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权保持沉默,但你所说的每一句话都会被记录在案,并有可能被用作证词。”
这是英国和爱尔兰警察对疑犯的正式警告之一。
一辆宽大的警车缓缓停在街沿石旁边,约五十英尺外,一道警戒线横在路上,将看热闹的人群拦在外面。司机开着引擎,雨刷有节奏地刮去落在挡风玻璃上的毛毛雨。后座上,威廉·汉利总警司透过车窗,看着警戒线外围观的一群人,还有里面三三两两不知所措的官员。
“你待在这儿。”警司告诉司机,并准备下车。司机很乐意照办,因为车内温暖舒适。他觉得,这种下雨天不适合在贫民窟的街上走来走去。他点点头,关掉发动机。
警司“砰”的一声关上身后的车门,再次用深蓝色的大衣裹紧身子,朝警戒线的缺口走去。一位浑身湿淋淋的警官在那里注视着警戒区出入的人。看到汉利后,他敬了个礼,站向一旁让他进去。
大个子比尔[17]·汉利从一个自由党人社区的小警察干起,用了二十七年才升到现在的位子。他身高超过六英尺一英寸,身材像卡车一样结实,很适合干这行。三十年前,他曾经是爱尔兰阿斯隆郡英式橄榄球队中的最佳前锋,后来他穿上绿色的爱尔兰队球衣,加入了这个国家有史以来最强大的球队。在队长卡尔·穆伦的率领下,球队在三角赛中横扫英格兰队、威尔士队、苏格兰队和法国队,夺得了三连冠。他成为警察后,打球也并没有影响他的晋升。
他喜欢这份工作。虽然工资低、工时长,但从中能获得满足感。当然,每个行业里都会有棘手的任务,今天上午就遇到了这样的事情——驱逐住户。
两年来,都柏林市政府一直致力于拆除一片破败杂乱的旧房子,其所在地叫格洛斯特钻石区。
为什么叫这个名字是个谜。那地方既没有英国格洛斯特王室的财富和名气,也没有昂贵炫目的钻石,它只是坐落在利菲河北岸码头后面的一片工棚贫民窟。现在,这里的大部分楼房已被夷为平地,原先的居民被安置到了政府建造的公寓楼里。透过雨丝,人们能够看到半英里外那些毫无生气的楼房的轮廓。
但这里是比尔·汉利管辖区的中心,所以,今天上午的事情由他负责,尽管这使他颇感头痛。
被两条警戒线隔开的地方,是以前梅奥路的中心地段。现在,这里与十一月的天气一样荒凉。街道的一边只有一堆瓦砾,推土机很快就要开工,为一座新的购物中心开挖地基。街道的另一边才是人群注目的焦点。这几百英尺的范围内,没有一座建筑物。整个区域如一张馅饼一样平整,雨水在光滑的黑色沥青上闪闪发亮。这是一座停车场,面积有两英亩,是供将来在附近办公楼上班的人们使用的。整整两英亩的场地,已经围上一道两米多高的栅栏。事实上,这两英亩还差一点儿就要被全部围起来了。
场地中央,面朝梅奥路的地方还有一座孤零零的房子,好像一排整齐漂亮的牙齿里嵌着一颗破旧的残牙。房子两边已经被推平,因此这座仅存的房子两侧都用木条支撑着。曾经与这座孤独的房子相连的所有房屋都不存在了。周围三个方向的地方都已铺上沥青,这座房子就像海滩上被海水包围的一座孤零零的沙堡。正是这座房子,还有住在里面被吓坏了的老头,成了上午的事件中心和人们茶余饭后的焦点。已经迁居到新公寓楼的居民都赶过来,围观他们最后的一位老邻居是如何被赶走的。
比尔·汉利朝正门对面走去。那里聚集了好多官员,他们都盯着这座破房子,似乎世界末日来临,而他们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其实这里没什么好看的。面对人行道的是一面矮砖墙,把人行道与所谓的前花园隔开。这花园也没有花园的样子,只有几英尺高的杂草互相缠绕着。正门在房子的一侧,已经被无数扔过来的石子砸得伤痕累累。汉利知道,门内一定是个一码见方的小门厅,正对面是一条狭窄的通往楼上的楼梯;门厅的右边应该是一扇门,通向一个单间的客厅,门边的客厅窗户已经破碎,用纸板挡着;两者之间是廊道,通向一个脏兮兮的小厨房,还有一扇门,通向后院和露天茅厕;客厅里应该有一个小壁炉,因为房子的一侧有一根烟囱伸向细雨蒙蒙的空中。汉利从侧面已经看到,房子后面有一个院落,与房子一般宽,长度约有二十五英尺。这个院子用六英尺高的木板栅栏围着。之前汉利已经得知,院子的地面上到处是鸡屎,因为那老头儿在院子边紧靠后栅栏那里修了一个鸡窝,养着四只芦花鸡。情况就是这些。
市政厅已经尽量为老头作了安排,提供了他一套明亮又干净的新公寓,甚至还在别处另送了他一座小房子。社工、救济人员和教会工作人员轮番去看望他。他们劝他,给他讲道理,一次又一次答应他推迟搬迁日期;但他就是不搬。他住处的前后左右都已经被拆光了,他还是拒绝搬走。工程有条不紊在进行中,停车场已经修建平整,浇上了沥青,老头的房子周围也被围起了栅栏。然而,这老头依然按兵不动。
当地新闻媒体热闹了一番,并以《梅奥路隐士》的标题作了报道。当地小青年也聚拢来,朝着窗口投掷石子和泥块,把窗玻璃砸了个七零八落。老头隔着破窗户大声叫骂,这使得他们更加起劲。
最后,市政厅下达了驱逐令,地方法官也下令对住户实施强制动迁。在这个潮湿的十一月上午,许多市民也汇集到这座房子的正门前。
房管局局长招呼汉利。“真是麻烦事,”他说,“这就是麻烦,我真讨厌这种强制驱逐。”
“是啊。”汉利说。他扫了一眼人群,有两名法警前来执行任务,他们长得膀大腰圆,但显得有点不好意思,另有两位市政厅的官员、两个汉利手下的警察、一名卫生福利部门的官员、一个当地医生,还有几名小官吏。当地报纸的资深摄影记者巴尼·凯莱赫也在场,身后跟着个嘴上还没长毛的年轻小记者。汉利与当地媒体的关系一向很好,与那些老员工交情也不错。双方各司其职,没必要钩心斗角。巴尼眨了眨眼睛,汉利点点头表示回应。小记者认为这是亲密的象征。
“你们要用武力把他轰出来吗?”他轻快地问道。
巴尼·凯莱赫瞪了他一眼。汉利把灰色的眼睛转向这个小青年,盯住他看,直到小记者开始后悔刚才不应该多嘴。
“我们会尽可能温和的。”汉利认真地说。小记者急忙记下来,倒不是怕忘记这么短的一句话,而是为了找点事情做。
地方法官命令的时间是九点钟,现在已经是九点零两分了。汉利对房管局局长点了点头。
“开始。”他说。
市政厅官员走到房门前,大声地敲起门来。没人答应。
“拉金先生,你在里面吗?”他喊道。没人答应。那官员回头看汉利,汉利点点头。官员清了清嗓子,开始宣读市政厅的驱逐令。他的声音洪亮,里面完全能够听到,却仍然没有回答。他回到路上的人群中。
“不如我们给他五分钟时间?”他问道。
“好的。”汉利说。现场警戒线的外面,格洛斯特钻石区的前居民们在这里越聚越多,人群中开始传出小声的议论。终于,后排的一个家伙壮起了胆子。
“别折腾他了,”那声音说,“可怜的老头。”
汉利信步走到警戒线那边,不慌不忙地挨个巡视着一排排面孔,凝视着每一双眼睛。大部分人都避开了视线,没人敢吱声。
“你们这是在同情他吗?”汉利温柔地问道,“去年冬天把他的窗户全都砸碎,让他在里面挨冻,这是同情他吗?向他扔石头和泥块,这是同情他吗?”一阵漫长的沉默,“别在这里浪费时间了。”汉利说完就回到门前的人群里。两名法警正盯着他,汉利朝他们点了点头。
“你们可以动手了。”他说。
两人都拿着撬棍。其中一人绕到房子侧面的网状栅栏与砖砌墙角之间。他熟练地轻轻一撬,就撬开三块栅栏木板,进入后院。他走到后门,用撬棍连连敲门。他的同事在前面听到响声后,也敲响了前门。前后门都无人应答。待在前门的那个人把撬棍尖头插到门和门框之间,一下子就把门撬开了。门开启了一条三英寸的缝后就不动了——里边有家具挡着。法警无奈地摇摇头,转向门的另一边,撬掉两个合页,把门拆下来放在前花园里。接着,他把堆在门厅里的椅子、桌子一件件搬出来,直至房间被清空。最后,他走进去喊道:“拉金先生?”后边传来有东西破碎的声音,他的朋友从厨房那头进来了。
两人在一楼搜寻着,街上的人们鸦雀无声。接着,他们发现,楼上卧室的窗前出现了一张惨白的脸。
“他在楼上!”人群里三四个声音喊道,就像是比骑手先发现狐狸的侍从。其实他们只是希望帮上点忙。一个法警从前面的门框探出头来。汉利朝楼上的卧室窗户点头示意,于是那两人踏上了狭窄的楼梯。窗边的脸不见了。没有发生扭打,很快,他们就下来了,前面的人怀里抱着那个虚弱的老头。他走进毛毛细雨中,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救援人员拿着一条干毛毯急忙走了过来。法警支撑着老头站稳,把毯子裹在他身上。老头看上去已经饿得没了力气,并且有些晕眩,但主要是被吓破了胆。汉利作出了决定。他转向自己的汽车,招呼司机把车开过来。市政厅之后可以把老头送到老人院去,但现在得先让他好好吃顿早饭,喝杯热茶。
“扶他到后座去。”他对法警说。等老人被安置到温暖的汽车后座上后,汉利也上了车,坐在他的旁边。
“走吧,”汉利对司机说,“从这儿出去半英里,第二个路口左转,那儿有家公路咖啡店。我们去那里。”
当汽车倒出去,穿过警戒线、经过围观的人群时,汉利看了一眼这位不同寻常的客人。老人穿着一条破旧的宽松裤和一件薄夹克,里面的衬衣没扣上。据说,他这几年里一直邋里邋遢、愁眉苦脸的。老人默默地盯着前排座位的靠背,对汉利的凝视毫无反应。
“这天迟早要来的,”汉利温和地说,“其实你早就知道了吧。”
汉利个子高大、身体强壮。如果高兴,他能把码头上的小流氓们揍得尿裤子。虽然满脸横肉,鼻子还被打折过两次,但大个头比尔·汉利是个善良的人。老头慢慢转过头来看着他,但没有说话。
“搬家,我的意思是,”汉利说,“他们会找个好地方安顿你,冬天暖和,吃得也好。你会明白的。”
汽车在小饭馆前停了下来。汉利下车后,转向司机。
“带他进去吧。”他说。
温暖的餐馆里热气腾腾,汉利朝角落的一张空桌子点了点头。警车司机扶着老头走到角落,帮他靠墙坐下。老头一语不发,既没说谢谢,也没表示异议。汉利看着柜台后墙上的菜单。饭店老板用湿抹布擦了擦手,露出探询的眼光。
“两个鸡蛋、培根、西红柿、香肠和薯条,”汉利说,“给角落里的那个老家伙先来一大杯茶。”他把两镑纸币放在柜台上,“我等会儿回来拿找头。”
司机从角落的餐桌回到柜台前。
“待在这里看着他,”汉利说,“我自己来开车。”
司机心想,今天真是好运气,先待在暖和的汽车里,现在又在温暖的咖啡馆里,正是喝杯茶、抽支烟的好机会。
“我要跟他坐一起吗?”他问道,“他身上有股味儿。”
“看着他。”汉利重复道。他自己则开车回到了梅奥路的工地上。
施工队早就准备好了,他们不想浪费时间。承包商的工人从房子里进进出出,把原主人那些脏兮兮的家什物件都搬出来堆在路边,任凭雨淋。现在雨下大了,房管局局长撑起雨伞,在一边看着。停车场里,两辆橡胶轮子的挖土机正在待命,准备从屋后开始,把后院和茅厕逐一碾平。挖土机的后边是一排翻斗卡车,一共十辆,准备运走房子的砖瓦碎片。屋里的水、电和煤气供应早在几个月前就已经切断了,所以,房子里又潮又脏。那里从来没有装过下水道,所以,配有地下化粪池的露天茅厕也很快会被填埋起来,浇上永久性混凝土。看到汉利又从汽车上下来,房管局局长向他走去,并朝一辆敞着后门的市政局货车示意了一下。
“我已经把稍微值点钱的东西都收拾起来了,”他主动介绍,“旧照片、硬币、几枚奖章、一些衣物,还有装在一个雪茄盒里的一些私人证件,大部分都已经发霉了。至于那些家具……”他指着雨中的一堆老古董,“都在那儿,卫生局官员建议一把火全烧了。那东西值不了几个钱。”
“好的。”汉利说。那官员说得对,但那是他自己的事。汉利似乎还是想在道义上帮老人一把。
“他能拿到一点赔偿费吗?”汉利问道。
“噢,当然。”局长急切地说,极力解释他的部门并不是没人性的禽兽,“房子是他的私有财产,家具、设施、固定设备以及一切个人物品所受的损失,我们都作了一个合理的估价。还有搬家安置的补贴……虽然坦率地说,相比于他长时间拒绝搬迁给我们造成的损失,他的这点损失算不上什么。”
这时,一名工人从房子一侧走出来,双手各拎着一只鸡,都耷拉着脑袋。
“这些家伙怎么办呢?”他问道,并不是特别在问什么人。
他的一个同事回答了他。巴尼·凯莱赫抓拍了一张照片。不错的照片,他心里想——“梅奥路隐士”最后的几个伙伴,很好的注释。一名承包方的人说,他家里也养着鸡,可以让这几只加入到他那里的鸡群中。于是,他找来一个纸箱子,把这两只湿漉漉的鸡塞到里边后放到了面包车上,以便之后送到家里去。
不到一个小时东西就搬完了,这座小房子已被清理一空。身穿闪闪发亮的黄色油布雨衣的大个子工头走到市政官员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