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天,星期二
第二天,普赖斯和科尼什又被带到了海伯利科尔内法院一号庭的被告席上,案件由斯坦法官审理。森德兰小姐代表检察院出席,她的双亲面露微笑,站在玻璃隔板后面看她处理她的第一宗刑事案件。斯莱德先生则显得有些阴郁。
斯坦法官工作效率很高,他审理得简短扼要。书记员宣读了对案件的新起诉:谋杀。斯莱德先生站起来再次说明,他的当事人否认该项指控并保留他们的辩护权。斯坦法官朝森德兰小姐扬起了眉毛。森德兰要求再羁留一个星期。
“斯莱德先生有什么意见?”斯坦法官问道。
“没有保释请求,先生。”
“那就同意了,森德兰小姐。听证会安排在下星期二上午十一点钟。把他们带下去。”
普赖斯和科尼什被带向监狱的囚车。森德兰小姐现在有了完整的卷宗,对此她感到由衷高兴。早在办公室里时,她就已经得知这个案子肯定会进行预审,而且她会参加。最好这个卷宗能够在之后的二十四小时内由检察院转交给斯莱德先生。然后,辩护准备工作就可以开始了。
“讨厌的辩护。”即使在案子的初始阶段,斯莱德也是这么认为,“我需要一位聪明的律师,使被告得到无罪释放。”
肖像画的绘制进行得很顺利。急救员与警官对于一星期前在人行道上的那个男子的大致模样达成了一致的意见,于是画家开始工作。这是一项需要集体配合的工作。画家画了擦,擦了画。一张面孔呈现了出来。眼睛的特征、短短的灰白头发、下颚的线条。这两位只看见过那人闭着眼睛。画家让双眼睁了开来,于是一个人在望着他们,这个人曾经存在过,现在已是遍体鳞伤,成了躺在一格冰柜里的一堆尸肉。
卢克·斯金纳警长接过画。他在苏格兰场的宣传处里有一位熟人,他要求《标准晚报》第二天把它刊登出来。那天夜晚,他们两个去会见了首席刑事记者。他们都知道八月是特殊的月份,新闻很少。这是一个很好的故事,刑事记者采纳了。他拟好了标题:“被殴打致死。你知道他是谁吗?”除了肖像草图,还会配上一份详细描述,重点说明其曾经遭到过粉碎性骨折的右腿和右臀,以及走路时明显跛脚。斯金纳知道,这是他们的一个机会,也是最后的一个机会。
第九天,星期三
《标准晚报》是伦敦唯一的晚报,发行范围遍及伦敦和大部分东南地区。斯金纳运气很好。那天晚上新闻不多,所以《标准晚报》把瞪着眼睛的那个人的草图画像刊登在了头版。“你知道这个人是谁吗?”图像上面的标题这么询问,然后是一条说明,让读者转到其他版面去阅读详情。
该报道大致描述了那人的年龄、身高、身材,头发和眼睛的颜色,袭击当时所穿的衣物,推定那人先前曾去过当地的一个墓地,把花束放在梅维斯·霍尔的坟墓前,然后在走回公交车站的路上遭到了袭击。最能说明问题的是大约二十年前粉碎性骨折的那条大腿,以及走路时一瘸一拐的特征。
伯恩斯和斯金纳一整天都满怀希望地等待着,但没人打电话来。第二天也没有,第三天还是没有。希望渐渐破灭。
验尸官法院正式开庭并很快地休庭。验尸官拒绝市政府在一个无名墓穴里进行埋葬的请求,担心死者的亲属可能会来认领。
“这种现象既奇怪又悲惨。”在走回警署的路上,斯金纳对伯恩斯说,“你可以居住在伦敦这样一个讨厌的大城市里,周围有几百万人口,但如果你不与别人交往,就没人会知道你的存在,跛子肯定是那样的。”
“总会有人知道,”伯恩斯说,“某位同事、某位邻居。也许外出了。八月,讨厌的八月份。”
第十天,星期四
尊敬的英国皇家法律顾问詹姆斯·范西塔特站在办公室的凸窗边,凝视着窗外花园远处的泰晤士河。他今年五十二岁,是伦敦律师协会中最著名、最有成就的人之一。在年仅四十三岁时,他就已经身披绸袍,成为皇家法律顾问了,更不寻常的是,他在伦敦律师协会的时间总共只有十八个年头。但运气和他自己的才能一直在关照他。十年前,他还是一位年长的皇家法律顾问的助手。老顾问在处理一个案子时病倒了,而法官不想中途放弃该案或留待以后重新开始,于是同意了他的请求,即在他的领导缺席的情况下继续审理。皇家法律顾问团冒了一次险,结果大获全胜——被告被宣判无罪。律师协会认为,是范西塔特渊博的法律知识和卓越的口才改变了陪审团的意见,而之后表明被告无罪的证据,则已经无关紧要了。
第二年,范西塔特要求加入皇家法律顾问团的申请,基本上没遭到当时由保守党政府任命的大法官办公室的反对。他的父亲埃森顿伯爵是上议院的保守党组织委员,他很可能起到了一定的推动作用。律师协会和圣詹姆斯俱乐部里的人们普遍认为,约翰尼·埃森顿的二儿子是个合适的人才。这种意见很巧妙,但对他的成长并没有起到实际的帮助作用。
范西塔特从窗户边转过身来,走到书桌旁按了一下内部通信器,找他的书记官长。麦克·克里迪以钟表般的精准度管理着事务所三十位律师的事务,而且他已经这样干了二十年。年轻的范西塔特刚来协会不久就被克里迪发掘,后者还说服协会主席邀请这个年轻人加盟。他的判断没有错,十五年之后,原先的助理当上了协会的副主席,还成了司法界的明星。一位迷人而有才华的画肖像画的妻子,一座在伯克郡的庄园,和两个在哈罗公学念书的儿子,构成了范西塔特家庭的完美画面。门打开了,麦克·克里迪进入了这间装饰优雅、墙壁上排满了书籍的房间。
“麦克,你知道我是很少接手法律援助案子的,对不对?”
“就我所知,很少,先生。”
“有过多少?大概一年一次吧?为的是做做表率、给公众留个好印象吧?”
“平均差不多是一年一次。再多就没意思了,范先生。”
范西塔特笑了起来。克里迪主管着协会的财务,他认为协会平时财源滚滚,所以他不愿意看到“他的”律师们接报酬极低的法律援助案子。怪念头归怪念头,总得放纵一下。不过不能经常这样。
“你心里有什么主意?”克里迪问道。
“我听说在海伯利科尔内法院有一个案子。两个年轻人被控抢劫和杀害一个路人。他们声称自己没干过。或许是真话。他们的名字叫普赖斯和科尼什。你去查一下他们的律师是谁,并请他等我的电话好吗?”
一个小时后,卢·斯莱德坐在办公桌旁凝视着电话机,似乎突然间它变成了镶有钻石的黄金。
“范西塔特吗?”他轻轻地说,“是詹姆斯·范西塔特找我吗?”
他随后镇静下来,并对着话筒重新开始交谈。线路的另一头是麦克·克里迪。
“是的,没错。嗯,我很荣幸,说实话,也很惊讶。好的,我等着。”
过了一会儿,电话被转接之后,皇家法律顾问范西塔特来接听了。
“斯莱德先生,你能接听我的电话真是太好了。”
说话声轻松、自信、优雅、彬彬有礼。可能是伊顿公学或哈罗公学的毕业生,斯莱德想。
这是一次简短的交谈,但该说的都说了。斯莱德很高兴地把女王诉讼普赖斯和科尼什的案子介绍给范西塔特先生。是的,他已经有了起诉案卷,是上午刚刚送到的,他愿意到位于圣殿的律师会馆,与他当事人的新律师进行第一次有关策略事宜的探讨。会面定在下午两点钟。
范西塔特确实是斯莱德所期望的那种人:大都市派头、举止优雅、彬彬有礼,用骨瓷茶具盛着茶招待客人,在发现对方右手食指和中指之间的一抹淡黄色之后,他递过去一只装有巴尔干寿百年香烟的银制烟盒。斯莱德欣喜地点上一支。范西塔特盯着卷宗,但没打开。
“告诉我,斯莱德先生,你是怎么看待这个案子的?就给我说个大概吧。”
这些不经意间的举动让斯莱德感到荣幸。这是一个不寻常的日子。他从吃晚饭时被召唤到“多佛尔街监狱”时说起,粗略地讲述了过去八天内的这起事件。
“那么,看来帕特尔先生是一位关键人物,是到目前为止唯一的证人。”在斯莱德讲完后,范西塔特说,“其余是侦缉技术或细节性的东西。所有证据都在这里了吧?”
“是的,都在这里。”
斯莱德已经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看了一小时检察院的起诉材料,又在出租车里看了一个小时,但证据已经足够了。
“可我认为这案子相当清楚。而且除了他们自己互相证明之外,当事人没有不在犯罪现场的证明。他们的证词里说了,要么是躺在抢占来的房间内的床上,要么就是一起在街上闲荡。”
范西塔特站起身来。这使得斯莱德放下才喝了一半的茶,掐灭烟头,也跟着站了起来。
“你能亲自过来真是太好了。”在把斯莱德引向门口时,范西塔特说,“我一直觉得,如果我们打算一起工作,尽早会面是最好的。我也很感激你的忠告。”
他说他计划在晚上看完整个文件,并在第二天打电话到办公室找斯莱德。斯莱德解释说,整个上午他都会在法院里,于是打电话时间定在下午三点钟。
第十一天,星期五
范西塔特的电话在三点准时响起。
“一个很有趣的案子啊,斯莱德先生,你说呢?情况是很清楚,但也许并不那么无懈可击。”
“是够清楚了,如果帕特尔先生的证词能够成立的话,范西塔特先生。”
“这正是我的结论。告诉我,关于钱包上的指纹,或是抢劫发生三小时后治疗破鼻子的情况,我们的当事人是否做过什么解释?”
“没有。他们只是重复说‘不知道’和‘记不清了’。他们没那么聪明。”
“哦,这倒也是。可我认为我们确实需要有正当解释。我感觉我们的第一次协商很顺利。我想到监狱去看看他们。”
斯莱德跳了起来。事态发展得太快了。
“恐怕星期一我整天都在法院里。”他说,“星期二是继续还押羁留的听证会。我们可以在海伯利科尔内法院的会面室里,在他们被带走之前见一面。”
“呃……好吧。我原指望在星期二干预一下。最好能在此之前了解清楚我要接手的事情。我不愿牺牲别人的周末,但明天怎么样?”
斯莱德又一次跳了起来。干预?他没想到一位飞黄腾达的皇家法律顾问竟然会提出一次正式的还押更新申请。他们商量好,在彭顿维尔监狱的会面定在第二天上午十点。斯莱德会与监狱当局去作安排。
第十二天,星期六
肯定是哪里出了差错。九点差一刻时,范西塔特先生就来到了监狱。在探监接待室的狱警面前,他表现得彬彬有礼,但坚持说明他的探监时间是九点,不是十点,而且他是一个大忙人。斯莱德律师毫无疑问会晚一步过来。经请示上级之后,狱警请一位同事把这位律师引到了一间会面室。九点零五分,两个囚犯被带了进来。他们怒视着这位律师,但范西塔特并没有慌张。
“对不起,斯莱德先生要稍微晚点才能来。”他说,“但毫无疑问,他肯定会来的。另外,我的名字叫詹姆斯·范西塔特,是你们的辩护律师。坐下来吧。”
陪同的狱警离开了房间。那两个人在范西塔特对面的桌子前坐下。他自己坐下后取出了起诉文件。然后他把一包香烟和一盒火柴推到了桌子对面,两个人都贪婪地点上了烟。科尼什把剩余的香烟都装进了口袋。范西塔特朝他们露出了和蔼的笑容。
“你们两个年轻人在这里遇到了点麻烦。”
在他们两人透过烟雾观察他的时候,他翻动着案卷。
“科尼什先生……”他抬头去看长着直头发的哈利·科尼什,“我们的其中一个问题,是那只钱包。显然,在上星期天上午,它被一个遛狗的人发现了,躺在一块废弃地上,陷在青草丛中,就在曼德拉路边的篱笆后面。毫无疑问,它是属于死者的,上面有他的指纹。不幸的是,也有你的指纹。”
“我可不知道。”科尼什说。
“不,嗯,人们在忙碌的时候,记忆力是会衰退的。但肯定有一种清白的解释。现在,我推测,你打算告诉我,在星期三上午,也就是袭击发生后的第二天,你正沿着曼德拉路行走,想去咖啡馆搞一顿午饭吃,这时候你看见水沟里躺着一只钱包?”
科尼什也许是头脑简单,但还不至于愚不可及。不管怎么说,他的眼睛发亮。
“对,”他表示同意,“是那么回事。”
“如果这就是你想告诉我的,那么,我当然会相信这种说法喽。而且毫无疑问,你的陈述是,如同其他人一样,你看到水沟里的钱包会好奇,所以你弯腰捡了起来,于是在钱包上留下了你的指纹。”
“对,”科尼什说,“我就是那么做的。”
“但不幸的是,钱包是空的,对不对?里面什么也没有。所以你想也没想,就像扔一张扑克牌一样把钱包扔过篱笆,然后钱包掉进了篱笆后面的荒地上,落在了草丛中,后来一条狗发现了它。大致上是不是这样?”
“是的。”科尼什说,他有点兴奋。聪明的老家伙。范西塔特从公文包里取出几张纸,快速写就了一份证词。
“喏,我已经做了这个解释的笔录。请从头到尾看一遍,如果你同意上面写的就是实际发生的事,那么,这就是一份相当好的辩词。然后你就可以签名了。”
科尼什阅读速度不是很快,不过他还是潦草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现在,我们的第二个问题是你的鼻子,普赖斯先生。”
石膏已经被取下,但鼻子还是又肿又疼。
“诊疗记录上显示,在那个不幸的人在天堂路上遭袭击的当天下午五点钟光景,你到圣安妮路上的医院去包扎鼻子了。控方会就此大做文章。”
“嗯,可是鼻子受伤了呀。”普赖斯说。
“你们两人会外出喝啤酒吗?”
他们点点头。
“那个星期一晚上出去了吧?”
他们一脸迷茫。然后科尼什点了点头。
“去了法罗街的国王啤酒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