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餐时,他觉得吃不下饭。大家与平时一样,围着火堆坐成一圈。干裂的旧木板烧得噼啪作响,水壶里的水在火上咕咕地沸腾着。工人们像往常一样说说笑笑,互相打趣。大个子比利狼吞虎咽地吃着他老婆给他准备的一大块三明治。拉姆·拉尔早就选了一个火堆旁边靠近那件外套的地方坐下来。他强迫自己吃饭。胸腔里的心脏在剧烈地跳动着,他的精神也越来越紧张。
终于,大个子比利把吃完的三明治纸袋揉成一团扔到火里,打了一个饱嗝。他咕哝一声站起来,朝他的外套走了过去。拉姆·拉尔转过脸去看,其他人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大个子比利走到上衣旁,把手伸进右边口袋里,拉姆·拉尔屏住了呼吸。卡梅伦的手在口袋里摸了一会儿,掏出烟斗和烟叶袋。他开始把烟丝装到烟锅里,发现拉姆·拉尔在盯着他。
“你在看什么?”他挑衅似的问道。
“没什么。”拉姆·拉尔说着,把脸转向火堆。但他坐不住,于是站起来伸展一下身体,趁机把身子偏过去。他用眼角的余光看到卡梅伦把烟叶袋放回口袋中,又从中掏出一盒火柴。工头点着烟斗,惬意地抽了起来,然后信步走回火堆旁边。
拉姆·拉尔又坐回原先的位子上,难以置信地凝视着火焰。怎么回事,他问自己,伟大的沙克蒂怎么会这样对待他呢?那毒蛇是她的工具,是按她的旨意带来执行任务的道具,但她却打退堂鼓,拒绝使用这样的报复手段了。他转过头去,又偷偷看了那件外套一眼。在衣服衬里的左边紧靠接缝的最底部,有个东西动了一下,然后安静了。拉姆·拉尔震惊得闭上了双眼。一个洞,衣服衬里中有个小洞,这把他的整个计划给毁了。下午余下的时间里,他工作时一直恍恍惚惚,忧心忡忡。
坐卡车返回班戈时,大个子比利·卡梅伦与往常一样坐在前面。由于天热,他把外套叠起来放在膝上。在车站前,拉姆·拉尔看到他把仍然叠着的外套扔到自己汽车的后座上,然后驾车离去了。拉姆·拉尔追上正在等公共汽车的汤米·伯恩斯。
“告诉我,卡梅伦先生有家小吗?”他问。
“当然有,”这位小个子工人爽快地说,“老婆和两个孩子。”
“他住的地方离这里远吗?”拉姆·拉尔说,“我看他开着车。”
“不远,”伯恩斯说,“在基尔库利小区那边。我想应该是加纳威花园。你想去拜访他?”
“不,不,”拉姆·拉尔说,“星期一见。”
回到自己的房间后,拉姆·拉尔盯着正义女神那张没有表情的脸。
“我无意害死他的老婆和孩子,”他告诉她说,“他们并没有伤害我。”
女神从远处凝视着他,没有回答。
这个周末,哈尔基尚·拉姆·拉尔都是在忧虑的煎熬中度过的。那天傍晚,他走到环路旁的基尔库利小区,找到了加纳威花园。这地方就在欧文罗花园旁边,对面是沃尔本路。在沃尔本路的角落里有一个电话亭,他在那儿逗留了一个小时,装作打电话的样子,观察着路对面那条不长的街道。他觉得自己看到了大个子比利·卡梅伦的身影出现在某个窗口前,便记住了那座房子。
他看到一个十几岁的女孩从那屋子出来,与几个朋友相会。一时间,他真想追上前去,告诉她此刻有个恶魔正隐藏在他父亲的外套里,可是他没有勇气。
接近黄昏时,一位妇女提着购物篮从屋里走出来。他尾随她来到克兰德博伊购物中心。为了方便那些周六才领到工资的人购物,那里关门较晚。那位妇女走进了斯图尔特超市,她应该就是卡梅伦夫人。拉姆·拉尔跟着她走到货架前面,他想鼓起勇气走上去,告诉她家中的危险,但他还是不敢。毕竟,他有可能认错人,甚至还有可能看错了房子。那样的话,人们就会把他当成疯子带走。
那天夜晚,他没有睡好,脑子里老是浮现出那条锯鳞蝰蛇的影子,它从外套衬里的藏身处无声无息地溜出来,在全家酣睡的房子里游走,带去死亡的威胁。
星期天他又去基尔库利小区附近徘徊,而且认准了卡梅伦家的房子。他清楚地看到大个子比利在后花园里。下午三四点钟光景,他已经引起了当地人的注意。他意识到,他要么得大胆地走到正门前,承认自己所干的事;要么就得走开,一切听从女神的摆布。想到要与可怕的卡梅伦面对面,并且讲出实情,说卡梅伦的孩子正处于致命危险的威胁下,他简直怕得要命。于是,他又走回到车站街。
星期一早上五点三刻,卡梅伦全家起床了。这是八月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六点钟时,全家四口人在房子后部的小厨房里吃早饭。儿子、女儿和妻子都穿着睡衣。大个子比利已经穿好上班的衣服了。他的外套还在过道的衣柜里,整个周末都没动过。
刚过六点钟,他的女儿珍妮一边往嘴里塞果酱吐司面包,一边站了起来。“我去盥洗室。”她说。
“姑娘,先去衣柜里把我的外套拿来。”她父亲一边说,一边吃着盘子里的麦片粥。过了一会儿,小姑娘拎着外套的领子回来了。她把衣服递给父亲,他连头也没抬。
“挂到门后去。”他说。女孩照办了。但是外套领子里没有悬挂用的标签,挂钩也不是一颗生锈的钉子,而是个镀铬衣钩,非常滑。外套在钩子上挂了一会儿,就滑落到厨房的地板上。姑娘正要走出房间,她父亲抬起头来。
“珍妮,”他喊道,“把那玩意儿捡起来。”
在卡梅伦家中,谁也不敢与一家之主犟嘴。珍妮走回来,捡起外套在衣钩上挂好。这时候,有个又细又黑的东西从衣服缝里滑落下来,蜿蜒地游到角落里,在油地毡上发出了干涩的沙沙声。她惊恐地瞧着它。
“爸爸,你衣服里那东西是什么啊?”
大个子比利·卡梅伦往嘴里送麦片粥的动作停了下来,卡梅伦夫人从炉灶边转过身,十四岁的儿子鲍比也停止往吐司面包上抹黄油的动作,朝这边看过来。那小东西盘曲在一排柜橱旁的角落里,紧紧弓着身子,一副防卫的样子。它盯着周围看,小小的信子在快速地一伸一缩。
“天哪,这是一条蛇。”卡梅伦夫人说。
“别犯傻了,老婆子,你难道不晓得爱尔兰没有蛇吗?人人都知道。”她丈夫说,放下勺子,“是什么东西,鲍比?”
尽管大个子比利在家在外都像个暴君,但他对儿子的学识还是有点敬佩的,儿子在学校里学习成绩很好,知道不少奇闻趣事。男孩透过他那猫头鹰般的眼镜看着那条蛇。
“肯定是一条无脚蜥,爸爸,”他说,“上学期别人弄了几条到学校里在上生物课时解剖用,是从海对面搞来的。”
“我看不像是蠕虫[1]。”他父亲说。
“无脚蜥不是蠕虫,”鲍比说,“它是种没有脚的蜥蜴。”
“那为什么人们还管它叫蠕虫?”他那不轻信的父亲如此追问道。
“我不知道。”鲍比说。
“那你他妈上学是去干什么的?”
“它会咬人吗?”卡梅伦夫人害怕地问。
“根本不会咬人,”鲍比说,“它是无害的。”
“弄死它,”卡梅伦说,“扔到垃圾箱里去。”
他儿子从桌旁站起来,脱下一只拖鞋,像拿苍蝇拍似的握在手中。他光着脚向角落走去,这时候,他父亲改变了主意。大个子比利抬起头来,脸上露出得意的微笑。
“等一等,别动,鲍比,”他说,“我有个主意。老婆,给我拿个罐子来。”
“什么样的罐子?”卡梅伦太太问。
“我怎么知道你有什么样的罐子?有盖子的罐子就行了。”
卡梅伦夫人叹了一口气,绕过那条蛇,打开了碗柜。她审视着里面满满当当的瓶瓶罐罐。
“有一个果酱罐,里面装着干豆子。”她说。
“把豆子放到别的地方去,把罐子给我。”大个子比利命令道。她把罐子递给了他。
“你要干什么,爸爸?”鲍比问。
“我们工地上有个黑鬼,一个异教徒,他来自一个多蛇的国度。我打算跟他开个玩笑,一个小小的玩笑。把微波炉手套递给我,珍妮。”
“你不必带手套,”鲍比说,“它不会咬你的。”
“我不想碰那个肮脏的东西。”卡梅伦说。
“它不脏,”鲍比说,“它是很干净的生物。”
“你这个傻瓜,小子,你被学校里教的那点东西弄傻了。《圣经》里不是说,‘汝必须用肚子爬行,以土为生……’哦,何止吃土呀。我不想用手碰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