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籍脂砚斋评石头记(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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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5章 敏探春兴利除宿弊 识宝钗小惠全大体(1)

叙入梦景极迷离,却极分明。牛鬼蛇神,不犯笔端,全从至情至理中写出,《齐谐》莫能载也。

话说平儿陪着凤姐吃了饭,服侍盥漱毕,嘱咐了丰儿些话,方往探春处来。只见院中寂静,只有丫鬟、婆子诸内壶近人在窗外听候。

平儿进入厅中,见他姊妹三人正议论些家务,说的便是年内赖大家请吃酒,他家花园中事故。见他来了,探春便命他脚踏上坐了,因说道:“我想的事不为别的,因想着我们一月有二两月银外,丫头们又另有月钱。前儿又有人回,要我们一月所用的头油脂粉,每人又是二两。这又同才刚学里的八两一样,重重叠叠。事虽小,钱有限,看起来也不妥当。你奶奶怎么就没想到这个?”平儿笑道:“这有个原故,姑娘们所用的这些东西,自然是该有分例的。每月买办买了,令女人们各房交与我们收管,不过预备姑娘们使用就罢了,没有个我们天天各人拿着钱,找人买头油又是胭脂粉去的理。所以外头买办总领了去,按月使人按房交与我们的。姑娘们的每月这二两,原不是为买这些的,原为的是一时当家的奶奶、太太或不在家,或不得闲,姑娘们偶然一时可巧要几个钱使,省得找人去。这是恐怕姑娘们受了委屈,可知这个钱并不是买这个才有的。如今我冷眼看着,各房里的我们的姊妹,都是现拿钱买这些东西的,竟有了一半,我就疑惑,不是买办脱了空,迟了日子,就是买的不是正经货,弄些使不得的东西来搪塞。”

探春、李纨都笑道:“你也留心看出来了。脱空是没有的,也不敢,只是迟些日子。催急了,不知那里弄些来,不过是个名儿,其实使不得,依然得现买。就用这二两银子,另叫各人的奶妈子或是兄弟、哥哥、儿子买了来才使得。若使了官中的人依然是那一样的,不知他们是什么法子?必定是烦那铺子里拣坏了不要的,他们都弄了来,单预备给我们。”平儿笑道:“买办买的是那样的,他买了好的来,买办岂肯和他善开交?又说他使坏心,要夺这买办了。所以他们也只得如此,能可得罪了里头,不肯得罪了外头办事的人。姑娘们只能可使奶妈们,他们也就不敢说闲话了。”

探春道:“因此我心中不自在。钱费两起,东西又白丢一半,通算起来,反费了两折子,不如竟把买办的每月蠲了为是。此是一件事。第二件,年里头往赖大家去,你也去的,你看他那小园子,比咱们这个如何?”平儿笑道:“还没有咱们这一半大,树木花草也少多了。”探春道:“我因和他们家女儿说闲话儿,谁知那么个园子,除他们带的花儿,吃的笋、果、鱼、虾之外,一年还有人包了去,年终足有二百两银子剩。从那****才知道,一个破荷叶,一根枯草根子,都是值钱的。”宝钗笑道:“真真膏粱纨绔之谈,虽是千金小姐,原不知这事,但你们都念过书识字的,竟没看见朱夫子有一篇《不自弃文》不成?”探春笑道:“虽看过,那不过是勉人自励,虚比浮词,那里都真有的?”宝钗道:“朱子都有虚比浮词?那句句都是有的。你才办了两天时事,就利欲熏心,把朱子都看虚浮了?你再出去见了那些利弊大事,越发把孔子也看虚了。”探春笑道:“你这样一个通人,竟没看见子书?当日姬子有云:‘登利禄之场,处运筹之界者,窃尧舜之词,背孔孟之道’……”宝钗笑道:“底下一句呢?”探春笑道:“如今只断章取义,念出底下一句,我自己骂我自己不成?”宝钗道:“天下没有不可用的东西,既可用,便值钱。难为你是个聪明人,这些正事大节目事竟没经历。也可惜迟了。”[反点题,文法中又一变体也。]李纨笑道:“叫了人家来,不说正事,你们且对讲学问。”宝钗道:“学问中便是正事,此刻于小事上用学问一提,那小事越发作高一层了。不拿学问提着,便都流入市俗去了。”

三人只是取笑之谈,说了笑了一回,仍谈正事。[作者又用金蝉脱壳之法。]探春因又接说道:“咱们这园子,只算比他们的多一半,加一倍算,一年就有四百银子的利息。若此时也出脱生发银子,自然小器,不是咱们这样人家的事。若不派出两个一定的人来,既有许多值钱之物一味任人作践,也似乎暴殄天物。如今何不在园子里所有的老妈妈中,拣出几个本分老成,能知园圃事的,派准他们收拾料理,也不必要他们交租纳税,只问他们一年可以孝敬些什么。一则园子有专定之人修理,花木自又一年好似一年的,也不用临时忙乱。二则也不至作践,白辜负了东西。三则老妈妈们也可借此小补,不枉年日在园中辛苦。四则亦可以省了这些花儿匠、山子匠、打扫人等的工费。将此有余,以补不足,未为不可。”

宝钗正在地下看壁上的字画,听如此说一句,便点一回头说完,便笑道:“善哉!三年之内无饥馑矣。”李纨笑道:“好主意,这果一行,太太必喜欢。省钱事小,第一有人打扫,专司其职,又许他们去卖钱,使之以权,动之以利,再无不尽职的了。”平儿道:“这件事须得姑娘说出来。我们奶奶虽有此心,也未必好出口。此刻姑娘们在园子里住着,不能多弄些玩意儿去陪衬,反叫人去监管修理,图省钱,这话断不好出口。”

宝钗忙走过来,摸着他的脸笑道:“你张开嘴,我瞧瞧,你的牙齿舌头是什么作的?从早起来到这会子,你说了这些话,一套一个样子,也不奉承三姑娘,也没见说你奶奶才短想不到,也并没有三姑娘说一句,你就说一句是。横竖三姑娘一套话出来,你就有一套话进去,纵是三姑娘想的到的,你奶奶也想到了,只是必有个不可办的原故。这会子又是因姑娘住的园子,不好图省钱令人去监管。你们想想这话,若果真交与人弄钱去的,那人自然是一枝花也不许掐,一个果子也不许动了。姑娘们分中自然不敢,天天与小姑娘们就吵不清。他这远愁近虑,不亢不卑,他奶奶便不是和咱们好。听他这一番话,也必要自愧的变好了,不和也变和了。”

探春笑道:“我早起一肚子气,听他来了,忽然想起他主子来,素日当家使出来的好撒野的奴才,我见了他便生了气。谁知他来了,避猫鼠儿似的站了半日,怪可怜的。接着又说了那么些话,不说他主子待我好,倒说‘不枉姑娘待我们奶奶素日的情意了’。这一句,不但没了气,我倒愧了,又伤起心来。我细想,我一个女孩儿家,自己还闹的没人疼没人顾的,我那里还有好处去待人?”口内说到这里,不免又流下泪来。

李纨等见他说的恳切,又想他素日因赵姨娘每生诽谤,在王夫人跟前亦为赵姨娘所累,亦都不免流下泪来,都忙劝道:“趁今日清静,大家商议两件兴利剔弊的事,也不枉太太委托一场,又提这没要紧的事作什么?”平儿忙道:“我已明白了。姑娘竟说谁好,竟一派人就完了。”探春道:“虽如此说,也须得回你奶奶一声。我们这里搜剔小遗,已经不当,皆因你奶奶是个明白人,我才这样行。若是糊涂多歪多妒的,我也不肯,倒像抓他乖一般,岂可不商议了行?”平儿笑道:“既这样,我去告诉一声。”说着去了,半日方回来,笑说:“我说是白走一淌,这样好事,奶奶岂有不依的?”

探春听了,便和李纨命人将园中所有婆子的名单要来,大家参度,大概定了几个,又将他们一齐传来,李纨大概告诉了他们,众人听了,无不愿意。也有说:“那一片竹子单交给我,一年工夫,明年又是一片,除了家里吃的笋,一年还可交些钱粮。”这一个说:“那一片稻地交给我,一年这些玩的大小雀鸟的粮食,不必动官中钱粮,我还可以交钱粮。”

探春才要说话,人回:“大夫来了,进园瞧姑娘。”众婆子只得去接大夫,平儿忙说:“单你们,有一百个也不成个体统,难道没有两个管事的头脑带进大夫来?”回事的那人说:“有,吴大娘和单大娘他两个在西南角上聚锦门等着呢。”平儿听说,方罢了。

众婆子去后,探春问宝钗如何。宝钗笑答道:“幸于始者怠于终,缮其辞者嗜其利。”探春听了,点头称赞,便向册上指出几个人来,与他三人看。平儿忙去取笔砚来。他三人说道:“这一个老祝妈是个妥当的,况他老头子和他儿子代代都是管打扫竹子,如今竟把这所有的竹子交与他。这一个老田妈本是种庄稼的,稻香村一带,凡有菜蔬稻稗之类,虽是玩意儿,不必认真大治大耕,也须得他去,再一按时加些培植,岂不更好?”

探春又笑道:“可惜,蘅芜苑和怡红院这两处大地方竟没有出利息之物。”李纨忙笑道:“蘅芜苑里更厉害,如今香料铺并大市大庙卖的各色香料香草儿,都不是这些东西?算起来比别的利息更大。怡红院别说别的,单只说春夏天一季玫瑰花,共下多少花?还有一带篱笆上蔷薇、月季、宝相、金银藤,单这没要紧的草花干了,卖到茶叶铺、药铺去,也值几个钱。”探春笑道:“原来如此。只是弄香草的没有在行的人。”

平儿忙笑道:“跟宝姑娘的莺儿,他妈就是会弄这个的,上回他还采了些晒干了编成花篮葫芦给我玩的,姑娘倒忘了不成?”宝钗笑道:“我才赞你,你倒来捉弄我了。”三人都诧异,问道:“这是为何?”宝钗道:“断断使不得!你们这里多少得用的人,一个一个闲着没事办,这会子我又弄个人来,叫那起人连我也看小了。我倒替你们想出一个人来:怡红院有个老叶妈,他就是茗烟的娘。那是个诚实老人家,他又和我们莺儿的娘极好,不如把这事交与叶妈,他有不知的,不必咱们说,他就找莺儿的娘去商议了。那怕叶妈全不管,竟交与那一个,那是他们私情儿,有人说闲话,也就怨不到咱们身上了。如此一行,你们办的又至公,于事又甚妥。”李纨、平儿都道:“是极。”[宝钗此等非与凤姐一样,此是随时俯仰,彼则逸才逾蹈也。]探春笑道:“虽如此,只怕他们见利忘义。”[这是探春敏智过人处。此讽亦不可少。]平儿笑道:“不相干,前儿莺儿还认了叶妈作干娘,请吃饭吃酒,两家和厚的好的很呢。”[夹写大观园中多少儿女家常闲景,此亦补前文之不足也。]探春听了方罢了。又共同斟酌出几个人来,俱是他四人素昔冷眼取中的,用笔圈出。

一时婆子们来回大夫已去,将药方送上去。三人看了,一面遣人送出去取药,监派调服,一面探春与李纨明示诸人:某人管某处,按四季除家中定例用多少外,余者任凭你们采取了去取利,年终算帐。

探春笑道:“我又想起一件事。若年终算帐归钱时,自然归到帐房,仍是上头又添一层管主,还在他们手心里又剥一层皮。这如今我们兴出这事来,派了你们,已是跨过他们的头去了,心里有气,只说不出来,你们年终去归帐,他还不捉弄你们等什么?再者,一年间管什么的,主子有一全分,他们就有半分,这是家里的旧例,人所共知的,别的偷着的在外。如今这园子里是我的新创,竟别入他们的手,每年归帐,竟归到里头来才好。”

宝钗笑道:“依我说,里头也不用归帐。这个多了,那个少了,倒多了事。不如问他们谁领这一分的,他就揽一宗事去。不过是园里的人的动用。我替你们算出来了,有限的几宗事:不过是头油、脂粉、香、纸,每一位姑娘几个丫头,都是有定例的。再者,各处笤帚、撮簸、掸子并大小禽鸟、鹿、兔吃的粮食,不过这几样,都是他们包了去,不用帐房去领钱。你算算,就省下多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