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法国勒阿弗尔开来的“圣基利安”号渡轮驶入迎面的一片海域,庞大的船体逐渐逼近爱尔兰。在A层甲板上,司机利亚姆·克拉克凭栏远眺,试图分辨出越来越近的韦克斯福德郡上那一座座山丘。
再过二十分钟,这艘爱尔兰洲际航运公司的渡轮就会在罗斯莱尔港口的小码头停靠,完成又一趟欧洲大陆的旅程。克拉克扫了一眼表:下午一点四十分。他希望能赶上和都柏林的家人共进晚餐。
渡轮又一次准时进港。克拉克离开船栏,回到客舱收拾自己的旅行包。他觉得没有必要继续等待,于是下到第三层的汽车甲板,他的重型货车和其他人的车都停在这里。随车旅客要再过十分钟才能上岸,但他想最好是坐进驾驶室里等。船只在码头停靠的热闹场面他早就看腻,相比之下,在船上买来的爱尔兰报纸的赛车版面,即使是昨天的,也要有意思得多。
他爬进温暖舒适的驾驶室,坐下来等待船头的大舱门打开,让他驶上罗斯莱尔码头。他面前的遮阳板上夹着一叠整齐的海关手续单据,以备在过关卡时查验。
两点差五分时,“圣基利安”号经过港口防波堤。两点整时,舱门打开。随着急不可耐的游客们发动引擎,下层的汽车甲板响起轰鸣的噪音。他们总是这么心急火燎。一百多条排气管冒着尾气,但重型卡车在前面,先下船。毕竟,时间就是金钱。
克拉克按下启动按钮,这台巨大的沃尔沃的引擎运转了起来。他排在第三位,水手挥手示意时,他们就往前开。前两辆卡车喷射着尾气,驶上通往码头的隆隆作响的钢铁斜坡。克拉克紧随其后,在隔音的驾驶室里,他听到液压制动系统松开时的咝咝声,然后驶上了钢铁斜坡。
其他车辆的轰鸣,加上身下车轮辗上钢板时发出的吱嘎声,令他没有听到从自己卡车下后方发出的尖锐爆裂声。从“圣基利安”号渡轮的船舱出来,他沿着两百码长的鹅卵石路面向前,又开进了巨大拱顶下阴暗的室内海关大棚。透过挡风玻璃,他看见一名海关人员挥手示意他驶进前面那辆卡车旁边的停车位,他照做了。进入车位后,他熄了火,从遮阳板上拿出那叠单据后下了车。作为常客,他认识大部分的海关人员,不过这一位他并不认识。那人点点头,伸手接过单据开始翻阅起来。
只花了十分钟,他很满意地看到手续都很齐全:执照、保险、货物舱单、关税付讫、许可证等。即使在欧洲共同市场内,这显然也是把货物从一个国家运到另一个国家所需要的全套程序。他正要把单据还给克拉克,突然看到了什么。
“喂,那是什么?”他问道。
克拉克顺着他的目光,看到卡车的驾驶室下面有一摊正持续扩大的油污,是从靠近后轴的部位漏下来的。
“噢,天哪,”他绝望地说,“好像是差速器壳体盖子出了问题。”
海关人员找来一位克拉克认识的高级海关官员。两个人弯腰察看油从哪里流出来。已经有超过两品脱的油流淌到大棚地面上了,这样下去其他三品脱油也会流出来。那位高级海关官员站起身来。
“这车不能开了,”他说,然后转向他的同事,“我们让其他车辆从旁边绕过去。”
克拉克钻到驾驶室下面,想从近距离看个仔细。连接前面发动机的一根粗大的传动轴捣坏了差速器的钢铸外壳。在这个壳体里面,传动轴的旋转动力侧向传输给后轴,由此驱动卡车前进。这些都依靠壳体里面一组复杂的齿轮来完成,而齿轮必须时刻浸泡在润滑油里才能运转。没有这种油,齿轮很快就会咬死。现在油不断地流出。钢铸外壳开裂了。
绞盘在这条轴的上面,载货的拖车部分就挂在这上面。克拉克从下面钻了出来。
“全漏光了,”他说,“我需要向公司报告。能用一下你们的电话吗?”
那位高级海关官员把脑袋朝玻璃墙办公室那边一扬,就去检查其他卡车了。克拉克走向电话机时,几名司机从驾驶室里探出身来对他爆了几句粗话。
都柏林的公司里没人,他们都出去吃午饭了。当最后一批游览车辆离开大棚驶向内陆时,克拉克仍在海关大棚内闷闷不乐地来回走动。三点钟时,他终于联系上了塔拉运输公司的总经理,向他解释了所遇到的麻烦。那人咒骂了几声。
“我这里没有备件,”他告诉克拉克,“我必须去沃尔沃卡车的代理商那里搞一套。一个小时后再打我电话。”
四点钟时仍没消息。五点钟时,当天的最后一班渡轮也已经从菲什加德抵达,海关人员要关门了。克拉克又打了个电话,告知对方自己将在罗斯莱尔过夜,过一个小时再联系。一位开车的海关员工好心地把他捎带到镇上,给他指点了一家经济型旅馆。克拉克去登记住宿。
六点钟时,公司总部告诉他,他们将在明天早上九点钟拿到差速器壳盖,之后,公司的一位修理工会开一辆面包车把它送过来,预计中午十二点能到克拉克这里。克拉克给妻子打了个电话,说他得晚一天到家。他随后就去喝茶了,还去了酒吧。在三英里之外的海关大棚内,塔拉公司那辆与众不同的绿白相间大货车孤独地停着,下面有一大摊油。
第二天,克拉克睡了个懒觉,九点钟才起床。十点钟时,他给总公司打了电话。总部告诉他,替换的零件已经装上面包车,五分钟后出发。十一点,他搭便车回到港口。公司说到做到,修理工驾着小面包车从码头开过来,在十二点驶进海关大棚。克拉克正等在那里。
快活的修理工像雪貂一样灵活地钻到卡车下面,克拉克听到那人发出了啧啧声。当他出来的时候,身上已经沾满了油污。
“壳体的盖子,”他说,“整个裂开了。”
“多长时间能够修好?”克拉克问。
“如果你来当帮手,我能让你在一个半小时后上路。”
实际花的时间稍微多了点。他们首先得擦干那摊油污,把五品脱的油清除干净很费时。然后修理工拿起一把重型扳手,小心地拧下连接主壳体盖子上的一圈螺栓。完成后,他拆下两个半轴,开始松开传动轴。克拉克坐在地上看着他,偶尔按照吩咐递一下工具。海关人员看着他们两个——没有船舶靠岸的时候,他们也没其他事情可做。
快到一点时,破损的壳体被拆了下来。克拉克肚子饿了,想到公路旁的咖啡店去吃点午饭,但修理工想接着干。在远处的海面上,比“圣基利安”号小一点的姊妹船“圣帕特里克”号渡轮正驶来,准备返回罗斯莱尔港。
修理工开始按相反的程序进行安装:装上新壳体,固定传动轴,两个半轴也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一点半的时候,对任何在那儿观望的人来说,“圣帕特里克”号已经清晰可见了。
墨菲正在观察。他趴在码头后面高坡上的枯草丛中。一百码以外,谁也看不到他,当然也没有人在看他。他把野战望远镜举在眼前,监视着正在驶近的渡轮。
“来了,”他说,“很准时。”
布兰登哼了一声。他身体强壮,此时正趴在墨菲旁边的长草丛里。
“你认为能成功吗,墨菲?”他问道。
“当然,我把计划做得像是一次军事行动,”墨菲说,“不可能失败。”
更加在行的罪犯也许会告诫墨菲,对他这个经销废旧金属、偶尔搞一些来路不明的旧汽车作为副业的商人来说,这样的犯罪行为超出了他的承受范围。但他已经花了几千英镑来策划和准备这次行动,绝不会半途而废。他继续注视着越来越近的渡轮。
在海关大棚里,修理工给新的壳盖拧上最后一颗螺帽,钻出车底,站起来舒展了一下身体。
“好了,”他说,“现在,我们去加五品脱油,然后你就可以上路了。”
他打开差速器壳体边上的一个小法兰螺帽,克拉克去面包车那里提来一桶油并带来一只漏斗。大棚外头,“圣帕特里克”号缓缓驶进泊位,系紧缆绳,打开了船头舱门并降下跳板。
墨菲握紧望远镜,盯着“圣帕特里克”号船头黑乎乎的舱门。第一辆出来的卡车棕褐色,有法国的标记。第二辆开到午后阳光下的车是白绿相间的颜色,拖车的侧面用绿色涂料写着硕大的“塔拉”二字。墨菲松了口气。
“来了,”他喘着气说,“这就是我们的目标。”
“我们现在去吗?”布兰登问道。没有望远镜,他看不清楚,快要不耐烦了。
“别急,”墨菲说,“我们先等它从海关出来。”
修理工拧紧加油嘴的螺帽,转向克拉克。
“好了,”他说,“可以开了。我要去洗洗干净,很可能会在回都柏林的路上超过你。”
他把油桶和剩下的工具放到面包车上,拿上一瓶洗涤液朝卫生间走过去。塔拉运输公司的那辆大货车已经从码头轰隆隆地驶过入口,进入海关大棚。一名海关人员挥手让它停到其同伴旁边的停车位上去。司机爬下了卡车。
“你怎么回事,利亚姆?”他问道。
利亚姆·克拉克对他作了解释。一名海关人员走过来检查新来司机的单据。
“我可以开走了吗?”克拉克问。
“走吧,”海关人员说,“你把这地方弄脏已经够久了。”
时隔二十四个小时,克拉克重新爬进驾驶室,发动引擎、挂进排挡。他对公司的同事挥挥手,松开离合器驶出海关大棚,进入到外面的阳光下。
看到大货车出现在内陆一侧时,墨菲调整了一下握在手里的望远镜。
“他已经出来了,”他告诉布兰登,“没遇到什么麻烦,你看见没有?”
他把望远镜递给布兰登。布兰登爬到高地的顶部,俯视下面。在五百码开外的地方,大货车正转弯离开港口,驶上通往罗斯莱尔郡的公路。
“我看见了。”他回答道。
“车上装有七百五十箱上好的法国白兰地,”墨菲说,“也就是九千瓶。每瓶市场零售价超过十英镑,我能拿到四英镑。你认为怎么样?”
“好多酒啊。”布兰登渴望地说。
“那可是好多钱,傻瓜,”墨菲说,“好,我们开始。”
两人爬下高坡,猫着腰跑向停在下面沙土路上的汽车。
他们开车回到码头通向郡内的公路与土路的会合点,只等了几秒钟就看见司机克拉克驾着大货车轰隆隆地驶了过去。墨菲开着前两天偷来的、现在挂着假牌照的黑色福特格雷那达轿车,跟在这辆大货车后面。
克拉克想快点到家,一路上都没有停顿。当他驶过斯莱尼河大桥、离开韦克斯福德,朝北驶上都柏林公路时,墨菲决定可以打电话了。
此前他就注意到这间电话亭,并预先把听筒膜片取了出来,以确保自己来时没人使用。现在里头确实没人,但有人或许被这个没用的摆设惹火了,把底座上的电线扯断了。墨菲咒骂一声,继续向前开。他在恩尼斯可西北面的一家邮局旁又发现一间电话亭。踩下刹车后,前面的大货车轰响着渐渐淡出了他的视线。
他把电话打给戈里北部公路边的另一间电话亭,他的两个同伙布雷迪和基奥正等在那里。
“你死到哪里去了?”布雷迪问道,“我和基奥已经在这里等了一个多小时了。”
“别着急,”墨菲说,“他上路了,很准时。你们只要在路边停车处的灌木丛里藏好,等他下车就行。”
他挂断电话后继续行驶。凭速度的优势,还没到弗恩斯村他就追上了大货车,之后则尾随其开到开阔的公路上。快到卡莫林时,他转向了布兰登。
“是时候变身为法律卫士了。”说完,他驶离公路,进入一条事先侦察好的狭窄乡间土路。那里空无一人。
两人下车后从后座取来一只手提包,拉开拉链,里面是正规警服的蓝衬衫和黑领带。两人事先已经穿上黑色的鞋袜和裤子,只需再穿上手提包里的两件制服,他们便完成了伪装。墨菲的制服上有三条杠,是警长;布兰登则穿着普通的警员制服。两人都佩戴着爱尔兰警察的徽标,头上戴着之前藏在手提包里的大盖帽。
包里最后的物品是两卷黑色塑胶带。墨菲拉开胶带,扯去衬布,小心拉开后在福特格雷那达汽车的前车门两侧各贴了一条。黑胶带与车身的黑漆融为一体,胶带上白色的“警察”字样就凸显了出来。偷车时,墨菲专门选了一辆黑色格雷那达,因为那是最普通的警察巡逻车。
布兰登从后备箱里取出最后一件装备,那是一件两英尺长、截面为三角形的家伙。三角形的底部安装了强磁铁,可以牢牢地吸在车顶上。另两面都是玻璃,上面刷有“警察”字样。
里面并没有照明的灯泡,但大白天谁会注意这个呢?
两人钻回汽车里,从小路上倒车出来。不管怎么看,他们都是一对在公路上巡逻的警察。现在布兰登开车,“警长”墨菲坐在他旁边。他们发现那辆大货车正在等戈里镇的一个红灯。
戈里镇北面有一条新建的四车道公路,就在这座古老的集镇与阿克洛之间。沿这条路北行的途中有个路边停车处,那就是墨菲选中的伏击地点。进入双车道公路时,跟在大货车后面一长溜汽车的司机纷纷欣喜地超过大货车。墨菲注视着所有这一切。他摇下车窗,对布兰登说了声:“动手。”
格雷那达流畅地开到卡车驾驶室旁边,与其并排行驶。克拉克低头看到一辆警车在他旁边,一位警长正向他挥手,他于是摇下车窗。
“你的一个后轮胎瘪了,”墨菲迎风大声叫道,“开到前面停车处去。”
克拉克望向前面,看到路旁指示牌上巨大的停车标记。他点点头开始减速。警车开到前面去,驶入停车处停了下来。大货车也跟着在格雷那达后面停下。克拉克下了车。
“在后面,”墨菲说,“跟我来。”
克拉克顺从地跟着他绕过自己卡车的车头,沿着绿白相间的车身走到后面。他没有看到瘪掉的轮胎,因为他根本没机会看。身穿连体工装裤、戴着头罩的布雷迪和基奥从灌木丛里跳了出来。一只戴手套的手捂住克拉克的嘴巴,一条有力的胳膊捆住他的胸部,另一双胳膊抱起他的腿。他像一只麻袋一样被扛了起来,消失在灌木丛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