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籍脂砚斋评石头记(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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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贾夫人仙逝扬州城 冷子兴演说荣国府(2)

雨村因问:“近日都中可有新闻没有?”[不突然,亦常问常答之言。]子兴道:“倒无有什么新闻。倒是老先生你贵同宗家,[雨村已无族中矣,何及此耶?看他下文。]出了一件小小的异事。”雨村笑道:“弟族中无人在都,何谈及此?”子兴笑道:“你们同姓,实非同宗一族?”雨村问是谁家。子兴道:“荣国府贾府中,可也玷辱了先生的门楣么?”[刳小人之心肺,闻小人之口角。]雨村笑道:“原来是他家。若论起来,寒族人丁却不少,自东汉贾复以来,[此话纵真,亦必谓是雨村欺人语。][如闻其声。]支派繁盛,各省皆有,谁能逐细考查!若论荣国一支,却是同谱。但他那等荣耀,我们不便去攀扯,至今故越发生疏难认了。”子兴叹道:[叹得怪。]“老先生休如此说。如今这宁荣两门也都萧疏了,不比先时的光景。”[记清此句,可知书中之荣府,已是末世了。]雨村道:“当日宁荣两宅的人口极多,如何就萧疏了。”[作者之意,原只写末世。][此已是贾府之末世了。]冷子兴道:“正是,说来也话长。”雨村道:“去岁我到金陵地界,因欲游览六朝遗迹,那日进了石头城,[点睛神妙。]从他老宅门前经过。街东是宁国府,街西是荣国府,二宅相连,竟将大半条街占了。大门前虽冷落无人,[好!写出空宅。]隔着围墙一望,里面厅殿楼阁,也还都峥嵘轩峻,就是后一带花园子里,[“后”字何不直用“西”字,恐先生堕泪,故不敢用“西”字。]树木山石也都还有蓊蔚洇润之气,那里像个衰败之家。”冷子兴笑道:“亏你是个进士出身,原来不通!古人有云,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如今虽说不似先年那样兴盛,较之平常仕宦之家,到底气象不同。如今生齿日繁,事务日盛,主仆上下,安富尊荣者尽多,运筹谋画者无一,[二语乃今古富贵世家之大病。]其日用排场费用又不能将就省俭。如今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甚”字好,盖已半倒矣。]内囊却也尽上来了。这还是小事,更有一件大事,谁知这样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两句写出荣府。]如今的儿孙,竟一代不如一代了!”[文是极好之文,理是必有之理,话则极痛极悲之话。][世家兴败,寄口与人,诚可悲夫]雨村听了,也纳罕道:“这样诗礼之家,岂有不善教育之理?别家不知,只说这宁荣二宅,是最教子有方的。”

子兴叹道:[一转有力。]“正说的是这两门呢!待我告诉你:当日宁国公[演。]与荣国公,[源。]是一母同胞弟兄两个。宁公居长,生了四个儿子。[贾蔷、贾菌之祖,不言可知矣。]宁公死后,长子贾代化袭了官,[第二代。]也养了两个儿子。长子贾敷,至八九岁上便死了。只剩了次子贾敬袭了官,[第三代。]如今一味好道,只爱烧丹炼汞,[亦是大族末世常有之事,叹叹!][偏先从好神仙的苦处说来。]余者一概不在心上。幸而早年留下一子,名唤贾珍,[第四代。]因他父亲一心想作神仙,把官倒让他袭了。他父亲又不肯回原籍来,只在都中城外和道士们胡羼。这位珍爷也倒生了一个儿子,今年才十六岁,名唤贾蓉。[至蓉五代。][至此五代。]如今敬老爹一概不管。这珍爷那里肯读书,只一味高乐不了,把宁国府竟翻了过来,也没有敢来管他的。[伏后文。]再说荣府你听,方才所说的异事就出在这里。自荣公死后,长子贾代善袭了官,[第二代。]娶的是金陵世勋史侯家的小姐为妻。[因湘云故及之。]生了两个儿子,长子贾赦,次子贾政。[第三代。]如今代善早已去世,太夫人尚在,[记真,湘云祖姑史氏太君也。]长子贾赦袭着官。[伏下贾琏、凤姐当家之文。]次子贾政,自幼酷喜读书,祖父最疼,原欲以科甲出身的,不料代善临终时遗本一上,皇上因恤先臣,即时令长子袭官外,问还有几子,立刻引见,遂额外赐了这政老爹一个主事之衔,[嫡真实事,非妄拟也。]令其入部习学,如今现已升了员外郎了。[总是称功颂德。]这政老爹的夫人王氏,[记清。]头胎生的公子名唤贾珠,十四岁进学,不到二十岁就娶了妻生了子,[此即贾兰也,至兰第五代。]一病死了。[略可望者即死,叹叹!]第二胎生了一位小姐,生在大年初一,这就奇了。不想次年又生了一位公子,说来更奇,一落胎胞,嘴里便衔下一块五彩晶莹的美玉来,上面还有许多字迹,[青埂顽石已得下落。]就取名叫作宝玉。[一部书中第一人,却如此淡淡带出,故不见后来玉兄文字繁难。]你道是新奇异事不是。”[正是宁、荣二处支谱。]雨村笑道:“果然奇异,只怕这人来历不小。”子兴冷笑道:“万人皆如此说,因而乃祖母便先爱如珍宝。那年周岁时,政老爹便要试他将来的志向,便将那世上所有之物件,摆了无数与他抓取,谁知他一概不取,伸手只把那些脂粉钗环抓来。政老爹便大怒了,说:‘将来酒色之徒耳!’因此便大不喜悦,独那史老太君还是命根一样。说来又大奇了,如今长了七八岁,虽然淘气异常,但其聪明乖觉处,百个不及他一个。他说起孩子话来也奇怪,他说:‘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真千古奇文奇情。]我见个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人,便觉浊臭逼人。’你道好笑不好笑。将来色鬼无疑了!”[没有这一句,雨村如何罕然厉色,并后奇奇怪怪之论。]雨村罕然厉色忙止道:“非也!可惜你们不知道这人来历。大约政老爷前辈也错以淫魔色鬼看待了。若非多读书识事,加以致知格物之功、悟道参玄之力者,不能知也。”

子兴见他说得这样重大,忙请教其端。雨村道:“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恶两种,余者皆无大异。若大仁者,则应运而生。大恶者,则应劫而生。运生世治,劫生世危。尧、舜、禹、汤、文、武、周、召、孔、孟、董、韩、周、程、张、朱,皆应运而生者。蚩尤、共工、桀、纣、始皇、王莽、曹操、桓温、安禄山、秦桧等,[此亦略举大概几人而言。]皆应劫而生者。大仁者,修治天下;大恶者,挠乱天下。清明灵秀,天地之正气,仁者之所秉也。残忍乖僻,天地之邪气,恶者之所秉也;今当运隆祚永之朝,太平无为之世,清明灵秀之气所秉者,上至朝廷,下及草野,比比皆是。所余之秀气,漫无所归,遂为甘露,为和风,洽然溉及四海。彼残忍乖僻之邪气,不能荡溢于光天化日之中,遂凝结充塞于深沟大壑之内,偶因风荡,忽被云摧,略有摇动感发之意,一丝半缕,误而泄出者,偶值灵秀之气适过,正不容邪,邪复妒正,[譬得好。]两不相下,亦如风水雷电。地中既遇,既不能消,又不能让,必致搏击掀发后始尽。故其气亦必赋人,发泄一尽始散。使男女偶秉此气而生者,上则不能成仁人君子,下则亦不能为大凶大恶。[恰极,是确论。]置之于万万人之中,其聪明灵秀之气,则在万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万万人之下。若生于公侯富贵之家,则为情痴情种。若生于诗书清贫之族,[巧笔奇言,另开生面。但此数语恐误尽聪明后生者。]则为逸士高人。纵再偶生于薄祚寒门,断不能为走卒健仆,甘遭庸人驱制驾驭,亦必为奇优名娼。如前代之许由、陶潜、阮籍、嵇康、刘伶、王谢二族、顾虎头、陈后主、唐明皇、宋徽宗、刘庭芝、温飞卿、米南宫、石曼卿、柳耆卿、秦少游,近日之倪云林、唐伯虎、祝枝山,再如李龟年、黄幡绰、敬新磨、卓文君、红拂、薛涛、崔莺、朝云之流,此皆易地相同之人也。”子兴道:“依你说,成则王侯败则贼了。”[女仙外史中论魔道已奇,此又非外史之立意,故觉愈奇。]雨村道:“正是这意。你还不知,我自革职以来,这两年遍游名省,也曾遇见两个异样孩子,[先虚陪一个。]所以方才你一说宝玉,我就猜着了八九,亦是这一派人物。不用远说,只这金陵城内钦差金陵省体仁院总裁[此衔无考,亦因寓怀而设,置而勿论。]甄家,你可知么?”[又一个“真正之家”,特与“假”家遥对,故写假则知真。]子兴道:“谁人不知,这甄府和贾府就是老亲,又系世交,两家来往极其亲热的。便在下也和他家来往非止一日了。”[说大话之走狗,毕真。]雨村笑道:“去年我在金陵,也曾有人荐我到甄家处馆。我进去看其光景,谁知他家那等显贵,却是个富而好礼之家,[如闻其声。][只一句便一篇家传,与子兴口中是两样。]倒是个难得之馆。但这一个学生,虽是启蒙,却比一个举业的学生还劳神。说起来更可笑,他说:‘必得两个女儿伴着我读书,我方能认得字,心里也明白,不然我自己心里糊涂。’[甄家之宝玉。乃上半部不写者,故此处极力表明,以遥照贾家之宝玉。凡写贾宝玉之文,则正为真宝玉传影。]又常对跟他的小厮们说:‘这女儿两个字极尊贵、极清净的,比那阿弥陀佛、元始天尊的这两个宝号还更尊荣无对的呢![如何只以释、老二号为譬,略不敢及我先师儒圣等人,余则不敢以顽劣目之。]你们这等浊口臭舌,[故作险笔,以为后文之伏线。]万不可唐突了这两个字要紧,但凡要说时,必须先用清水香茶漱了口才可。[恭敬。]设若失错,[罪过。]便要凿牙穿腮等事。’其暴虐浮躁,顽劣憨痴种种异常。只一放了学,进去见了那些女儿们,其温厚和平,聪敏文雅,[与前八个字嫡对。]竟又变了一个人了。因此,他令尊也曾下死的笞楚过几次,无奈竟不能改悔。打的吃疼不过时,他便‘姐姐’‘妹妹’乱叫起来。后来听得里面女儿们拿他取笑说,‘因何打急了只管唤姐妹作甚?莫不是求姐妹去讨情讨饶?你岂不愧些!’他回答的最妙,他说:‘疼急之时,想叫姐姐、妹妹字样,或可解疼也未可知。因叫了一声,便果觉不疼了。[闲闲逗出无穷奇语,都只为下文。]遂得了秘方,每疼痛至极,便连叫姐妹起来了。’你说可笑不可笑?[以自古未闻之奇语,故写成自古未有之奇文。此是一部书中大调侃寓意处,盖作者实因鹡鸰之悲、棠棣之威,故撰此闺阁庭帏之传。]也因他祖母溺爱不明,每因孙辱师责子,因此我就辞了馆出来,如今在巡盐御史林家坐馆了。你看这等子弟,必不能守祖父之根基,从师友之规谏的。只可惜他家几个好姊妹,都是少有的。”[实点一笔,余谓作者必有。]

子兴道:“便是贾府中现有的三个也不错。政老爹之长女名元春,[“原”也。]现因贤孝才德选入宫中作女史去了。[因汉以前例,妙。]二小姐乃赦老爹之妾所出,名迎春。[“应”也。]三小姐乃政老爹之庶出,名探春。[“叹”也。]四小姐乃宁府珍爷之胞妹,名唤惜春。[“息”也。][贾敬之女。]因史老夫人极爱孙女,都跟在祖母这边一处读书,听得个个不错。”[复续前文未及,正词源三叠。]雨村道:“更妙在甄家之风俗,女儿之名,亦皆从男子之名命字,不似别家另外用这些春、红、香、玉等艳字的。何得贾府亦落此俗套?”子兴道:“不然。只因现今大小姐是正月初一所生,故名元春。余者方从了春字。上一辈的,却也是从弟兄而来的。现有对证,目今你贵东家林公之夫人,即荣府中赦、政二公之胞妹,[黛玉之入荣国府的根源,却借他二人之口,下文便不费力。]他在家时名唤贾敏。不信时,你回去细访可知。”雨村拍案笑道:“怪道这女学生读至凡书中有‘敏’字,他皆念作‘密’字,每每如是。写字时若遇着‘敏’字,又减一二笔,我心中就有些疑惑。今听你说,是为此无疑矣。怪道我这女学生言语举止另是一样,不与近日女子相同。度其母必不凡,方得其女。今知为荣府外孙,又不足罕矣。可伤其母上月竟亡故了。”子兴叹道:“老姊妹四个,这一个是极小的,又没了。长一辈的姊妹,一个也没了。只看这少一辈的将来之东床何如呢!”

雨村道:“正是。方才说这政公,已有衔玉之儿,[灵玉却只一块,而宝玉有两个,情性如一,亦如六耳悟空之意耶。]又有长子所遗一个弱孙,这赦老竟无一个不成?”子兴道:“政公既有玉儿之后,其妾后又生了一个,[带出贾环。]倒不知其好歹。只眼前现有二子一孙,却不知将来如何。若问那赦公,也有二子,长子名贾琏,[本家族谱,记不清者甚多,偏是旁人说来,一丝不乱。]今已二十来往了,亲上作亲,[另出熙凤一人。]娶的就是政老爹夫人王氏之内侄女,今已娶了二年。这位琏爷身上现捐的是个同知,也是不肯读书,于世路上好机变言谈去的。所以如今只在乃叔政老爷家住着,帮着料理些家务。谁知自娶了他令夫人之后,倒上下无一人不称颂他夫人的,琏爷倒退了一射之地。说模样又极标致,言谈又爽利,心机又极深细,竟是男人万不及一的!”[未见其人,先已有照。][非警幻案下而来为谁!]

雨村听了笑道:“可知我前言不谬。[略一总住。]你我方才所说的这几个人,都只怕是那正邪两赋而来一路之人,未可知也!”子兴道:“邪也罢,正也罢,只顾算别人家的帐,[笔转如流,毫无沾滞。]你也吃一杯酒才好。”雨村道:“正是,只顾说话,竟多吃了几杯。”子兴笑道:“说着别人家的闲话,正好下酒,[盖云此一段话,亦为世人茶酒之笑谈耳。]即多吃几杯何妨。”雨村向窗外看道:[画。]“天也晚了,仔细关了城,我们慢慢进城再谈,未为不可。”于是二人起身,算还酒帐。[不得谓此处收得索然,盖原非正文也。]方欲走时,又听得后面有人叫道:“雨村兄,恭喜了!特来报个喜信的。”[此等套头,亦不得不用。]雨村听说,忙回头看时——

先自写幸遇之情于前,而叙借口谈幻境之情于后,世上不平事,道路口如碑,虽作者之苦心,亦人情之必有。

雨村之遇娇杏,是此文之总冒,故在前。冷子兴之谈,是事迹之总冒,故叙写于后。冷暖世情,比比如画。

有情原比无情苦,生死相关总在心。也是前缘天作合,何妨黛玉泪淋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