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籍脂砚斋评石头记(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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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大观园试才题对额 荣国府归省庆元宵(2)

贾政笑道:“倒是此处有些道理,固然系人力穿凿,此时一见,未免勾引起我归农之意。[极热中偏以冷笔点之,所以为妙。]我们且进去歇息歇息。”说毕,方欲进篱门去,忽见路旁有一石碣,[真妙真新。]亦为留题之备。[更恰当,若有悬额之处,或再用镜面石,岂复成文哉?忽想到“石碣”二字,又托出许多郊野气色来,一肚皮千丘万壑,只在这石碣上。]众人笑道:“更妙!更妙!此处若悬匾待题,则田舍家风一洗尽矣。立此一碣,又觉生色许多,[赞得是。这个篾翁有些意思。]非范石湖田家之咏不足以尽其妙。”[客不可不养。]贾政道:“诸公请题。”众人道:“方才世兄有云,‘编新不如述旧’,此处古人已道尽矣,莫若直书‘杏花村’妙极!”贾政听了,笑向贾珍道:“正亏提醒了我。此处都妙极,只是还少一个酒幌。明日竟作一个,不必华丽,就依外面村庄的式样作来,用竹竿挑在树梢。”贾珍答应了,又回道:“此处竟还不可养雀鸟,只是买些鹅鸭鸡之类,才都相称了。”贾政与众人都道:“更妙。”贾政又向众人道:“‘杏花村’固佳,只是犯了正名,村名直待请名方可。”众客都道:“是呀!如今虚的便是什么字样好?”

大家想着,宝玉却等不得了,[又换一格方不板。]也不等贾政的命,[忘情有趣。]便说道:“旧诗有云:‘红杏梢头挂酒旗’。如今莫若用‘杏帘在望’四字。”[妙在一“在”字。]众人都道:“好个‘在望’!又暗合‘杏花村’的意。”宝玉冷笑道:[忘情最妙。]“村名若用‘杏花’二字,则俗陋不堪了。又有古人诗云,‘柴门临水稻花香’,何不就用‘稻香村’的妙?”众人听了,一发哄声拍手道:“妙!”贾政一声断喝:“无知的业障!你能知道几个古人,[爱之至,喜之至,故作此语。作者至此,宁不笑杀?壬午春。]能记得几首熟诗?也敢在老先生前卖弄!你方才那些胡说的,不过是试你的清浊,取笑而已,你就认真了!”

说着引人步入茆堂,里面纸窗木榻,富贵气象一洗皆尽。贾政心中自是欢喜,却瞅宝玉道:“此处如何?”众人见问,都忙悄悄的推宝玉,教他说好。宝玉不听人言,便应声道:“不及‘有凤来仪’多矣。”[公然自定名,妙!]贾政听了道:“无知的蠢物,你只知朱楼画栋,恶赖富丽为佳,那里知道这清幽气象,终是不读书之过!”宝玉忙答道:“老爷教训的固是,但古人常云‘天然’二字,不知何意?”

众人见宝玉牛心,都怪他呆痴不改。今见问“天然”二字,众人忙道:“别的都明白,如何连‘天然’二字不知?‘天然’者,天之自然而有,非人力之所能成也。”宝玉道:“却又来!此处置一田庄,分明见得人力穿凿扭捏而成。远无邻村,近不负郭,背山山无脉,临水水无源,高无隐寺之塔,下无通市之桥,峭然孤出,似非大观。争似先处有自然之理,得自然之气,虽种竹引泉,亦不伤于穿凿。古人云‘天然图画’四字,正畏非其地而强为地,非其山而强为山,虽百般精而终不相宜……”未及说完,贾政气的喝命:“叉出去!”刚出去,又喝命:“回来!”命:“再题一联,若不通,一并打嘴!”[所谓奈何他不得也,呵呵。畸笏。]宝玉只得念道:

新涨绿添浣葛处,[采《诗》颂圣,最恰当。]好云香护采芹人。[采《风》采《雅》都恰当。然冠冕中又不失香奁格调。]

贾政听了摇头说:“更不好。”一面引众人出来,转过山坡,穿花度柳,抚石依泉,过了荼蘼架,再入木香棚,越牡丹亭,度芍药圃,入蔷薇院,出芭蕉坞,盘旋曲折。[略用套语一束,与前顿破格不板。]忽闻水声潺湲,泻出石洞,上则萝薜倒垂,下则落花浮荡。[仍是沁芳溪矣。究竟基址不大,全是曲折掩映之巧可知。]众人都道:“好景,好景!”贾政道:“诸公题以何名?”众人道:“再不必拟了,恰恰乎是‘武陵源’三个字。”贾政笑道:“又落实了,而且陈旧。”众人笑道:“不然就用‘秦人旧舍’四字也罢了。”宝玉道:“这越发过露了,‘秦人旧舍’说避乱之意,如何使得?莫若‘蓼汀花溆’四字。”贾政听了,更批胡说。

于是要进港洞时,又想起有船无船。贾珍道:“采莲船共四只,座船一只,如今尚未造成。”贾政笑道:“可惜不得入了。”贾珍道:“从山上盘道亦可以进去。”说毕,在前导引,大家攀藤抚树过去。只见水上落花愈多,其水愈清,溶溶荡荡,曲折萦纡。池边两行垂柳杂着桃杏,遮天蔽日,真无一些尘土,忽见柳阴中又露出一个折带朱栏板桥来,[此处才见一朱粉字样,绿柳红桥,此等点缀亦不可少。后文写芦雪广则曰“蜂腰板桥”,都施之得宜,非一幅死稿也。]度过桥去,诸路可通,[补四字,细极,不然后文宝钗来往则将日日爬山越岭矣。记清此处,则知后文宝玉所行常径非此处也。]便见一所清凉瓦舍,一色水磨砖墙,清瓦花堵,那大主山所分之脉,[两见大主山,稻香村又云怀中,不写主山,而主山处处映带,连络不断可知矣。]皆穿墙而过。[好想。]贾政道:“此处这所房子无味的很。”[故先顿此一笔,使后文愈觉生色。未扬先抑之法,盖钗颦对峙,有甚难写者。]因而步入门时,忽迎面突出插天的大玲珑山石来,四面群绕各式石块,竟把里面所有房屋悉皆遮住,而且一株花木也无,[更奇妙。]只见许多异草:或有牵藤的,或有引蔓的,或垂山巅,或穿石隙,甚至垂檐绕柱,萦砌盘阶,[更妙!]或如翠带飘飖,或如金绳盘屈,或实若丹砂,或花如金桂,味芬气馥,非花香之可比。[前三处皆还在人意之中,此一处则今古书中未见之工程也。连用几“或”字,是从昌黎《南山诗》中学得。]贾政不禁笑道:“有趣![前有“无味”二字,及云“有趣”二字,更觉生色,更觉重大。]只是不大认识。”有的说是薜荔藤萝。贾政道:“薜荔藤萝不得如此异香。”宝玉道:“果然不是。这些之中也有藤萝薜荔,那香的是杜若蘅芜。那一种大约是茝兰,这一种大约是清葛,那一种是金囗草,这一种是玉蕗藤,红的自然是紫芸,绿的定是青芷。[金囗草见《字汇》,玉蕗见《楚辞》,“菎蕗杂于黀蒸”,菎葛芸芷皆不必注,见者太多。此书中异物太多,有人生之未闻未见者,然实系所有之物,或名差理同者亦有之。]想来《离骚》《文选》等书上所有的那些异草,也有叫作什么藿蒳姜荨的,也有叫作什么纶组紫绛的,还有石帆、水松、扶留等样,[左太冲《吴都赋》。]又有叫什么绿荑的,还有什么丹椒、蘼芜、风连。[以上《蜀都赋》。]如今年深岁改,人不能识,故皆像形夺名,渐渐的唤差了,也是有的。”[自实注一笔,妙!]未及说完,贾政喝道:“谁问你来!”[又一样止法。]唬的宝玉倒退,不敢再说。

贾政因见两边俱是超手游廊,便顺着游廊步入,只见上面五间清厦连着卷棚,四面出廊,绿窗油壁,更比前几处清雅不同。贾政叹道:“此轩中煮茶操琴,亦不必再焚名香矣。[前二处,一曰“月下读书”,一曰“勾起归农之意”,此则曰“操琴煮茶”,断语皆妙。]此造已出意外,诸公必有佳作新题,以颜其额,方不负此。”众客笑道:“再莫若‘兰风蕙露’贴切了。”贾政道:“也只好用这四字。其联若何?”一人答道:“我倒想了一对,大家批削改正。”念道是:

麝兰芳霭斜阳院,杜若香飘明月洲。

众人道:“妙则妙矣,只是‘斜阳’二字不妥。”那客道:“古人诗云:‘蘼芜满院泣斜晖’。”众人道:“颓丧,颓丧。”又一人道:“我也有一联,诸公评阅评阅。”因念道:

三径香风飘玉蕙,一庭明月照金兰。[此二联皆不过为钓宝玉之饵,不必认真批评。]

贾政拈髯沉吟,意欲也题一联。忽抬头见宝玉在旁不敢则声,因喝道:“怎么你应说话时又不说了?还要等人请教你不成!”宝玉听说,便回道:“此处并没有什么兰麝、明月、洲渚之类,若要这样着迹起来,就题二百联也不能完。”贾政道:“谁按着你的头,叫你必定说这些字样呢?”宝玉道:“如此说匾上则莫若‘蘅芷清芬’。”对联则是:

吟成豆蔻才犹艳,睡足荼蘼梦也香。[实佳。]

贾政笑道:“这是套的‘书成蕉叶文犹绿’,不足为奇。”众客道:“李太白‘凤凰台’之作,全套‘黄鹤楼’,只要套得妙。[这一位蔑翁更有意思。]如今细评起来,方才这一联,竟比‘书成蕉叶’犹觉幽娴活泼。视‘书成’之句,竟似套此而来。”贾政笑道:“岂有此理!”

说着,大家出来。行不多远,则见崇阁巍峨,层楼高起,面面琳宫合抱,迢迢复道萦纡,青松拂檐,玉栏绕砌,金辉兽面,彩焕螭头。贾政道:“这是正殿了,[想来此殿在园之正中,按园不是殿方之基,西北一带通贾母卧室后,可知西北一带是多宽出一带来的,诸钗始便于行也。]只是太富丽了些。”众人都道:“要如此方是,虽然贵妃崇节尚俭,天性恶繁悦朴,[写出贾妃身分天性。]然今日之尊,礼仪如此,不为过也。”一面说,一面走,只见正面[正面,细。]现出一座玉石牌坊来,上面龙蟠螭护,玲珑凿就。贾政道:“此处书以何文?”众人道:“必是‘蓬莱仙境’方妙。”贾政摇头不语。

宝玉见了这个所在,心中忽有所动,寻思起来,倒像那里曾见过的一般,却一时想不起那年月日的事了。[路顺顺逆逆,已成千丘万壑之景,若不有此一段大江截住,直成一盆景矣。作者从何落笔着想?][仍归于葫芦一梦之太虚玄境。]贾政又命他作题,宝玉只顾细思前景,全无心于此了。众人不知其意,只当他受了这半日的折磨,精神耗散,才尽词穷了。再要考难逼迫,着了急,或生出事来,倒不便。遂忙都劝贾政:“罢罢,明日再题罢了。”贾政心中也怕贾母不放心,[一笔不漏。]遂冷笑道:“你这畜生,也竟有不能之时了。也罢,限你一日,明日若再不能,我定不饶。这是要紧一处,更要好生作来!”

说着,引众人出来,再一观望,原来自进门起,所行至此,才游了十之五六。[总住,妙!伏下后文所补等处,若都入此回写完,不独太繁,使后文冷落,亦且非《石头记》之笔。]

又值人来回,有雨村处遣人回话。[又一紧,故不能终局也。此处渐渐写雨村亲切,正为后文地步,伏脉千里,横云断岭法。]贾政笑道:“此数处不能游了。虽如此,到底从那一边出去,纵不能细观,也可稍览。”说着引客行来,至一大桥前,见水如晶帘一般奔入。原来这桥便是通外河之闸,引泉而入者。[写出水源,要紧之极。近之画家着意于山,若不讲水,又造园囿者,惟知弄莽憨顽石壅笨冢,辄谓之景,皆不知水为先着,此园大概一描,处处未尝离水,盖又未写明水之从来,今终补出,精细之至。]贾政因问:“此闸何名?”宝玉道:“此乃沁芳泉之正源,就名‘沁芳闸’。”[究竟只一脉,赖人力引道之功,园不易造,景非泛写。]贾政道:“胡说,偏不用‘沁芳’二字。”[此以下皆系文终之余波,收的方不突。]

于是一路行来,或清堂茅舍,或堆石为垣,或编花为牖,或山下得幽尼佛寺,或林中藏女道丹房,或长廊曲洞,或方厦圆亭,贾政皆不及进去,[伏下栊翠庵、芦雪广、凸碧山庄、凹晶溪馆、暖香坞等诸处,于后文一断一断补之,方得云龙作雨之势。]因说半日腿酸,未尝歇息,忽又见前面又露出一所院落来了,[问卿此居比大荒山若何?]贾政笑道:“到此可要进去歇息歇息了。”说着,一径引人绕着碧桃花,[怡红院如此写来,用无意之笔,却是极精细文字。]穿过一层竹篱花障编就的月洞门,[未写其居,先写其境。]俄见粉墙环护,绿柳周垂。[与“万竿修竹”遥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