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祖父是一位伟大的艺术家,斯莱德先生。他在世时没有引起人们的重视,但梵高那时候也一样。如今的我相信,这个世界在见到他的作品时,会承认这位真正的天才。我不能接受你的报价,我要报出我自己的条件。我祖父的作品应该出现在下个月初你们的维多利亚时代杰作拍卖会上,不然我就把它撤回来,拿到克里斯蒂拍卖行去。”
斯莱德放下电话时浑身颤抖。梵高?那人有毛病吗?但他别无选择。维多利亚时代杰作拍卖会已定于九月八日举行。目录已经付印,再过两天就印好了,要修改已经来不及了。可怜的鹧鸪画作只能之后添加上去,这也不是不寻常。不过,他留有自己的信件副本和给麦克菲的报价,还把最近的那通电话录了下来。以五万英镑的报价去使卡彭特教授让步是远远不够的,但达西董事会将最大程度地支持他去对付今后可能会出现的各种指责。
他不得不“为达西大厦”购买这幅画作,那意味着,大厅里要有一位投标人,其一举一动都要确切地按吩咐去做,但看上去又不能像是达西的高级职员。他打算用伯特伦,那是搬运工的头头,马上就要退休了。工作了四十年,他绝对忠心耿耿,虽然有点爱拍马屁,但足够服从命令。
在电话的另一头,特鲁平顿·戈尔已经放下听筒,转向本尼。
“亲爱的小伙子,你是否真的明白自己在干什么?五万英镑可是一笔巨款呢。”
“相信我。”本尼说。他的语气听起来相当自信,但他其实每时每刻都在向愤世嫉俗的早期绘画大师之神祈求:斯莱德会因为过于贪心而对正直诚实的卡彭特教授隐瞒自己的打算。
到月底时,达西大厦所有的高级职员都返岗了。秋季主要拍卖会的准备工作已全面展开:九月八日的维多利亚时代杰作拍卖会。
九月
佩里格林·斯莱德打定注意要对那天将要完成的这件事保持沉默。他欣喜地发现,艾伦·利-特拉弗斯也是守口如瓶的典范,甚至根本没提起过那件事。尽管如此,他们每次在走廊相遇时,斯莱德都会向他露出灿烂的笑脸。
利-特拉弗斯开始担心了。以前他常常认为这位副董事长是位花花公子,他也曾听说过,中年男士因婚姻单调乏味,偶尔会在外面搞同性恋。作为四个孩子的父亲,他由衷希望斯莱德没有看上他。
九月八日上午,达西大厦拍卖大厅响起了熟悉的激动人心的嗡嗡声,那是肾上腺素激发的冲动,是对身处艺术界为鉴别糟粕而辛勤劳动的一种补偿。
斯莱德已经关照受人尊敬的搬运工头头伯特伦早点来,并向他交代了所有细节。在为达西大厦服务的岁月里,伯特伦已经见证了达西大厦所有权的五次更替。作为一名刚从部队转业的年轻人,他继承父业当上了一名搬运工。他参加过达西家族最后一位继承人——达西老先生的退休送别派对。达西先生是一位真正的绅士,即使是当时刚入职的搬运工,也被邀请来参加派对,但这是最后一次全体参加的活动。后来的管理层再也没有这样款待过他们这些普通职员。
伯特伦是达西大厦最后一位戴着黑色圆顶硬礼帽工作的人;他曾经在大楼内搬运过总值几十亿英镑的艺术品,从来没对这些东西动过坏脑筋。
现在他坐在他那间小小的办公室里,穿过他那海象般的大胡子,把一杯又一杯的茶送进嘴里。他接到的命令很简单:他要穿上一套蓝色哔叽西服坐在大厅后方,手里拿一块投标牌子,而且他只为一件作品投标。他已经看过挂在钩子上的两只死鹧鸪,这样他就不会错误地为其他静物画投标。他也已经被告知,要记住作品的题目是《猎袋》,斯莱德先生会在台上清楚地念出那个名字。
最后,保险起见,他还被告知,要注意斯莱德的脸部表情。如果斯莱德要他投标,而他还在犹豫,斯莱德会快速地眨巴一下左眼。那是要他举起手中牌子的暗号。伯特伦又去泡来一杯茶,然后去上了第四次厕所。斯莱德要求的最后一件事,是要他的托儿在关键时刻离开现场去洗手间。
艾伦·利-特拉弗斯已经选定了一份颇具价值的油画清单。最耀眼的是两幅前拉斐尔派的画作,一幅是米莱的杰作,来自于一位最近过世的收藏家;另一幅是霍尔曼·亨特的作品,已有多年未与公众见面了。紧随其后的是另两幅同样重要的油画,两幅出自约翰·弗雷德里克·赫尔林之手,另一幅则是詹姆斯·卡米克尔创作的怒海征帆图景。
拍卖于十点整准时开始。投标很勇跃,大厅里坐满了人,甚至还有人倚靠在后墙边。斯莱德有三幅静物画,题材都与猎物和猎枪有关,他决定把那幅苏格兰作品作为这一批次中未列名的第四幅进行拍卖。谁也不会感到惊奇,事情可在几分钟内解决。当他与挤满大厅的人群打招呼时,表现得极为和蔼可亲。
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伯特伦坐在拍卖大厅后方,眼睛凝视着前面,牌子放在膝盖上。
在台上,当一批批拍品在接近或超过高位估价卖出时,佩里格林·斯莱德表现得相当幽默,甚至笑容可掬。他能够认出大多数投标人,但也有十几个是他不认识的。他偶尔会看见天花板上的电灯反射在厚玻璃镜片上的一道光芒,那属于坐在倒数第三排的一个穿深色西服的人。
在工作人员搬走一幅图画、把另一幅放置于画架上的短暂间歇里,他示意一位年轻的女工作人员到他身边来。他俯身向前,轻轻咕哝了一句:“坐在倒数第三排左边的那个日本人是谁?”姑娘走开了。
在下一次更换画作时,姑娘回来,把一张小纸条递到他手里。他点头表示感谢,然后展开那张纸条。他看到的内容是:
“山本义弘先生,大阪画廊,东京和大阪。他带来了由东京银行签发的金额为十亿日元的一份信用证汇票。”
斯莱德绽开了笑容。十亿日元相当于两百万英镑呢。没有问题。他确信以前听说过或读到过山本这个姓氏。他没记错,那是当年偷袭珍珠港的日本海军大将山本五十六。他不可能知道,这个同姓的日本人这次是来达西大厦搞一次类似的偷袭行动的;他也不会知道,东京银行的那份信用证汇票是苏茜用电脑完成的杰作。
山本先生在一些寻常作品的拍卖初始阶段投了几次标,但没有坚持不放。在画作最终拍定成交之前,他撤出来让给了其他投标人。尽管戴着难以看透神情的厚眼镜片,他已经在人们心目中树立了一位真诚买主的形象。
四幅静物画中的第一幅拿上来了。那三幅列上目录的画都是由相对来说不太出名的艺术家创作的,分别以五千至一万英镑的拍卖价售出了。当第三幅画被搬走之后,斯莱德用一种淘气的幽默口吻说道:“还有没包含在目录里的第四幅静物画,是后来加上去的。一幅很不错的小画作,由来自苏格兰高地的艺术家科伦·麦克菲创作。”
科利·伯恩赛德没能抵挡住诱惑,他还是把自己姓名——至少是名字的一部分——放进了那位艺术家的称呼里。这是唯一一个能认出他的地方。
“标题是《猎袋》,”斯莱德清晰地说道,“有投标的吗?一千英镑有人要吗?”
伯特伦举起了手中的牌子。
“后面有人同意一千英镑。有超过一千的吗?”
另一块牌子举了起来。那人肯定是近视眼。其余投标人、交易人、收藏人、代理人和画廊主都难以置信地盯着看。
“向你挑战了,先生,出价两千英镑。”斯莱德说着,眼睛盯住伯特伦。他闭了一下左眼皮。伯特伦举起了手中的牌子。
“三千英镑,”斯莱德说,“有出四千的吗?”
大厅内一片沉默。然后日本人点了点头。斯莱德迷惑了。他能够看见那人厚重的黑发中夹杂着白丝,但那杏仁色的眼睛被啤酒瓶底般的厚镜片遮盖得不可捉摸。
“你这是投标吗,先生?”他问道。
“嗨。”山本先生说着又点了一次头。他的声音像是电影《大将军》里的三船敏郎[22]。
“请你把牌子举起来好吗?”斯莱德说。日本人清楚地说:“哦,好的。”他举起了手中的牌子。
“四千英镑。”斯莱德说。他依然很镇静,但他绝对没有想到会有任何人出价高于反应迟钝的伯特伦。在接到暗示后,伯特伦又举起了牌子。
大厅里最迷惑的人莫过于此刻倚靠在后墙上的艾伦·利-特拉弗斯。他从来没看见过或听说过《猎袋》,要是他见过或者听说过,这画早就在回萨福克的货车上了。目录已经印成之后,要是斯莱德想在拍卖时添加一件作品,他应该会提起。还有,麦克菲是谁?他从来没听说过。也许是斯莱德打猎时的同伴的先人。现在价格已经超过了五千英镑,天知道是怎么回事,但也没有关系,任何物品都可以获得一个体面的价格,对这件破烂货来说,这已经是个奇迹。赚取的佣金可使董事们喝上一阵名贵红葡萄酒了。
在此后的三十分钟时间里,利-特拉弗斯开始感到不安。他能够看见后脑勺的那个日本人一直在点头,口中说着“嗨”,而坐在更靠后部,在柱子后面、在他视野之外的某个人,一直在与他咬价。他们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这是一幅丑陋的烂画,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拍卖大厅已经陷入了沉静。价格已经上涨到五万英镑。
利-特拉弗斯拖着脚步沿后墙走过去,走到柱子旁边才抬头看。他差点心脏病发作。看在上帝的份上,神秘的投标人原来是伯特伦。那只能意味着,斯莱德想把它买下来,为达西大厦。
脸色灰白的利-特拉弗斯遇上了大厅另一头的斯莱德的目光。斯莱德微微一笑,又向他挑逗地眨了眨眼。这就明朗了。他的副董事长一定是疯了。他匆匆走出大厅来到了分发牌子的姑娘们那里,抓起一部内线电话打到董事长办公室,要求盖茨黑德公爵接听,因为他有急事要汇报。
在他回到大厅之前,价格已经拍上了十万英镑,而且山本先生仍然不想退出。斯莱德现在正以一万英镑一次的加价往上拍,心里已经非常着急。
只有斯莱德一个人知道,两只死鹧鸪下面是一幅价值几百万英镑的杰作,但日本人为什么还在出价?难道他也知道一些内情?不可能,这幅画是在无意间闯进圣埃德蒙兹伯里分部的。难道卡彭特教授在远东的某个地方说漏过嘴?同样不可能。难道是山本先生独独钟情于这幅画?难道他一点品位也没有?难道他认为,东京和大阪的那些大亨会涌向他的画廊,用昂贵的价格买下这幅破烂画?
哪里出了问题,但是什么问题呢?他不能拒绝山本先生的出价,更何况是当着整个大厅人群的面。但因为知道鹧鸪下面是什么,他也不能暗示伯特伦停止投标,让这幅作品流向日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