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浪一个接一个拍打着枪鱼深蓝色的身躯。在距离渔船两英尺处,那鱼用一只大理石般光亮溜圆的眼睛瞪着穆加特罗伊德。它还活着,但已经没有力气再次搏斗了。从它嘴里连到基里安手上的钢丝绷得紧紧的。穆加特罗伊德慢慢俯下身去,把右手伸向鱼嘴。
“等一会儿再拍,老兄,”基里安说,“我们先把它拉到船上来。”
穆加特罗伊德谨慎地用钢丝钳的两个钳爪夹住与钩柄连接的钢丝。他捏紧钳柄,鲜血从手掌上流下来,掠过枪鱼的头,滴入海水之中。他又捏了一下,钢丝被剪断了。
“你在干什么?它会逃走的。”希金斯喊道。
又一个浪打在鱼王身上,它凝视着穆加特罗伊德,晃了晃它那疲惫而又苍老的脑袋,把尖长的喙插入凉爽的水中。接下来的一个浪头使它翻回了肚子朝下的体位,它把脑袋深深地扎入水下。在左侧,它那巨大的月牙形尾巴竖起又落下,费力地钻入水中。触及水面时,鱼尾摇摆了两下,随即推动身体朝前下方游去。他们最后所看到的是它的尾巴,疲惫中,那尾巴奋力地推动枪鱼回归大海,回到波浪下面寒冷和黑暗的家乡。
“操。”基里安说。
穆加特罗伊德挣扎着努力站起来,但热血直冲脑门。他只觉得天空慢慢地转了一大圈,黄昏来得很快。甲板升起来,先撞到他的膝盖,再撞上他的脸。他昏了过去。落日悬挂在西边毛里求斯岛的山峦上方。
“前进”号驶过澙湖返航回来,穆加特罗伊德苏醒时,太阳下山已经一个小时了。航程中,基里安取回了长裤和运动衣,以便让凉爽的晚风吹拂烤焦了的四肢。穆加特罗伊德一气喝下三罐啤酒,瘫坐在一条凳子上,他弓起双肩,双手伸进用来清洗甲板的装满海水的桶里。他没有注意到渔船已经靠上了木结构的码头,让·保罗下船后蹦蹦跳跳朝村子跑过去。
老先生帕蒂安关上发动机,确认缆绳都已经系牢了。他把大个的鲣鱼和剑鱼都抛到码头上,又把渔具和诱饵安置妥当。基里安把冷藏箱扛上码头,又跳回到船上。
“走吧。”他说。
穆加特罗伊德努力站起身来,基里安扶着他走上了码头。他的短裤裤腿边沿垂落到膝盖下,衬衫敞开着,晒干了的汗渍显得黑乎乎的。他脚上穿着的那双胶底鞋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一些村民列队站在狭窄的码头上,他们只好鱼贯而行。希金斯已经走到前面去了。
走在最前面的是帕蒂安先生。穆加特罗伊德很想去与他握手,可是双手痛得太厉害了。他朝老船长点点头,露出了微笑。
“谢谢。”他用法语说。
老人已经重新戴上他的那顶破草帽,这时候,他从头上摘下帽子。“Salut,Ma?tre.”他回答说。
穆加特罗伊德慢慢走过码头,村民们纷纷点头说:“Salut,Ma?tre.”他们走到木头栈桥的尽头,踏上村里的砾石街道。那辆汽车的四周已经围了一大群人。“Salut,Salut,Salut,Ma?tre.”他们静静地说。
希金斯把备用的衣服和空饭盒装上汽车,基里安则把冷藏箱放到后拦板里,“砰”的一声关上车门。他走到穆加特罗伊德等待着的后排乘客座位。
“他们在说什么?”穆加特罗伊德轻声问道。
“他们在问候你,”基里安说,“他们称你是超级渔民。”
“就是因为鱼王吗?”
“在这一带,它可是一个传奇呢。”
“是因为我把鱼王捉到了吗?”
基里安轻柔地笑笑:“不,英国人,是因为你把它放生了。”
他们爬进汽车,穆加特罗伊德欣喜地坐到后座松软的垫子上,手背放在膝盖上,两只手掌火烧火燎般疼痛。基里安坐到方向盘后面,希金斯坐在他旁边。
“嗯,穆加特罗伊德,”希金斯说,“这些村民似乎认为你很了不起。”
穆加特罗伊德看向车窗外那些微笑的棕色脸庞和挥手致敬的孩子们。
“在回宾馆之前,我们最好在弗拉克医院停留一下,让医生给你检查一下。”基里安说。
一位年轻的印度医生请穆加特罗伊德脱光衣服,看到的情况使他关切地发出啧啧声。屁股前后在钓鱼椅子上磨出了水泡;肩上和背上是一条条深深的紫色伤痕,那是被安全带勒破的部位;胳膊、大腿和小腿颜色通红,被太阳烤得脱了皮,脸部因为炎热而肿胀;两只手掌看上去像生牛排一般。
“噢,天哪,”医生说,“看样子要花些时间。”
“过两个小时我再来接他,可以吗?”基里安问道。
“不必了,”大夫说,“圣詹冉宾馆在我回家的路上,我可以顺路把他带过去。”
当穆加特罗伊德走进圣詹冉宾馆的大门,来到灯光明亮的大堂时,已经是晚上十点钟了。医生还陪着他。一个旅客看到他进来,马上跑到餐厅告诉那些还在用餐的人。消息很快传到了外面的台球吧,响起一阵椅子的挪动声和餐具的碰撞声。一群度假者转过角落,来大堂见他。大家在半路上停了下来。
穆加特罗伊德看上去怪模怪样的。他的胳膊和双腿涂抹着护肤油膏,干了后像粉笔灰一样白;他的双手缠着白色的绷带,一张脸如同红砖一般,涂在上面的膏药闪闪发光;他的头发蓬乱地遮在脸上,那条卡其布短裤还是搭在膝盖上;他看上去整个人就像一张照相底片。慢慢地,他走向人群,大家为他让开了路。
“真棒,老伙计。”有人说。
“是啊,是啊,棒极了。”另一个人说。
要去握手是不可能的了。当他走过去的时候,有人想去拍拍他的背,但医生挥手让他们走开;有人举起酒杯向他致意。穆加特罗伊德走到通往楼上房间的石头台阶下面,开始爬楼梯。
这时候,穆加特罗伊德夫人被丈夫归来的喧哗所惊动,她从美发室里走出来。半晌午时,她在海滩上他们常待的那个地点发现他不在,感到很纳闷。然后她到处找了一遍,并查明了他的去向,此后她一整天都在生气。她满脸通红,不是因为日照,而是因为气愤。她为回家做的烫发还没有完成,头上的发卷就像喀秋莎火箭炮组一样傲然挺立。
“穆加特罗伊德,”她大声吼叫——她在生气时总是直呼他的姓氏,“你往哪里走?”
穆加特罗伊德刚爬上楼梯的一半,他转身去看下面的人群和老婆。基里安后来会告诉他的同事说,当时穆加特罗伊德的眼神很异常。众人安静了下来。
“你知道你现在是什么模样吗?”埃德娜·穆加特罗伊德抬着头,朝他愤怒地喊道。
这时候,这位银行经理做出他多年来一直没有做过的事情。他大喊了一声。
“安静……”
埃德娜·穆加特罗伊德张开嘴巴,张得与那条鱼的嘴巴一样大,只是没有那种神威。
“二十五年了,埃德娜,”穆加特罗伊德平静地说,“你一直威胁说要去博格诺与你姐姐一起生活。现在你会高兴地听到,我再也不会阻拦你了。明天我不会和你一起回家,我要留在这里,留在这个岛上。”
人们都吃惊地抬头凝视着他。
“你不用担心会成为穷人,”穆加特罗伊德说,“我会把我们的房子和我的银行积蓄全都转到你的名下。我只留养老金和人寿保险单支取的现金。”
哈利·福斯特对着啤酒罐喝了一大口,打了一个酒嗝。
希金斯颤动着声音说:“你可不能离开伦敦,老伙计。你会一无所有的,怎么生活下去呀?”
“我当然可以生活下去,”银行经理坚定地说,“我已经作出决定,不会后悔的。在医院里,帕蒂安先生来看望我时,我把一切都想好了。我们谈妥了一笔交易。他把船卖给我,我还有足够的钱在海边造一间棚屋。他愿意留下来当船长,并送他的孙子上学,直至读完大学。我在船上当水手,他会用两年时间教我海上的生活技能和垂钓技巧。此后,我就带游客出海钓鱼并以此为生。”
度假的人群继续惊奇地抬头凝视着他。
还是希金斯打破了沉默:“但是穆加特罗伊德,老伙计,那银行怎么办,庞德斯恩德区怎么办?”
“还有我怎么办呢?”埃德娜·穆加特罗伊德呜咽着说。
他慎重地考虑了每一个问题。
“让银行见鬼去吧,”他最后这么说,“让庞德斯恩德区见鬼去吧。还有你,老婆,你也见鬼去吧。”
说完后,他转身踏上最后几级楼梯,他的身后爆发出一片喝彩声。当他从廊道向自己的房间走去时,身后传来一声醉醺醺的道别。
“祝贺你,穆加特罗伊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