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看财势与情根,万物难逃造化门。旷典传来空好听,那如知己解温存。
幼儿小女之死,得情之正气,又为痴贪辈一针灸。凤姐恶迹多端,莫大于此件者,受赃婚以致人命。贾府连日闹热非常,宝玉无见无闻,却是宝玉正文。夹写秦、智数句,下半回方不突然。
黛玉回,方解宝玉为秦钟之忧闷,是天然之章法。平儿借香菱答话,是补菱姐近来着落。
赵妪讨情闲文,却引出通部脉络。所谓由小及大,譬如登高必自卑之意。细思大观园一事,若从如何奉旨起造,又如何分派众人,从头细细直写将来,几千样细事如何能顺笔一气写清?又将落于死板拮据之乡。故只用琏、凤夫妻二人一问一答,上用赵妪讨情作引,下文蓉蔷来说事作收,余者随笔顺笔略一点染,则耀然洞彻矣。此是避难法。
大观园用省亲事出题,是大关键处,方见大手笔行文之立意。
借省亲事写南巡,出脱心中多少忆昔感今。
极热闹极忙中写秦钟夭逝,可知除“情”字俱非宝玉正文。
大鬼小鬼论势利兴衰,骂尽攒炎附势之辈。
话说宝玉见收拾了外书房,约定与秦钟读夜书。偏那秦钟秉赋最弱,因在郊外受了些风霜,又与智能儿偷期绻缱,[勿笑这样无能,却是写与人看。]未免失于调养,回来时,便咳嗽伤风,懒进饮食,大有不胜之态。遂不敢出门,只在家中养息。[为下文伏线。]宝玉便扫了兴头,只得付于无可奈何,且自候静养待大愈时再约。[所谓“好事多魔”也。]
那凤姐已是得了云光的回信,俱已妥协。老尼达知张家,果然那守备忍气吞声的收了前聘之物。谁知那张家父母如此爱势贪财,却养了一个知义多情的女儿,[所谓“老鸦窝里出凤凰”。此女是在十二钗之外副者。]闻得父母退了前夫,他便一条麻绳悄悄的自缢了。那守备之子闻得金哥自缢,他也是个极多情的,遂也投河而死,不负妻义。[一双美满夫妻。]张李两家没趣,真是人财两空。这里凤姐坐享了三千两,[如何消缴?造业者不知,自有知者。]王夫人等连一点消息也不知道。自此凤姐胆识愈壮,以后有了这样的事,便恣意的作为起来。也不消多记。[一段收拾过阿凤心机胆量,真与雨村是一对乱世之奸雄。后文不必细写其事,则知其平生之作为。回首时无怪乎其惨痛之态,使天下痴心人同来一警,或可期共入于恬然自得之乡矣。脂砚。]
一日正是贾政的生辰,宁荣二处人丁都齐集庆贺,热闹非常。忽有门吏忙忙进来至席前报说:“有六宫都太监夏老爷来降旨。”唬的贾赦、贾政等一干人不知是何消息,忙止了戏文,撤去酒席,摆了香案,启中门跪接。早见六宫都太监夏守忠乘马而至,前后左右又有许多内监跟从。那夏守忠也并不曾负诏捧敕,至檐前下马,满面笑容走至厅上,南面而立,口内说:“特旨,立刻宣贾政入朝,在临敬殿陛见。”说毕,也不及吃茶,便乘马去了。贾政等不知是何兆头,只得急忙更衣入朝。[泼天喜事,却如此开宗,出人意料外之文也。壬午季春。]
贾母等合家人等心中皆惶惶不定,不住的使人飞马来往报信。有两个时辰工夫,忽见赖大等三四个管家喘吁吁跑进仪门报喜,又说“奉老爷命,速请老太太带领夫人等进朝谢恩”等语。那时贾母正心神不定,在大堂廊下伫立。[“日暮倚庐仍怅望”,南汉先生句也。][慈母爱子写尽,回廊下伫立,与“日暮倚庐仍怅望”对景。余掩卷而泣。]那邢夫人、王夫人、尤氏、李纨、凤姐、迎春姊妹以及薛姨妈等皆在一处,听知此信,贾母便唤进赖大来细问端的。赖大禀道:“小的们只在临敬门外伺候,里头的信息一概不能得知。后还是夏太监出来道喜,说咱们家大小姐晋封为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后来老爷出来,亦如此吩咐小的。如今老爷又往东宫去了,速请老太太领着太太们去谢恩。”
贾母等听了方心神安定,不免又都洋洋喜气盈腮,于是都按品大妆起来。贾母带领邢夫人、王夫人、尤氏一共四乘大轿入朝。贾赦、贾珍亦换了朝服,带领贾蓉、贾蔷奉侍贾母大轿前往。于是宁、荣两处上下里外,莫不欣然踊跃,[秦氏生魂,先告凤姐矣。]个个面上皆有得意之状,言笑鼎沸不绝。
谁知近日水月庵的智能私逃进城,[好笔仗,好机轴!][忽然接水月庵,似大脱泄,及至读后,方知为紧收。此大段有如歌急调迫之际,忽闻戛然檀板截断,真见其大力量处,却便于写宝玉之文。]找至秦钟家下看视秦钟,不意被秦业知觉,将智能逐出,将秦钟打了一顿,自己气的老病发作,三五日光景呜呼死了。秦钟本自怯弱,又带病未愈受了笞杖,今见老父气死,此时悔痛无及,更又添了许多症候。因此宝玉心中怅然如有所失,[凡用宝玉收拾,俱是大关键。]虽闻得元春晋封之事,亦未解得愁闷。[眼前多少文字不写,却从万人意外撰出一段悲伤,是别人不屑写者,亦别人之不能处。]贾母等如何谢恩,如何回家,亲朋如何来庆贺,宁、荣两处近日如何热闹,众人如何得意,独他一个皆视有如无,毫不曾介意。[的的真真宝玉。]因此众人嘲他越发呆了。[欲发呆了。][大奇至妙之文,却用宝玉一人,连用五“如何”,隐过多少繁华势利等文。试思若不如此,必至种种写到,其死板拮据,锁碎杂乱,何可胜哉!故只借宝玉一人如此一写,省却多少闲文,却有无限烟波。]
且喜贾琏与黛玉回来,先遣人报信,明日就可到家,宝玉听了,方略有些喜意。[不如此,后文秦钟死去,将何以慰宝玉?]细问原由,方知贾雨村亦进京陛见,皆由王子腾屡上保本,此来候补京缺,与贾琏是同宗弟兄,又与黛玉有师徒之谊,故同路作伴而来。林如海已葬入祖坟了,诸事停妥,贾琏方进京的。本该出月到家,因闻得元春喜信,遂昼夜兼程而进,一路俱各平安。宝玉只闻得黛玉“平安”二字,余者也就不在意了。[又从天外写出一段离合来,总为掩过宁、荣二处许多琐细闲笔,处处交代清楚,方好起大观园也。]
好容易[三字是宝玉心中。]盼至明日午错,果报:“琏二爷和林姑娘进府了”。见面时彼此悲喜交加,未免又大哭一阵,后又致喜庆之词。[世界上亦如此,不独书中瞬息,观此便可省悟。]宝玉心中品度,黛玉越发出落的超逸了。黛玉又带了许多书籍来,忙着打扫卧室,安插器具,又将纸笔等物分送宝钗、迎春、宝玉等人。宝玉又将北静王所赠鹡鸰香串珍重取出来,转赠黛玉。黛玉说:“什么臭男人拿过的,我不要他!”遂掷而不取。宝玉只得收回,暂且无话。[略一点黛玉性情,赶忙收住,正留为后文地步。]
且说贾琏自回家参见过众人,回至房中,正值凤姐近日多事之时,无片刻闲暇之工,[补阿凤二句,最不可少。]见贾琏远路归来,少不得拨冗接待。[写得尖利刻薄。]房内无外人,便笑道:“国舅老爷大喜!国舅老爷一路风尘辛苦。[娇音如闻,俏态如见,少年夫妻常事,的确有之。]小的听见昨日的头起报马来说,今日大驾归府,略备了一杯水酒掸尘,[却是为下文作引。]不知肯赐光谬领否?”贾琏笑道:“岂敢,岂敢!多承,多承!”[一言答不上,蠢才,蠢才!]一面平儿与众丫鬟参拜毕,献茶。
贾琏遂问别后家中的诸事,又谢凤姐的操持劳碌。凤姐道:“我那里照管得这些事!见识又浅,口角又笨,心肠又直率,人家给个棒槌,我就认作针。脸又软,搁不住人给两句好话,心里就慈悲了。况且又没经历过大事,胆子又小,太太略有些不自在,就吓的我连觉也睡不着了。我苦辞了几回,太太又不容辞,倒反说我图受用了,不肯习学了。殊不知我是捻着一把汗儿呢。一句也不敢多说,一步也不敢多走。[此等文字,作者尽力写来,欲诸公认识阿凤,好看后文,勿为泛泛看过。]你是知道的,咱们家所有的这些管家奶奶们,那一位是好缠的?[独这一句不假。脂砚。]错一点儿,他们就笑话打趣,偏一点儿,他们就指桑说槐的抱怨。坐山观虎斗,借剑杀人,引风吹火,站干岸儿,推倒油瓶不扶,都是全挂子武艺。况且我年纪轻,头等不压众,怨不得不放我在眼里。更可笑[三字是得意口气。]那府里忽然蓉儿媳妇死了,珍大哥又再三再四的在太太跟前跪着讨情,只要请我帮他几日。我是再四推辞,太太断不依,只得从命。依旧被我闹了个马仰人翻,更不成个体统。[得意之至口气。]至今珍大哥哥还抱怨后悔呢!你这一来了,明儿你见了他,好歹描补描补,就说我年纪小,原没见过世面,谁叫大爷错委他的。”[阿凤之待琏兄,如弄小儿,可思之至。]正说着,[又用断法方妙。盖此等文断不可无,亦不可太多。]只听外间有人说话,凤姐便问:“是谁?”平儿进来回道:“姨太太打发香菱妹子来问我一句话,我已经说了,打发他回去了。”贾琏笑道:“正是呢,方才我见姨妈去,不防和一个年轻的小媳妇子撞了个对面,生的好齐整模样。[酒色之徒。]我疑惑咱家并无此人,说话时因问姨妈,谁知就是上京来买的那小丫头,名叫香菱的,竟与薛大傻子作了房里人,开了脸,越发出挑的标致了。那薛大傻子真玷辱了他。”[垂涎如见。试问兄宁有不玷平儿乎?脂砚。]凤姐道:“嗳,[如闻。]往苏杭去了一趟回来,也该见些世面了,[这“世面”二字,单指女色也。]还是这么眼馋肚饱的。你要爱他,不值什么,我去拿平儿换了他来如何?[奇谈,是阿凤口中方有此等语句。][用平儿口头谎言,写补菱卿一项实事,并无一丝痕迹,而有作者有多少机括。]那薛老大[又一样称呼,各得神理。]也是‘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这一年来的光景,他为要香菱不能到手,[补前文之未到,且并将香菱身分写出。脂砚。]和姨妈不知打了多少饥荒。也因姨妈看着香菱的模样儿好还是末则,其为人行事,却又比别的女孩儿不同,温柔安静,差不多的主子姑娘也跟他不上呢。[何曾不是主子姑娘,盖卿不知来历也。作者必用阿凤一赞,方知莲卿尊重不虚。]故此摆酒请客的费事,明堂正道的与他作了妾。过了没半月,也看的马棚风一般了,我倒心里可惜了的。”[一段纳宠之文,偏于阿凤口中补出,亦奸猾幻妙之至!]语未了,二门上小厮传报:“老爷在大书房等二爷呢。”贾琏听了,忙忙整衣出去。
这里凤姐乃问平儿:“方才姨妈有什么事,巴巴的打发了香菱来?”[必有此一问。]平儿笑道:“那里来的香菱,是我借他暂撒个谎。[卿何尝谎言,的是补菱姐正文。]奶奶说说,旺儿嫂子越发连个成算也没了。”[此处系平儿捣鬼。]说着,又走至凤姐身边,[如闻如见。]悄悄的说道:“奶奶的那利钱银子,迟不送来,早不送来,这会子二爷在家,他且送这个来了。[总是补遗。]幸亏我在堂屋里撞见,不然时走了来回奶奶,二爷倘或问奶奶是什么利钱,奶奶自然不肯瞒二爷的,少不得照实告诉二爷。[平姐欺看书人了。][可儿可儿,凤姐竟被他哄了。]我们二爷那脾气,油锅里的钱还要找出来花呢,听见奶奶有了这个梯己,他还不放心的花了呢!所以我赶着接了过来,叫我说了他两句,谁知奶奶偏听见了问,我就撒谎说香菱来了。”[一段平儿的见识作用,不枉阿凤平日刮目,又伏下多少后文,补尽前文未到。]凤姐听了笑道:“我说呢!姨妈知道你二爷来了,忽喇巴的反打发个房里人来了,原来你这蹄子**鬼!”[疼极反骂。]
说话时贾琏已进来,凤姐便命摆上酒馔来,夫妻对坐。凤姐虽善饮,却不敢任兴,[百忙中又点出大家规范,所谓无不周详,无不贴切。]只陪侍着贾琏。一时贾琏的乳母赵嬷嬷走来,贾琏与凤姐忙让他吃酒,令其上炕去。赵嬷嬷执意不肯。平儿等早已炕沿下设下一杌,又有一小脚踏,赵嬷嬷在脚踏上坐了。贾琏向桌上拣两盘肴馔与他放在杌上自吃。凤姐又道:“妈妈狠嚼不动那个,倒没的矼了他的牙。”[何处着想?却是自然有的。]因向平儿道:“早起我说那一碗火腿炖肘子很烂,正好给妈妈吃,你怎么不拿了去赶着叫他们热了来?”又道:“妈妈,你尝一尝你儿子带来的惠泉酒。”[补点不到之文,像极!]赵嬷嬷道:“我喝呢,奶奶也喝一钟,怕什么?只不要过多了就是了。[宝玉之李嬷,此处偏又写一赵嬷,特犯不犯。先有梨香院一回,今又写此一回,两两遥对,却无一笔相重,一事合掌。]我这会子跑了来,倒也不为饮酒,倒有一件正经事,奶奶好歹记在心里,疼顾我些罢。我们这爷,只是嘴里说的好,到了跟前就忘了我们。幸亏我从小儿奶了你这么大。我也老了,有的是那两个儿子,你就另眼照看他们些,别人也不敢呲牙儿的。[为蔷、蓉作引。]我还再四的求了你几遍,你答应的倒好,到如今还是燥屎。[有是乎?]这如今又从天上跑出这样一件大喜事来,那里用不着人?所以倒是和奶奶说是正经。靠着我们爷,只怕我还要饿死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