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玛尔亚姆怀上伊兹玛特的孩子时,那些阿拉伯人回来了。那个领头的高个子沙特人没和他们在一起,那时他还在遥远的苏丹。但他送来了很多钱,通过向军阀们捐款捐物,他获得准许,建立了几个训练营。在卡利德瓦利德、法鲁克、萨迪克、卡尔丹、吉哈德瓦伊和达伦塔,来自阿拉伯国家的成千上万的新志愿者集中到这里接受战争训练。
这是什么战争?据伊兹玛特·汗观察,这些人在部落的内战中并没有站在哪一边,那么他们接受训练后要与谁作斗争?他听说这全是因为那个高个子,也就是被追随者称为“埃米尔”的那个人。此人已经宣布,要与自己的祖国——沙特阿拉伯政府和西方展开圣战。
但伊兹玛特·汗与西方并无矛盾。是西方提供了资金和武器,帮助他们打败了苏联人,而且他认识的唯一一个异教徒还曾经救过他的命。这不是他的圣战,他想。他所关心的是他的家园正被卷入混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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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降兵部队顺利地接受了马丁的归队,什么都没问,他们只是奉命行事。但麦克·马丁已经获得了“神秘人物”的名声,四年间,两次无理由的失踪,每次为期六个月,部队的官兵自然会感到惊奇。一九九二年,他被送往设在坎伯利的参谋学院深造,然后又被派回国防部,军衔是少校。
这次又是军事行动局,但在三处,即巴尔干处。此时,南斯拉夫的内战依然如火如荼,米洛舍维奇领导的塞尔维亚人占着上风,那里的种族清洗令世界震惊。在这两年的时间里,马丁没有任何参加战斗的机会,每天只能穿着深色西装从郊区到伦敦去上班。
在特别空勤团服役过的军官,还可以再回去,但前提是必须获得特空团的邀请。麦克·马丁在一九九四年年底时接到了特空团从赫里福德发出的邀请。这是他期待已久的圣诞礼物,但妻子露辛达可没那么高兴。
他们还没有孩子,因为夫妻二人都在各自发展他们的事业。露辛达获得了一次升职的机会。她觉得这是“人生的机遇”,但新职位要去英格兰中部地区工作。婚姻亮起了红灯。麦克·马丁接到的命令是去指挥第二十二特空团的B营,把战士们悄悄地带到南斯拉夫的波黑共和国。表面上,他们是联合国维和部队的一部分,实际上他们是去追捕战犯。他无权向露辛达透露真相,只说他必须再次离开。
这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露辛达再也忍不下去了。她猜测这次又是调他去阿拉伯地区,于是向他摊牌,发出了最后通牒:你要么选择伞兵、特空团和该死的沙漠,要么跟我去伯明翰维持我们的婚姻。他仔细考虑后选择了前者。
在白山山脉那些高高的隐蔽的山谷外面,年迈的伊斯兰真主党领导人尤尼斯·哈利斯去世了。伊斯兰真主党的领导权彻底落入希克马蒂亚尔的手中,他的残忍是伊兹玛特所厌恶的。
一九九四年二月,伊兹玛特的孩子出生时,纳吉布拉总统已经下台,但仍然活着,被软禁在首都喀布尔的一座联合国宾馆内。他的继任者本应该是拉巴尼教授,但拉巴尼是塔吉克人,是普什图人所不能接受的。在喀布尔以外,军阀们割据着各自的地盘,国家处于无政府主义的混乱状态。
此外,还发生了一件事。自从苏军撤离后,成千上万的阿富汗青年返回巴基斯坦的古兰经学校完成教育。而其他那些由于年纪太小而从未参加过战斗的人,则越过边境去接受教育——任何教育。结果他们得到的是多年的瓦哈比洗脑。现在,他们也回来了,但他们与伊兹玛特·汗不一样。
老尤尼斯·哈利斯虽然是一个极为虔诚的穆斯林,但他心中仍有一丝温和和克制,所以在他的那座难民营古兰经学校里,传授的伊斯兰教也是温和而有节制的。其他人则专注于那些从神圣《古兰经》中找出来的、极富攻击性的刀剑之章。老努里·汗虽然也很虔诚,但十分宽容,他认为唱歌、跳舞、体育和宽容他人都没有什么害处。
但现在归来的那些人都没受过什么教育,只听过那些精于教条的伊玛目讲的课。他们对生活、对女人,甚至对本部族的文化都一无所知。除了《古兰经》,他们只知道一件事:战争。他们大都来自南方,那里是全阿富汗奉行伊斯兰教最严酷的地方。
一九九四年夏天,伊兹玛特·汗和一位表弟离开山区去了一次贾拉拉巴德。这是一次短暂的走访,但他们却目睹了希克马蒂亚尔的部下如何野蛮地血洗一个村庄,只因为村里人拒绝供奉钱财。他们两人见到男人们惨遭折磨和杀戮,妇女们受到殴打,村庄被烧毁。伊兹玛特·汗对此深恶痛绝。但在贾拉拉巴德,他听说他见到的只是很普通的事情。
后来,遥远的南方发生了一件事。自从名存实亡的中央政府倒台以后,先前的阿富汗政府军倒向了出价最高的军阀一边。在坎大哈城外,一些士兵把两个十几岁的女孩抓到兵营里实施了轮奸。
士兵们所在村庄的一位教士——也是当地宗教学校的校长,率领着三十个学生,扛着十六支步枪冲进了那座军营。他们以寡敌众,取得了胜利。最后,他们把那个司令官吊死在一辆坦克的炮筒下。这个教士名叫穆罕默德·奥马尔,人称毛拉奥马尔[17]。他曾经在一次战斗中失去了右眼。
这个消息很快就传开了,人们纷纷来求他帮助。他和他的队伍深得民心,所以迅速扩大。他们不奸淫掳掠,不蹂躏庄稼,也不要报酬。他们成了当地的英雄。到一九九四年十二月,已经有一万两千人加入到他们的队伍,戴上了这位毛拉的标志性饰物——黑头巾。他们自称为“学生”,在普什图语中,“学生”是“塔利博”,复数就是“塔利班”。他们由维持村庄的治安开始,掀起了一场运动。当他们夺取坎大哈市时,已具备问鼎政权之势。
巴基斯坦的联合情报局一直在努力支持希克马蒂亚尔,推翻喀布尔的塔吉克人,但希克马蒂亚尔老是打败仗。由于联合情报局内部人员逐渐被极端穆斯林渗透,巴基斯坦转为支持塔利班。攻占坎大哈后,新政权获得了一大批武器,还有坦克、装甲车、卡车、大炮、六架前苏联“米格”21战斗机和六架重型直升机。他们开始攻打北方。一九九五年,伊兹玛特·汗吻别妻子和孩子,走出大山加入了塔利班。
日后,在古巴的一座监狱牢房里,他将回忆起,那些在山上与妻儿共度的日子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那年他二十三岁。
太晚了,当他了解到塔利班的阴暗面时已经太迟了。尽管普什图人已经算是最虔诚的教徒了,但他们在坎大哈面临的严酷统治也是穆斯林世界前所未有的。
所有的女子学校都被立即关闭。妇女们不准离家,除非有男性亲属的陪同。任何时候必须用长袍把全身裹得严严实实,女性穿着凉鞋在地上踏出的嗒嗒声也被认为太性感而遭到禁止。所有的唱歌、跳舞、演奏音乐、体育运动和全民的休闲活动——放风筝,都被禁止了。按要求,人们必须每天祈祷五次;男人被强制蓄须。执法者通常是十几岁的狂热分子,他们戴着黑头巾,只懂得激进的语言、残忍和战争。他们从昔日的解放者转而成了新的暴君,但他们前进的步伐势不可挡。他们的使命是摧毁军阀的统治。因为人们痛恨军阀,所以大家也就默默接受了这些严酷的新规矩。现在至少有了法律和秩序,没有了腐败、强奸和犯罪,只剩下狂热的正统。
毛拉奥马尔只是战士们的精神领袖。自从在炮筒下吊死一个强奸犯从而掀起一场革命之后,他就隐居到南方坎大哈附近的一个堡垒里去了。他的追随者仿佛一群来自中世纪的武士,无所畏惧。他们崇拜着深居简出的独眼毛拉,在塔利班倒台前,大约有八万人愿意为他捐躯。在遥远的苏丹,那位高个子的沙特人遥控着现在以阿富汗为基地的两万个阿拉伯人。他注视着,等待着。
伊兹玛特·汗加入了由楠格哈尔省同乡组成的一支义勇军。他很快赢得了战友们的尊重,因为他经验老到,曾经抵抗过苏联人,而且受过伤。
塔利班军队其实算不上真正的军队,它没有指挥作战的将领,没有参谋部,没有军官,没有军衔,没有基础设施。每支义勇军都在其部落首领的领导下保持着半独立的状态。领导人往往凭借他们的人格、勇气和对宗教的虔诚来支配他们的队伍。如同第一个哈里发时期的那些原始穆斯林战士那样,塔利班凭借狂热的勇气横扫敌人,这使他们获得了战无不胜的名声,使他们的对手闻风丧胆,不战而降。当最后遇到真正的战士——塔吉克人沙阿·马苏德的部队时,他们遭到了重创。由于没有医护兵,塔利班伤员只能躺在路边活活痛死。但即便如此,他们仍在向前推进。
在喀布尔城外,他们与马苏德进行了谈判。但马苏德拒绝了他们提出的要求,不愿撤回他曾经抗击过苏联人的北部山区。于是一场新的内战开始了,一方是塔利班武装力量,另一方是由塔吉克人马苏德和乌兹别克人拉希德·杜斯塔姆组成的北方联盟。那是一九九六年。全世界只有暗中组建塔利班的巴基斯坦和出钱资助它的沙特阿拉伯,承认这个新的怪异的阿富汗政府。
对伊兹玛特·汗来说,现在木已成舟。他昔日的盟友沙阿·马苏德如今成了他的敌人。此时在遥远的南方,一架飞机降落了。从飞机上走下来的人,正是八年前在贾基的一个洞穴里和他说过话的那个高个子沙特人,从他腿上取出苏军弹片的那个矮壮的大夫,仍陪同着他。这两人立即对塔利班领导人毛拉奥马尔表示了尊敬,并献上大量的金钱和物资,以及对奥马尔毕生不渝的忠诚。
喀布尔沦陷后,战事暂时停顿下来。塔利班在喀布尔做的第一件事,是把已被推翻的前总统纳吉布拉从软禁宾馆里拖出来,对他进行严刑拷打并处决,最后把他的尸体挂在了一根灯柱上。这确定了塔利班今后要实施的专政路线。伊兹玛特·汗厌恶残忍。他在内战中经过艰苦战斗,从一名志愿兵成为统帅一支义勇军的指挥官,他的部队也在战斗中不断壮大,最后成为塔利班四个作战师中的一个。他要求返回家乡楠格哈尔,于是他被任命为楠格哈尔省省长。住在贾拉拉巴德,他可以经常回家去探视家庭、妻子和孩子。
他从来没有听说过内罗毕和达累斯萨拉姆,也从来没有听说过世界上有一个叫威廉·杰弗逊·克林顿的人。但他对设在自己国家的一个叫“基地”的组织却所知不少。他还知道这个组织的信徒们对所有的异教徒发动了全面的圣战,主要是针对西方,特别是一个叫美利坚的国家。但这不是他的圣战。
他在与北方联盟打仗,以求祖国的最终团结和统一。现在北方联盟已被打败,退缩到两个边远的山洞里。其中一支是哈萨拉族人的抵抗力量,现正蜷缩在达拉伊素夫的高山上;另一支是马苏德的部队,躲在无法攻克的潘杰希尔山谷和东北部的巴达克山。
一九九八年八月七日,美国驻肯尼亚和坦桑尼亚的使馆发生了炸弹爆炸。伊兹玛特·汗对此一无所知。收听国外电台是禁止的,他只得服从。八月二十日,美国向阿富汗发射了七十枚“战斧”巡航导弹。这些导弹发射自游弋在红海的“考本”号和“希洛”号两艘导弹巡洋舰,以及巡游在巴基斯坦南部阿拉伯湾的“布利斯科”号、“埃利奥特”号、“海勒”号、“米利乌斯”号驱逐舰和“哥伦比亚”号潜艇。
导弹攻击的目标是“基地”组织的几个训练营,还有托拉博拉的一些洞穴。有几枚导弹偏离了目标,其中一枚钻进了马洛柯村旁高山上的一个天然洞穴。导弹在山洞深处爆发,炸裂了整个坡面。上千万吨的石块从山上滚落到下面的山谷里。
当他赶到山区时,那里已是面目全非了。整个山谷都被掩埋了。溪流、农场、果园、畜栏、院子、清真寺,全消失了。他的家人和所有的邻居都不见了。他的父母、叔伯、婶母、姑妈、妻子和孩子全都被几百万吨花岗岩埋在了下面。已经无从下手挖掘,也挖掘不到什么了。他忽然成了一个没有根的人,既无亲眷也无氏族。
在炽热的八月烈日下,他跪倒在埋葬家人的页岩上,转向西方的麦加,叩首祈祷。但这次祈祷与以往不同,面对灭族之恨,这是沉重的宣誓,宣告他不共戴天的复仇,他个人至死方休的圣战,针对夺走了他一切的那些人的战争。他向美国宣战了。
一星期之后,他辞去省长的职务,回到了前线。他与北方联盟浴血战斗了两年。在他离开战场的那段日子里,战术高明的马苏德进行了反攻,并再次对战斗力不太强的塔利班造成了重创。在马扎里沙里夫发生了一次血腥屠杀,首先哈萨拉族人发动武装起义,杀死了六百名塔利班战士,然后塔利班进行了报复,屠杀了两千多个平民。
《代顿协议》[18]的签订,从理论上说结束了南斯拉夫的波黑内战。但战争留下的创伤却是噩梦般的。波黑的穆斯林聚居区曾经是战争的主战场,穆族人、塞族人和克族人都卷入了这场战争。这是自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欧洲最血腥的战争。
克族人和塞族人拥有先进的武器,他们挑起并制造了大多数的血腥屠杀。被彻底羞辱的欧洲在荷兰海牙的国际法院设立了战犯法庭,准备起诉和审判第一批战犯。问题在于,双手沾满鲜血的战犯是不会自己举起双手走进法庭的。南联盟总统米洛舍维奇根本无意提供任何配合和协助,事实上,他正在酝酿在另一个穆斯林省——科索沃制造新的事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