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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郑板桥(7)

随行官:“田廷烳是皇上的宠臣……”见沈椒园不语,又道:“大人志在功名,流芳百世,要是连知州也当不成……”

沈椒园默然片刻,一摆手:“传郑板桥。”

随行官离去,片刻郑板桥入内,递上一卷文告,道:“强征放赈文告,学生已经拟就,请恩师过目。”

沈椒园:“嗯?”

郑板桥:“田廷林等人逆勃天理,理应强征。”将手中文告递上:“恩师审定之后,即可布告四乡!”

沈椒园接过:“谁人要你写此文告的?”

郑板桥:“百姓之愿,恩师之心,学生不过代为执笔。”

“岂有此理!”沈椒园将文告一把扯碎,丢到地上。

郑板桥愕然:“恩师……”

沈椒园果决地:“你与潍县乡绅结冤甚深,于公于私诸多不便,速速将公务移交,调任他处去吧。”

郑板桥大惊,不敢相信地:“恩师……”

沈椒园:“限你明日离开潍县,不得多留!”

郑板桥如雷击顶,踉跄欲倒,他极力站住,目光炯炯,注视沈椒园:“恩师……你教诲学生,要以清正为本,不想你……你……”

沈椒园:“快让他去!”

随行官上前,郑板桥甩开,声调颤抖地:“恩师!你对得起百姓吗?你对得起皇天后土、大清江山吗?”

沈椒园:“搭轿,回莱州!”挥袖而去。

“恩师!”郑板桥惨然一呼,倒在了地上。

二十九

县署后院,寝室。

郑板桥双目闭阖躺在床上。县训科在诊脉,王凤、砚耕守在床头。

训科诊完脉,对王凤、砚耕说着什么。砚耕换过一条毛巾,敷在郑板桥额上。

训科示意,三人退出。

书房。砚耕心情复杂地望着寝室。

寝室内,郑板桥睁开了眼睛。

砚耕推门欲进,又停住了。她摘下了墙上的琵琶……

寝室内。郑板桥瞪着两只悲愤的眼睛,室外忽然传来琵琶声、歌声:

长天茫茫兮恶风急,

哀鸿遍野兮情可凄。

画面:野外高地,百姓挖着草根,嚼着树皮野草;

北关外,一丘新坟,飘散的纸灰;

草棚,木盆中滚出的孩子的小手……

歌声——

清正立身兮吾所愿,

日月无光兮天地迷。

画面:京师,沈椒园大笔一挥写下“清”字;

济南,沈椒园手擎宝剑,威风凛凛;

书房,沈椒园撕毁文告,挥袖而去……

郑板桥挣扎地坐起身来。

歌声——

天地生我兮何所依,

百姓育我兮何所期?

书房,砚耕怀抱琵琶,满脸是泪,边弹边唱。歌声悲愤而又浑重激荡……

郑板桥感受到了一种力量,毅然下床,步履蹒跚地向书房走去。

书房正壁,高悬的“清”字匾映入眼帘。

郑板桥全身颤抖地,向前走着……

砚耕迎着他的目光,把歌声唱得更响:

洪荒为灾兮盼青天,

青天何在兮问霹雳!

郑板桥站在“清”字匾前,默默地凝视着;猛地,他抓起一个木凳,奋力砸去——

“哗啦——”字匾摔落地上,“清”字碎裂成了数片。

“老师——”砚耕扔掉琵琶,呼喊着,扑了过来……

侧室。王凤在整理衣物。他把书画等装箱,把一些东西丢到地上。

书房。砚耕坐在郑板桥身边。郑板桥深情地抚着她的浓发:“这几年你书画长进不小,不能老是随着我。”

砚耕惊异地眨着眼睛。

郑板桥:“京师慎郡王夫人是个才女,她办了一个才女院,收的都是些有出息的女孩儿家。我想让你前去投奔。”

砚耕大惊:“不,我不去!”

郑板桥:“慎郡王是个好人,郡王夫人也是个好人,你去后,他们会好好待你的。”

砚耕:“不,老师,我不离开你,不离开你!”

郑板桥:“傻姑娘,老师就要离开潍县了。”

砚耕:“……那我也不离开老师。”

郑板桥:“你爹没有儿子,生前一心盼望你能有点出息。你进了才女院,也是随了他的意愿。”

砚耕抽泣:“爹爹……”

郑板桥:“听话,你是个大姑娘,应该听爹爹和老师的话。”起身,缓缓地:“再说,老师离开潍县之前,还有事情要做。”

砚耕抬起头来。

郑板桥气势豪迈地吟咏着:“天地生我兮何所依?百姓育我兮何所期?洪荒为灾兮盼青天,青天何在兮响霹雳!”

砚耕泪下:“老师……”

郑板桥:“老师不能让百姓白喊了青天!”

书房外。王凤走来,听到说话,惊住了。

书房内,砚耕抹去眼泪,益发坚定地:“不,老师!砚耕决不离开你!”

郑板桥不容置疑地:“不,你要走!”向内室一呼:“小牛!”

小衙役应声跑出。

郑板桥:“带砚耕姑娘去收拾收拾,准备进京!”

小衙役上前,砚耕抽泣着。

郑板桥扶起她,深情地:“好孩子,去吧,去吧……”

砚耕缓缓地随着小衙役走去……突然,她回转身来,扑到郑板桥面前,一声呼:“老师——”跪到地上。

郑板桥大为感动,但毅然摆手。砚耕和小衙役退出。郑板桥又断然一呼:“来人!”

王凤入内。郑板桥:“请大小官吏、差役大堂议事!”

王凤不动,缓缓地:“放赈、征粮之事,大人还是不做的好。”

郑板桥:“嗯?”

王凤:“既是恩师沈大人也不赞同,大人又是何必。”

郑板桥冷笑:“依你说,百姓不管了?”

王凤:“自有别人去管。”

郑板桥:“豪绅奸徒不惩了?”

王凤:“……恶人自有天报。”

郑板桥:“那我岂不成了糊涂官?”

王凤:“倒也难得。”

郑板桥:“难得?”

王凤:“难得……”

院外忽然传来欢快的喇叭声……

王凤抹着眼睛:“县丞大人已经升为州同了。”

街上,喇叭声热烈欢快。

县丞身着文六品朝冠,坐在一顶披红大轿上。他依然微闭双眉,微微晃着脑袋,身边放着一对蛐蛐笼子。

一队衙役威风凛凛喝道前行。

书房内。郑板桥惨然大笑……

他大步走到案前,抓起笔奋力一挥——

“难得糊涂!”四个浓墨大字。

郑板桥掷笔于地,声泪俱下……

三十

县署大堂后厅。郑板桥口述,主簿提笔在写。

郑板桥:“……郑燮专横独断,一意强征放赈,丝毫不听我等之言。事在紧急,请速速派人前来查处!”

主簿写完,疑惑地抬起头来。

郑板桥:“签上你的大名,速速送往莱州。”

主簿惊愣:“我?不,决不……”

郑板桥深沉地:“板桥在潍七年,你等未得尺寸之利,如今怎能让你等因我受累!”

主簿两眼闪着泪花:“大人……”

大堂。大小吏员、衙役齐集。

郑板桥对仓大使等:“本县决意强征放赈,救民活命,你等有何见教?”

仓大使:“小人等惟命是从。”

郑板桥向衙役们:“你等皆是本县子弟,家中可遭水灾,可有粮吃?”

大个子小衙役:“小人等家中皆急需粮米,但等大人放赈!”

“好!”郑板桥威严挺立,决然地:“贴出布告!开仓放赈!”

墙头。布告,一张接着一张……

白色的布告化作明亮的火把。

夜,领赈的百姓们举着火把,连成了一个浩大雄壮的阵列。

田府,院中。田廷林惊慌地向家丁们喝令着。

五什子带领家丁跑出。

县衙大门外。王凤看着火把的环阵,露出惊喜的神情。

常平仓。郑板桥亲自揭去“皇赈”封贴。

百姓们欢呼着,许多人给郑板桥磕起了头。

郭先生家。请赈的百姓来到门口,郭先生亲自打开大门。

毛掌柜家。毛掌柜拼命阻拦请赈的人群。

请赈的人群将他“淹没”了。

田府大仓。院门紧闭,几个家丁手持刀棍守在门前。

樵根、大个子衙役等赶来。众人一拥而上,家丁逃窜。

樵根、桑叶等推着大门,五什子等拼死顶着不开。

街上。一群百姓背着粮兴冲冲走过。王凤看着,忽然大喊:“放赈咯!放赈咯——”

街头路上。打扮成男子模样的砚耕,与小衙役上路。

王凤的喊声传来,砚耕停住。

田府大仓。大门被轰然推倒,大个子衙役、樵根等与五什子等对打。

五什子等跳墙逃走……

街上。一群百姓背粮走过,五什子等突然蹿出,双方开打。

王凤走来,上前喊着:“不要打架!放赈啦!不要打架!快去领赈啦!领赈啦!”

一根木棍落到脑门,王凤颓然地倒在了地上。

“王爷——”街口,砚耕和小衙役奔来。

一座座打开的粮仓:田廷林、毛掌柜、瘦子……

一袋袋发放的赈粮:大米、玉米、大豆、高粱……

一张张绽开的笑脸:男人、女人、老人、孩子……

田府后院。田廷林气极败坏,晕倒在地。

三十一

晨。县署后院。

王凤嘴角挂着一丝血迹,躺在墙边的竹丛下。

郑板桥朝冠除去,一膝跪在王凤面前,用手擦去他嘴边的血迹,悲怆而凝重地注视着。

画外音:“世道……世道容不得我,可为什么也容不得你!容不得你呀……”

郑板桥将那个精致的钧窑彩釉酒壶,放到王凤身边;缓缓站起,提起一匣书画一包衣物,向院外走去。

院外,三头毛驴在安静地啃着路边的青草。砚耕布衣粗衫,站在路边。

郑板桥怔住了:“你?”

砚耕迎上前来:“砚耕不能让老师白喊了弟子!”

郑板桥激动的、闪着泪光的眼睛。

街上。一群百姓肩着、担着、背着粮食,兴高彩烈地涌来。

他们来到县衙前,小心地推开朱漆大门,涌进。

院内空荡沉寂。

樵根、桑叶等走进大堂。

大堂空空的正位上,悬着一顶文七品朝冠。案上,浓墨大字:“难得糊涂”。

墙上,一幅清瘦竹图。题诗:“乌纱掷去不为官,囊囊萧萧两袖寒;写取一枝清瘦竹,秋风江上作渔杆。”

樵根、桑叶等惊异地注视着。樵根两眼涌泪,突然推开人群,向外边奔去……

他站在野外一个土包上,向着远方呼喊:“郑大人——”

桑叶、酒翁、小衙役等许许多多百姓,齐声地呼喊着:“郑大人——”“郑大人——”

喊声在天地间回荡……

白云,荒丘,漫着水洼的原野……

原野的一条小路上,郑板桥身着布衣长衫,骑在驴背上缓缓行走;他仿佛听到了呼喊,回转头,依依恋恋地凝视着……

砚耕牵缰走在头前,坚毅的目光注视远方。

他们越走越远……渐渐地融入蓝天碧水之中。

1982年12月一稿

1983年2月二稿于济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