日耳曼民族的优越感作祟。

1921年底他被捕入狱,五个月后,他越狱脱逃了。1924年春,他调到中央委员会作情报工作,从事反对奸细和法西斯组织的特别任务,这期间他研究了政治和军事问题和理论著述,写了一系列文章。

1924年,他结识了女青年奥尔加·贝纳里奥。并吸收她参加了党的工作。这对夫妻的幸福和爱情是短暂的,1926年秋,他俩双双被捕,投入以残酷迫害犯人而臭名昭著的莫阿比特监狱。

三个月后,奥尔加获释,而奥托·布劳恩却一直监禁到1928年春,他在狱中开始学俄文和英文。1928年4月,他在战友(包括爱人奥尔加)的帮助下,神话般地越狱潜逃,他的胆魄、机智和勇敢,在柏林和整个德国引起了轰动。

魏玛共和国(1919年德国艾伯特政府在魏玛城召开国民会议,制定和批准了《德意志共和国宪法》,通称《魏玛宪法》。8月11日宪法生效。德意志共和国宣告成立,史称魏玛共和国。1933年1月希特勒上台,魏玛共和国结束。)的庞大警察机构下令逮捕他,在国内有几十个同名的奥托·布劳恩被抓了起来。

奥托·布劳恩在回忆这次脱逃时写道:“工人阶级是不会接受这些恶毒攻击的。

……到处都是欢欣鼓舞。……连小资产阶级也表示同情。当人们得知营救我的人是带着没有子弹的左轮手枪,而一百多名警察吓得向后撤退,以及我坐了十八个月的牢并未经法院判决时,他们对司法部门表示了极大义愤,整个柏林都在嘲笑被愚弄了的警察局……”

越狱后,奥托和奥尔加在柏林的一些工人家庭中躲避了一个月,后来德共中央决定把他们秘密送往苏联。

在苏联,奥托·布劳恩以瓦尔格的名字活动,这是他在德国时曾一度广泛使用过的化名。他到达莫斯科时,正值共产国际第六次代表大会在那里举行,他作为来宾应邀参加了会议。世界上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便成了这位在本国备受迫害的革命者的第二故乡。

那时,克里姆林宫的红星,正在全世界无产者的心目中,闪耀着神圣的光芒,它是全世界革命者向往的麦加!那时的苏联的名字就是革命!它是世界无产者的祖国!

苏联的利益就是世界无产者的利益!它是世界无产者的希望!

奥托。布劳恩在苏联,比较系统地研究了布尔什维克的革命经验和军事科学,为系统地掌握工农红军的战争艺术和战斗技术,他决定去莫斯科无产阶级师接受培训,进行从列兵到团指挥员的训练。在这期间,他已经写了很多著述。他到国际列宁学校和一些专修班,讲授军事战术,还为国际组织、革命战士互济会写了一些他从事革命活动的小册子和文章,《莫阿比特》一文,详尽生动地记述了他狱中生活和越狱经过,深深地打动了青年军人的心!他为青年共产国际写了《论红军和帝国主义战争》;也为苏联军事科学院写过《论巷战战术》的军事论述;还为共产主义科学院写了《关于1923年的汉堡起义》的政治性很强的论文。

三十年代,国际工人阶级和共产主义运动的注意力转向中国。那时,各国的共产主义者,还没有一个国家像中国这样从事巨大的群众运动和武装斗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