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籍脂砚斋评石头记(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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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6章 老学士闲征姽婳词 痴公子杜撰芙蓉诔(2)

宝玉听了,怔了半晌,因看着那院中的香藤异蔓,仍是翠翠青青,忽比昨日好似改作凄凉了一般,更又添了伤感。默默出来,又见门外的一条翠樾埭上,也半日无人来往,不似当日各处房中丫鬟,不约而来者络绎不绝。又俯身看那埭下之水,仍是溶溶脉脉的流将过去,心下因想:“天地间竟有这样无情的事!”悲感一番,忽又想到:“去了司棋、入画、芳官等五个,死了晴雯,今又去了宝钗等一处,迎春虽尚未去,然连日也不见回来,且接连有媒人来求亲。大约园中之人,不久都要散的了。纵生烦恼,也无济于事。不如还是找黛玉去相伴一日,回来还是和袭人厮混,只这两三个人,只怕还是同死同归的。”想毕,仍往潇湘馆来,偏黛玉尚未回来。宝玉想,亦当出去候送才是,无奈不忍悲感,还是不去的是,遂又垂头丧气的回来。

正在不知所以之际,忽见王夫人的丫头进来找他说:“老爷回来了,找你呢。又得了好题目来了。快走,快走!”宝玉听了,只得跟了出来。到王夫人房中,他父亲已出去了。王夫人命人送宝玉至书房中。

彼时,贾政正与众幕友谈论寻秋之胜,又说:“临散时,忽然谈及一事,最是千古佳谈,‘风流隽逸,忠义慷慨’八字皆备,倒是个好题目,大家都要作一首挽词。”众幕宾听了,都忙请教系何等妙事。

贾政乃道:“当日曾有一位王,封曰恒王,出镇青州。这恒王最喜女色,且公余好武,因选了许多美女,日习武事。每公余辄开宴,连日令众美女习战斗攻拔之事。其姬中有姓林行四者,姿色既冠,且武艺更精,皆呼为林四娘。恒王最得意,遂超拔林四娘统辖诸姬,又呼为‘姽婳将军’。”众清客都称:“妙极,神奇!竟以‘姽婳’下加‘将军’二字,反更觉妩媚风流,真绝世奇文。想这恒王也是千古第一风流人物了。”贾政笑道:“这话自然是如此,但更有可奇可叹之事。”众清客都愕然惊问道:“不知底下有何奇事?”贾政道:“谁知次年便有‘黄巾’‘赤眉’一干流贼余党,复又乌合,抢掠山左一带。”[妙!赤眉、黄巾两时之事,今合而为一,盖云不过是此等众类,非特历历指明某赤某黄,若云不合两用便呆矣。此书全是如此,为混人也。]恒王意为犬羊之恶,不足大举,因轻骑前剿,不意贼众颇有诡谲智术,两战不胜,恒王遂为众贼所戮。于是青州府内文武官员各各皆谓:‘王尚不胜,你我何为?’遂将有献城之举。林四娘得闻凶报,遂集聚众女将,发令说道:‘你我皆向蒙王恩,戴天履地,不能报其万一。今王既殒身国事,我意亦当殒身于王。尔等有愿随者,即时同我前往;有不愿者,亦早各散。’众女将听他这样,都一齐说愿意。于是林四娘带领众人,连夜出城,直杀至贼营里头。众贼不防,也被斩戮了几员首贼。然后大家见是不过几个女人,料不能济事,遂回戈倒兵,奋力一阵,把林四娘等一个不曾留下,倒作成了这林四娘的一片忠义之志。后来报至中都,自天子以至百官,无不惊骇道奇。其后朝中自然又有人去剿灭,天兵一到,化为乌有,不必深论。只就林四娘一节,众位听了,可羡不可羡呢?”

众幕友都叹道:“实在可羡可奇!实是个妙题,原该大家挽一挽才是。”说着,早有人取了笔砚,按贾政口中之言,稍加改易了几个字,便成了一篇短序,递与贾政观了。贾政道:“不过如此,他们那里已有原序。昨日因又奉恩旨,着察核前代以来,应加褒奖而遗落未经请奏各项人等,无论僧尼、乞丐、女妇人等,有一事可嘉,即行汇送履历至礼部,备请恩奖。所以他这原序也送往礼部去了。大家听见这新闻,所以都要作一首《姽婳词》,以志其忠义。”众人听了,都又笑道:“这原该如此。只是更可羡者,本朝皆系千古未有之旷典隆恩,实历代所不及处,可谓‘圣朝无阙事’,唐朝人预先竟说了,竟应在本朝。如今年代,方不虚此一句。”贾政点头道:“正是。”

说话之间,贾环叔侄亦到,贾政命他们看了题目。他两个虽能诗,较腹中之虚实,虽也去宝玉不远,但第一件,他两个终是别路,若论举业一道,似高过宝玉,若论杂学,则远不能及。第二件,他二人才思滞钝,不及宝玉空灵娟逸,每作诗亦如八股之法,未免拘板庸涩。

那宝玉虽不算是个读书人,然亏他天性聪敏,且素喜好些杂书。他自为古人中也有杜撰的,也有误失之处,拘较不得许多。若只管怕前怕后起来,纵堆砌成一篇,也觉得甚无趣味。因心里怀着这个念头,每见一题,不拘难易,他便毫无费力之处,就如世上流嘴滑舌之人,无风作有,信着伶口俐舌,长篇大论,胡扳乱扯,敷演出一篇话来。虽无稽考,却都说得四座春风。虽有正言厉语之人,亦不得压倒这一种风流去。

近日贾政年迈,名利大灰,然起初天性也是个诗酒放诞之人,因在子侄辈中少不得规以正路。近见宝玉虽不读书,竟颇能解此,细评起来,也还不算十分玷辱了祖宗。就思及祖宗们各各亦皆如此。虽有深精学业的,也不曾发迹过一个,看来此亦贾门之数,况母亲溺爱,遂也不强以举业逼他了,所以近日是这等待他。又要环、兰二人举业之余,怎得亦同宝玉才好,所以每欲作诗,[妙!世事皆不可无足厌,只有“读书”二字,是万不可足厌的,父母之心可不甚哉。近日父母只怕儿子不能名利,岂不可叹乎。]必将三人一齐唤来对作。

闲言少述。且说贾政又命他三人各吊一首,谁先成者赏,佳者额外加赏。贾环、贾兰二人,近日当着多人皆作过几首了,胆量愈壮,今看了题,遂自去思索。一时,贾兰先有了。贾环生恐落后,也就有了。二人皆已录出,宝玉尚自出神。[妙!偏写出钝态来。]贾政与众人且看他二人的二首。

贾兰的是一首七言绝句,写道是:

姽婳将军林四娘,玉为肌骨铁为肠。

捐躯自报恒王后,此日青州土亦香。

众幕宾看了,便皆大赞:“小哥儿十三岁的人就如此,可知家学渊源,真不诬矣。”贾政笑道:“稚子口角,也还难为他。”

又看贾环的,是首五言律,写道是:

红粉不知愁,将军意未休。

掩啼离绣幕,抱恨出青州。

自谓酬王德,讵能复寇仇。

谁题忠义墓,千古独风流。

众人道:“更佳。倒是大几岁年纪,立意又自不同。”贾政道:“还不甚大错,终不恳切。”众人道:“这就罢了。三爷才大不多两岁,俱在未冠之时,如此用了工去,再过几年,怕不是大阮、小阮了。”贾政笑道:“过奖了。只是不肯读书过失。”

因又问宝玉怎样。众人道:“二爷细心镂刻,定又是风流悲感,不同此等了。”宝玉笑道:“这个题目似不称近体,须得古体,或歌或行,长篇一首,方能恳切。”众人听了,都立身点头拍手道:“我说他立意不同!每一题到手,必先度其体格宜与不宜,这便是老手妙法。就如裁衣一般,未下剪时,须度其身量。这题目名曰《姽婳词》,且既有了序,此必是长篇歌行,方合体的。或拟白乐天《长恨歌》,或拟温八叉《击瓯歌》,或拟李长吉《会稽歌》,或拟咏古词,半叙半咏,流利飘逸,始能尽妙。”

贾政听说,也合了主意,遂自提笔向纸上要写,又向宝玉笑道:“如此,你念我写,若不好了,我捶你那肉。谁许你先大言不惭了!”宝玉只得念了一句,道是:

恒王好武兼好色,

贾政写了看时,摇头道:“粗鄙。”一幕宾道:“要这样方古,究竟不粗。且看他底下的。”贾政道:“姑存之。”宝玉又念道:

遂教美女习骑射。

秾歌艳舞不成欢,列阵挽戈为自得。

贾政写出,众人都道:“只这第三句便古朴老健,极妙!这四句平叙出也最得体。”贾政道:“休谬加奖誉,且看转的如何。”宝玉念道:

眼前不见尘沙起,将军俏影红灯里。

众人听了这两句,便都叫:“妙!好个‘不见尘沙起’!又承了一句‘俏影红灯里’,用字用句,皆入神化了。”宝玉道:

叱咤时闻口舌香,霜矛雪剑娇难举。

众人听了,更拍手笑道:“一发画出来了。当日敢是宝公也在座,见其娇而且闻其香否?不然,何体贴至此?”宝玉笑道:“闺阁习武,任其勇悍,怎似男人。[贾老在坐,故不便出“浊物”二字。妙甚,细甚!]不待问而可知娇怯之形的了。”贾政道:“还不快续!这又有你说嘴的了。”

宝玉只得又想了一想,念道:

丁香结子芙蓉绦,

众人都道:“转‘绦’‘萧’韵,更妙!这才流利飘荡。而且这一句也绮靡秀媚的妙。”贾政写了,看道:“这一句不好。已写过‘口舌香’、‘娇难举’,何必又如此。这是力量不加,故又用这些堆砌货来搪塞。”宝玉笑道:“长歌也须得要些词藻点缀点缀,不然便觉萧索。”贾政道:“你只顾用那些,但这一句底下如何能转至武事?若再多说两句,岂不蛇足了?”宝玉道:“如此,底下一句转煞住,想亦可矣。”贾政冷笑道:“你有多大本领。上头说了一句大开门的散话,如今又要一句连转带煞,岂不心有余而力不足些?”宝玉听了,垂头想了一想,说了一句道:

不系明珠系宝刀。

忙问:“这一句可还使得?”众人拍案叫绝。贾政写了,看着笑道:“且放着,再续。”宝玉道:“若使得,我便要一气下去了。若使不得,越性涂了,我再想别的意思出来,再另措词。”贾政听了,便喝道:“多话!不好了再作,便作十篇百篇,还怕辛苦了不成?”宝玉听说,只得想了一会,便念道:

战罢夜阑心力怯,脂痕粉渍污鲛绡。

贾政道:“又一段,底下怎样?”宝玉道:

明年流寇走山东,强吞虎豹势如蜂。

众人道:“好个‘走’字!便见得高低了,且通句转的也不板。”宝玉又念道:

王率天兵思剿灭,一战再战不成功。

腥风吹折陇头麦,日照旌旗虎帐空。

青山寂寂水澌澌,正是恒王战死时。

雨淋白骨血染草,月冷黄沙鬼守尸。

众人都道:“妙极,妙极。布置、叙事、词藻,无不尽美。且看如何至四娘,必另有妙转奇句。”

宝玉复又念道:

纷纷将士只保身,青州眼见皆灰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