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清韶太过震惊,居然站在原地发起呆来。
直到一只有力的胳膊扣着他的腰,将他带得飞退了出去,他才回过神。
看着自己胸前露出的衣袖花纹,那是亲王级别才能使用的盘龙图案,贺清韶立刻就猜到了是定南王救了自己。
身手这么好的亲王,天泰朝也只有这么一个了。
贺清韶心情复杂地回头,果然看见了凌玄翼高大的身躯。定南王嫌弃地甩了甩衣袖,似乎对于自己刚才抱着一个男人的行为十分不满。
“多谢多谢。”贺清韶连忙道谢。
定南王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怎么?吓到了?”
一语双关,是被大象发狂吓到了,还是被他的礼物吓到了?
即使贺清韶早就想过,等到他登基为帝、站稳脚跟之后,一定要将当初废太子的事情查个清楚,到时候宁王和庆王这两个罪魁祸首,必将付出自己的性命作为赎罪。
可是,当宁王就这样凄惨的死在他面前的时候,贺清韶却发现,他的心情却并不是全然的喜悦。
一种叫做“兔死狐悲”的感情从他心头升起。
宁王贺秀,是他的叔叔,他们都姓贺。
姓贺的杀了姓贺的,固然是令人扼腕愤怒的自相残杀;可是如果是外人杀了姓贺的,即使是这个被杀的姓贺的是他的仇人,他也很难感到快乐。
因为,这个把宁王杀死的人,根本没有把所有姓贺的人放在心上!
贺清韶暗暗咬着牙,压制着心中升起的悲凉和怒意。
他们是天泰朝最尊贵的家族,最尊贵的姓氏,怎么能够被人这样毫不在意地就抹杀了性命?
他知道此刻自己大概脸色不是很好看,也就顺势说道:“让定南王见笑了,这个场面,确实有些出乎意料。”
定南王看着已经被几十个御前侍卫制服了的大象,脸上恢复了冷漠:“人生中充满意外。”
正如当初没有谁能够想到你能够从西北回来,还即将踏上最高的宝座一样。
与定南王在这边游刃有余不同,云微寒在祥符宫却是备受冷落。
她不得不入宫谢恩时,就知道在皇宫里,她一定是要受到一些冷落乃至刁难的。
如今后宫位分最高的是萧贵妃,所有参加新年朝拜的外命妇都是在祥符宫拜见萧贵妃,然后参加新年宴会的。
云微寒没有品阶,只能穿着一身虽然华丽精美、却十分普通的服装去祥符宫谢恩。
不出所料,她在祥符宫门前足足等了两个时辰,怀中暖炉里的炭都要烧完了,才有一个宫女冷淡地宣她入内。
如果云微寒还是当初那个身体虚弱的样子,在这寒风呼啸的大门口站上两个时辰,回去恐怕就要大病一场。
进了祥符宫,连萧贵妃的面都没见到,宫女就让她在正殿门前磕头谢恩。
云微寒心中叹了口气,刚要下跪,就看见一个侍卫狂奔而来。
守门的太监显然也认识这个侍卫,看他的样子是有急事,也没有拦阻,任由他祥符宫正殿门前。
云微寒正好不想下跪,见状连忙躲在了一旁,垂首不语,耳朵却竖了起来。
带着她进来的宫女诧异地问道:“大年初一的,你不好好跟着王爷,却这样狂奔而来,是要做什么?”
那侍卫喘着粗气道:“快,快,快去禀报娘娘,王爷出事了!”
宫女大惊,也顾不得站在一旁的云微寒,立刻掀开祥符宫正殿厚厚的门帘跑了进去。
不一会儿,她又跑了出来,将一头大汗等在门外的侍卫叫了进去。
宁王出事了?
云微寒正在猜测,就听见有人叫她:“微微,怎么站在这风口上?小心着凉。”
抬头一看,却是清河长公主。
清河长公主披着一件华丽的孔雀裘,五颜六色的尾羽不知道怎么处理的,色彩十分鲜艳,压着闪闪发亮的金线。配上她高高的发髻、奢华的凤钗,与她整个人的气势十分吻合。
云微寒连忙行礼道:“见过长公主殿下!”
清河长公主也是刚刚过来萧贵妃这边应个卯。
她对萧贵妃及其两个子女的印象都不好,所以即使是大年初一的例行朝拜,也是懒洋洋地不肯早来。
清河长公主自有自己的一套生存技巧,她不喜欢这些后宫嫔妃,却能够在日益苍老的宏昌帝面前说得上话。
刚刚这个上午,她就是在宏昌帝的玉霄宫中盘桓到现在的。
所以,即使她的礼节上有些小小的不在意,萧贵妃也不曾表示过一点介意。
相反,对这位能够在宏昌帝面前说上话的长公主,萧贵妃还想过让明月公主多跟她交往,也许能够结一份善缘。
可惜的是,如今的长公主心肠已经渐冷如铁。在她需要善缘的时候没有人来照顾她,到了现在,她也已经不太愿意照顾别人了。
云微寒是个例外。
清河长公主对她另眼相看,最开始当然是因为定南王凌玄翼。这是她众多兄弟表弟中,唯一能够和她随意谈话的人。
当初清河长公主在天泰朝和北朝爆发战争后,原本是做好了死在北朝的准备的。
带着一队骑兵奇袭北朝,将她从即将倾覆的北朝京城中接出来的,就是凌玄翼。
这份情,她永远不会忘记。
她不相信她的父皇会在把她亲手送到北朝十年后,突然领悟了父女情深,害怕她因为两国战争爆发而被北朝皇帝迁怒,专门派人来接她回去。
尽管凌玄翼一直说,他只是为了锻炼南疆的黑甲骑兵,只是在奇袭敌方京城时,顺便把她带了出来,但是,不管怎么样,她的后半辈子这种恣肆的生活,都离不开定南王的恩赐。
所以,当定南王拜托她照顾一下那个女扮男装到海棠春坞卖画的小姐时,清河长公主才会生出了撮合他们两人的念头。
然而,随着和这个云大小姐的不断接触,清河长公主对于她本人慢慢产生了好感。
云大小姐并不是她想象中那些娇弱无能的京城贵女,她坚韧、聪慧,甚至狠辣、果决。这让清河长公主想起在北朝艰难求生的自己。
在那些黑暗的岁月里,她被生活残忍地磨砺雕刻,才慢慢具有了这种品质。可是,年方十六的云大小姐,并没有经历如她那般不堪的生活,又是如何拥有这些官家小姐很难具有的性格特质的呢?
而且,在看到她别业中那些美少年的时候,云大小姐眼睛里既不是鄙夷不屑,也不是垂涎欲滴,而是坦坦荡荡的欣赏。
对于她那种完全不符合主流的生活方式,云大小姐也从来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和云大小姐在一起,清河长公主觉得很舒服。
现在,即使是没有凌玄翼,清河长公主也愿意称她“微微”,将她看作自己的朋友。
看到云微寒大冬天的站在祥符宫正殿外,一个招呼的宫人都没有,清河长公主就大致猜出了她的经历。
无非是被萧贵妃故意刁难了。这些宫中妃嫔,最擅长的不就是这样的小伎俩吗?
清河长公主修眉一挑:“来,微微,本宫带你入内。”看看哪个不长眼的还敢欺负她!
云微寒给了清河长公主一个微笑:“那就多谢长公主殿下了。”
她身份低微,如果不是有规矩必须入宫谢恩,她才不会送上门来被人虐呢。
清河长公主伸出带着长长甲套的手,拉起了云微寒已经有些发凉的手,口中说道:“女孩子家,最怕寒气入侵。以后切不可如此了。”
云微寒点头道:“殿下说得对。”
长公主的侍女们掀开门帘,拥着二人走了进去。
一进门,一股热气就扑面而来。
也许是因为今日有众多外命妇要来朝觐,祥符宫的地龙烧得格外暖和。
从寒风呼啸的殿外走进来,仿佛进入了另一个季节。
只是此时的祥符宫正殿却乱成一团,根本没人来招呼清河长公主。
清河长公主看着宫女内侍们慌乱地来回奔跑,不由皱起了眉头。
云微寒低声说道:“方才好像有侍卫匆忙来禀报,说‘王爷出事了’。”
清河长公主恍然,如果是宁王出了事,萧贵妃慌乱成这个样子,也可以理解。
毕竟,宁王就是她这辈子的依靠了。萧贵妃一直抱着让宁王登上九五之位的梦想,也确实在信国公府的支持下,为宁王积累了不少政治资本。
如今,宏昌帝眼看就到了人生的最后关头,宁王距离九五之位已经只有一步之遥。
就算是贺清韶被立为皇太孙,说句不好听的话,宁王也有一拼之力。
如果在这个关键时刻宁王出了事,这么多年的积累和努力,就一下子全都成了泡影。
萧贵妃怎么能够不紧张?
就在清河长公主拉着云微寒站在门内观察的时候,萧贵妃已经收拾停当,匆忙带着宫女太监走了过来。
看见清河长公主,她苍白着脸说了一句:“本宫有急事,暂时失陪,还请长公主海涵。”
不等清河长公主回应,萧贵妃就扶着宫女的手,匆忙走出了正殿,坐上了肩舆,向着奉天门方向而去。
清河长公主看着萧贵妃一行人的背影,蹙着眉头想了一会儿,才说道:“宫里出了事,微微你还是赶快回家,避避这个风头吧。”
宫里的事,最小的事都可能变成大事。何况是宁王出事这样的大事,万一宏昌帝恼怒,大肆搜检,说不定谁就会倒霉。
这个时侯,还是赶快离开宫里这个危险的地方为妙。
第123 和亲公主和大元帅的爱恨情仇
对于清河长公主的提议,云微寒也深以为然。宫中真是是非之地,她偏偏还有不少“仇人”在这里,趁着现在萧贵妃无暇顾及她,早点离开是个好建议。
清河长公主招来自己的车驾,唤云微寒一起登车,向着宫门行去。
云微寒坐在车里,仔细看了看清河长公主的打扮和气度,真是十足的女王气势啊。
据说长公主当初在宫里也是备受欺凌,为了改善自己的处境,连自告奋勇去北朝和亲这样的下策都用上了。到底是在北朝经历了什么,才会把这样一个默默无闻的公主变成了气势逼人的女王?
长公主看云微寒一直在打量自己,不由嗔道:“小丫头,你这是做什么?”
“殿下,看到你我就觉得,女人真是神奇,每个年龄阶段都能美得这么惊人。”云微寒毫不掩饰地说。
长公主手中握着一块锦帕,闻言笑得花枝乱颤:“看不出来,微微你还这么会说甜言蜜语。你如果是个男儿,不知道要骗得多少女儿家芳心暗许了。”
清河长公主的笑声十分特别,并不是十分清脆,而是带着几分沙哑,听起来撩得人心底痒痒的。
云微寒抬起头来,用手抚着心口道:“长公主殿下,你是要把我的魂勾走吗?”她做出一副色予魂销的模样,眼睛直勾勾的看着长公主,逗得长公主越发乐不可支。
清河长公主刚想说些什么,就听见一个男人低沉的声音说道:“明光,你却是好生快活!”
清河长公主和云微寒都不是胆小的女人,但此刻也吓了一跳。
云微寒回头一望,车厢门口不知道什么时候居然已经进来了一个男人。
这个男人身材极其高大,即使是长公主超品规格的大车车厢极高,他还是要略微低着头,才能避免撞到车顶。
他穿着一身华丽的袍服,与天泰朝的服饰完全不同。
虽然云微寒对于这个时代各个民族的服装并不熟悉,但是看着他这身衣服也能知道,这是一个异族人。而且这种华丽繁复的异族服饰,怎么看都像是过年或者什么庆祝的时候才会穿的。
想到宁王刚刚出事,长公主车上就突然出现了一个形迹可疑的异族男人,云微寒的警惕心大涨。
她一只手不动声色地按在了腰间长鞭的手柄处,想着该如何将这个男人逼出车厢,在空旷的地方才能发挥长鞭的威力。
只是,这个男人能够这样无声无息地出现,他的功夫绝对在云微寒之上,云微寒并没有什么把握能将他赶下马车。
清河长公主看清楚了来人,脸上浮现出嘲讽的表情:“北朝居然到了这个地步了吗?堂堂大元帅都要穿上优人的服饰来天泰朝卖艺为生了?”
云微寒听着这话,清河长公主和这个男人是认识的,虽然看起来关系是不太好,不过也不是什么生死仇敌,心里略微放松了一些。
如果这男人真的是来对长公主不利的,她还真没有什么把握能护住长公主。
男人向前走了几步,来到了清河长公主的近前。
云微寒看清楚了这个男人,他大概四十来岁,但面上风霜之色甚浓,两鬓甚至都已经开始出现了斑白的发丝。
他浓眉大眼,下巴方正,面色刚毅。整体来说,他长得不算英俊,但是却有一种磐石般的气质,似乎天塌下来他都能用宽阔的肩膀扛起来。
这样的一个男人,和他身上那些花花绿绿的服饰一点儿也不协调。
如清河长公主所说的那样,他给人的感觉,天生就应该是手握虎符的大元帅,带着千军万马在平原上作战,指挥若定。
听了清河长公主嘲讽的话,男人的脸色没有任何改变。他只是贪婪地用目光从头到脚打量着长公主,一句话也没有说。
清河长公主怒道:“拓拔野!你是不是还将本宫当作那个任由你们拓跋家摆布、玩弄的那个可怜女人贺明光?竟敢如此无礼,不怕本宫挖了你的双眼?”
拓拔野叹了口气:“明光,你明明知道,我从来没有那样想过。我只是……太久没有看到你了……”他的声音低了下来,“我总是想着,你回到天泰朝,是不是又会被人欺负。我做梦都梦见你被那些女人羞辱、哭泣……我就是来看看你……”
云微寒觉得很尴尬,原来是长公主在北朝的爱慕者,这么多年了又苦苦追到了天泰。那她坐在这里,就像一个灯泡一样,实在是太不合适了。
“我混在使节队伍里,来到宫中,想找个机会问清楚你的住处。却正好听见你的笑声……明光,你过得好生快活……”男人似乎并不擅长说情话,这些普通的倾诉都说得断断续续的,听得云微寒浑身难受。
清河长公主显然也对他的这种风格十分不满,她冷哼一声道:“拜大元帅所赐,我贺明光差点死在北朝。不过,还好我命硬,老天不肯收我,才让我活着回到了天泰。怎么,难道大元帅觉得上次我没有死很不甘心,还不远万里地想要来继续杀掉我吗?”
拓拔野的脸色凄苦,连一双浓眉都耷拉了下来:“明光,那是十万将士的命啊!”
清河长公主双目冒火,不顾手上长长的甲套,一掌拍在身边的小几上,怒喝道:“好啊!那你来杀我啊!反正你已经杀了我一次,不怕再杀第二次!”
拓拔野抿紧了嘴唇,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长公主的怒火却越来越高,她根本不管云微寒也在场,一把抓住了面前男人的大手,往自己高耸的胸前一按:“就是这里!你当初那一剑,为什么不再深几分?你那么恨我,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来,我知道你只要一掌,就能震碎我的心脏,你发力吧,杀了我这个天泰奸细,为你的十万将士报仇!”
拓拔野被她握着手,按在柔软的胸前,听她说着这些话,不得不抬起眼睛来看着涨红着脸的长公主。他叹了一口气:“明光,你别生气,别生气。”
清河长公主看着他脸上无奈的表情,愤愤地一甩手,将他的大手扔了出去。
她的脸上带着嘲讽,下巴抬起老高,恢复了平日的高傲:“既然拓跋大元帅是北朝使节团的成员,就请速速返回你应该呆的地方。后宫之中,不是男人能够随便出没的。”
拓拔野沉默地蹲在她面前,一双棕褐色的眼珠错也不错地看着她。
“不要再对本宫有什么不切实际的想法了。”清河长公主笑得十分娇媚,她翘起兰花指,用一根没有带甲套的手指将飘在面颊边上的一缕长发轻轻理到耳后,“整个天泰朝京城的人都知道,本宫只喜欢美貌少年,大元帅你太老了,不合本宫的口味啊。”
长公主一只手捂着嘴,发出一串笑声,满意地看到面前男人的脸色变得黑如锅底。
云微寒痛苦地闭上双眼,天哪,这是什么爱恨情仇,简直是演电视剧一样。
和亲公主和兵马大元帅的爱情故事,充满了国仇家恨的爱情故事,不需要去仔细问,她都能根据以前看过的小说、电视剧脑补出一百二十集的剧情。
一个是始终心念故国的和亲公主,一个是从来忠心耿耿的兵马大元帅,两个完全没有交集的人,阴差阳错地产生了感情。但是,身份的阻隔让他们无法接近对方。
尤其是公主为了故国,偷窃了重要的军事情报,致使北朝在和天泰朝的战斗中,损伤惨重,一败涂地,被赶回了草原深处。
得知是公主泄露了重要军情的大元帅,愤而动手要杀掉自己心爱的人,却终究不舍得下狠手,才让公主最终能够回到故国,过上了尊贵无比的生活。
但是大元帅却无法忘记那个给自己的国家带来沉重打击的公主,终于在几年之后,以使节的身份来到天泰,还扮成入宫演出的优人,就是想来寻找心上人的踪迹。
没想到,在路上偶遇公主的车驾后,迎接他的却不是心上人的喜悦和拥抱,而是仇恨和讽刺,甚至还有无情的羞辱。
云微寒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她觉得她最应该做的就是主动消失。
可是这是皇宫,她能消失到哪里去?
她只能低着头往后缩,尽量削弱自己的存在感。等到了宫门口,她就赶快下车,给这两位腾出空间来。
清河长公主却还不作罢,她继续笑着说道:“如果大元帅有时间的话,本宫愿意邀请你到小汤山别业小聚几日。在那里,本宫养了一百多个美貌少年,确实好生快活。大元帅不是喜欢看本宫和别的男人……”
这句话似乎触怒了那个岩石般沉默坚定的男人,他猛地向前一扑,将喋喋不休的长公主搂在了怀里,沉声说道:“贺明光,你真是欠教训了!”
说着,他就低下头去,吻住了长公主……
噢,天啊!
云微寒连忙捂着眼睛转过头去,小声叫道:“长公主殿下,大元帅阁下,两位能不能等一会儿?我马上就到了。”
拓拔野一愣神的功夫,就被长公主一把抓到了脸上,长长的甲套将男人的脸颊划出了几道血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