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到路上有个男人吗?”
“我只管自己的事。”
“我们没问你这个。你看见一个男人没有?”
“我什么人都没看见,什么都没看见。”
“一个高个子、亚麻色头发的男人,体格很健壮,像个运动员。带着三个箱子和一个手提箱。”
“我什么都没看见。我没看见,你明白吗?”
这样的对话持续了二十分钟。最后他们只好离开了,其中一个探员将这件事一丝不苟地记到了他的记事簿上。几只拴在锁链上的狗将锁链拉至尽头,冲着他们狂吼,并向他们的腿上猛扑,他们只好退到另一边,踩进一堆肥料里。那个农夫一直看着他们退回公路,坐上车颠簸着开走了,然后才用力掼上门,踢开一只好奇的山羊,爬上床坐在妻子旁边。
“是那天搭你车的那个人,对吧?”她问道,“他们想把他怎么样?”
“不知道,”加斯顿说道,“不过永远不会有人说我加斯顿向他们出卖过什么人。”他咳了一声,向炭火的余烬里吐了一口痰,“臭警察。”
他把灯芯挑掉,吹熄了灯,又把妻子往里推了推。“祝你好运,兄弟,无论你在哪儿。”
勒贝尔看着与会的人,放下报告。
“先生们,会议一结束,我就要飞往于塞勒,亲自主持搜捕工作。”
会议室里沉默了将近一分钟。
“你怎么看,队长,从这件事上可以推论出什么?”
“两件事,部长先生。首先,我们知道他一定买了油漆,如果他从星期四晚上到星期五早晨开车从加普驶往于塞勒,那他应该是在途中把这辆汽车改装的,他是在加普镇买的油漆。现在查询工作正在进行,假定查询出就是这种情况,那么我认为一定是他得到了警告,有人打电话通知他,或者他打电话得到了消息。有可能就在法国,也有可能在伦敦,一定有人给他通风报信,告诉他,他的杜根的假名暴露了。因此他就能判断出,我们在中午之前就能追踪到他和他的车。所以他跑了,而且跑得很快。”
他觉得会议室里安静得十分压抑,精美的天花板几乎要裂开了。
“你是否以为,”有人像从一百万英里以外的地方发来了疑问,“这间屋里有人泄密?”
“我不能那么说,先生。还有接线员、电报员、必须向其传达命令的中低层官员。他们其中的一个可能是‘秘密军组织’的秘密特工。不过有件事现在看来非常清楚了。他已经得知刺杀法国总统的大致计划已暴露,仍然决定不顾一切地干下去。他也知道他的假身份亚历山大·杜根已经暴露。他肯定有一个单线联系人。我怀疑这个人可能是那个瓦尔米,就是向罗马传消息时被边境检查处截听到的那个。”
“该死,”边境检查处的头头低声咒骂道,“我们本该在邮局抓到这家伙的。”
“我们能推断出的第二件事是什么,队长?”部长问道。
“第二件事是,当他知道假扮杜根败露,并没有准备离开法国。恰恰相反,他直奔法国的中心而来。换句话说,他仍然紧盯着我们的国家元首。他简直是在挑战我们所有的人。”
部长站起身来,收拢他的文件。
“我们不耽搁你了,队长先生。找到他。今晚就找到他。如果有必要的话,干掉他。这是我以总统的名义发布的命令。”
说完,他走出会议室。
“傲慢无礼的猪。他怎么敢。居然说我们这些法国最高层的官员错了。我当然得在我的下一份报告里提及此事。”
雅克利娜解开套裙肩部的细带,让那件透明的衣服滑落下来。然后她捧住情人的脑袋,拉向自己的胸前。
“告诉我吧,究竟是怎么回事。”她轻声呢喃道。
18
和之前的十四天一样,八月二十一日早上,阳光灿烂,晴空万里,夏日炎炎。站在沙隆尼尔山庄的窗边向外望去,是一片连绵起伏生满灌木丛的山峦,看起来宁静祥和,丝毫没有警察盘查的喧闹迹象。十八公里外的伊格尔顿,直到现在调查还在继续。
豺狼披着一件长睡袍,站在男爵书房的窗前,和往常一样给巴黎打电话。经过一夜疯狂,他的情人仍然在楼上酣睡。
电话接通了,他照例以“我是豺狼”开始。
“我是瓦尔米,”电话那头的嘶哑声音说道,“事情又有进展了。他们找到了那辆汽车……”
他又听了两分钟,中间只插问了一句。最后说了声“谢谢”,便挂断了电话,伸手从口袋里摸出香烟和打火机。他意识到,无论怎样,他刚才听到的话都将改变他的计划。他本想在庄园再多待两天,但是现在他必须走了,而且越快越好。关于刚才的电话,还有另一件事让他担心,本来不该有这桩事的。
打电话的时候他没想起这件事,但吸烟的时候,他又想起来了。他吸完烟,从开着的窗户里把烟头扔到下面的砾石地上。他拿起话筒的时候,听到线路里发出“咔嗒”一声轻响。过去的三天里,从来没发生过这种事。卧室里有一部分机,不过他离开的时候,克莱特肯定已经睡熟了。肯定……他转过身,光着脚,悄无声息地快步迈上楼梯,冲进卧室。
电话已经重新放在了话机上。衣柜被打开了,三个箱子放在地板上,全都打开了。他的钥匙串和钥匙放在旁边。男爵夫人正跪在一堆东西中间,睁大了眼睛看着。她的周围放着一套细长的钢制套筒,塞在一头的麻布塞子已经被启开了。一个套筒里露出瞄准镜的一头,另外一个里面露出一截消音器。她手里拿着一样东西,他进来的时候,她正十分惊恐地盯着它。那是枪筒和枪后膛。
有那么几秒钟,两个人谁都没说话。豺狼首先镇定下来。
“你偷听我打电话?”
“我……好奇你每天早上都这样打电话。”
“我以为你睡着了。”
“没有。你一下床我就醒了。这……东西,是支枪,一支刺客的枪。”
这半是问题,半是陈述,仿佛希望他能解释,这只不过是些别的东西,无害的东西。豺狼俯视着她,她第一次注意到,那双眼睛里灰色的斑点伸展开来,遮住了所有表情,死气沉沉、居高临下地盯着她。
她慢慢站起来,枪管“当”的一声掉在其他部件里。
“你想杀他,”她小声说道,“你是他们的人,‘秘密军组织’。你想用这个去杀戴高乐。”
豺狼没有回答,等于给了她答案。她冲向房门。豺狼轻而易举地抓住了她,把她猛地推回床上,然后迅速跟进三步。男爵夫人从凌乱的床单上弹起时,张嘴想喊,被豺狼反手一击,切在了她脖颈侧面的颈动脉上,还没等她喊出来就把她打哑了。然后豺狼左手抓住她的头发,把她的脸向下压向床沿,右掌缘向下猛击在她的脖颈后部。她在世间的最后一眼看到的是地毯上的花纹。
豺狼走到门边,听了听,没听到楼下有声音。欧内斯廷肯定在房子后面的厨房准备早餐的面包卷和咖啡,路易森应该快要去集市了。幸运的是,这两个人都有些耳背。
他把步枪的部件重新放进套筒里。把套筒和安德烈·马丁的脏衣服和军大衣放进第三个箱子里,拍了拍衬里以确保证件无碍,然后锁上箱子。第二个装着装扮丹麦佩尔·詹森牧师衣物的箱子打开了但没有被翻动。
他花了五分钟,在和卧室相通的浴室里洗漱、剃须完毕,然后把牧师的护照立在浴室架子的最上面,又花了十分钟,用剪子把他长长的亚麻色头发剪短到只留下两英寸,而后小心地向上梳起。接下来又刷上足够的染发剂,染成那种中年男子的铁灰色。染发水可以使头发湿润,这让他得以将头发梳成詹森牧师护照上的样子。最后,他戴上一副蓝色的隐形眼镜。
他把染发的所有痕迹都清除干净,又把洗脸池里的配剂冲掉,收好剃须用具,回到卧室。他没去理会地板上的那具赤裸的尸体。
他穿上在哥本哈根买的马甲、短裤、袜子和衬衣,在脖子上套好黑围领,外面系上牧师佩带的那种领圈。最后穿上黑色套装和老式便鞋。他把金丝边眼镜放进上衣口袋,把洗漱用具重新放进手提箱内,丹麦版有关法国教堂的书也一并放了进去。接着,他兜里的护照换成了丹麦人的,又放进一卷钞票。
剩下来的英式衣服被放回之前放它们的衣箱,最后也锁好了。
他做完这一切,已经将近八点了。欧内斯廷很快就要上来送早餐咖啡了。男爵夫人原本不想让这对仆人知道他们俩的风流韵事的。因为这两个人对男爵一向忠心耿耿,从男爵的孩提时代起就一直照顾他,后来还做了这座房子的主管。
豺狼从窗户里看到路易森沿着宽阔的道路骑车驶向庄园的大门,自行车后面吊着他的购物袋。这时,豺狼听到欧内斯廷在敲门。他没有出声。欧内斯廷又敲了一下。
“您的咖啡来了,夫人,”她尖声说道,声音透门而入。豺狼拿定主意,以半睡半醒的语调用法语应了一句。
“放那儿吧。我们弄好自己来取。”
门外的欧内斯廷嘴张成了一个标准的“O”形。家丑啊!她怎么能这样……还是在主人的卧室里。她连忙下楼找路易森,但他已经出门了,只好自己在厨房唠叨个不停,感叹现代人的堕落,跟老男爵在世时的日子大不相同了。正因如此,她没听到四件行李用床单拴住,从卧室窗户吊下来,“啪”的一声轻轻坠入房子正面花圃里的声音。
她还没听见卧室门从里面锁上的声音,也没听见女主人软绵绵的尸体被放在床上摆放成自然的睡觉姿势,被褥一直盖到下巴底下的声音;更没听见那个灰头发的男人爬上窗台,把卧室窗户关上的声音,以及他跃下草坪,落地时发出的“砰”的一声。
不过她倒是听到了夫人的雷诺车轰鸣着发动起来,还透过炊具储藏室的窗户,看到那辆车从马厩改造成的车库里开上停车道,朝着前院,消失在车道的尽头。
“夫人这是要做什么呀?”她上楼的时候咕哝着。
卧室房门前的咖啡原封未动,还温热着。欧内斯廷又敲了几次,推了推门,但没打开。那位先生的卧室门也锁着。没人搭理她。欧内斯廷觉得肯定出了什么事儿。想当年不受欢迎的鲍希夫妇来做客时,就向男爵提过一些关于夫人的不三不四的传闻,而自从那回以后,还没有发生过这种事呢。
她决定找路易森商量。他这时应该在集市,在当地咖啡馆找个人就能把他喊回来。她不知道怎么用电话,但她觉得,只要拿起话筒,就会有人答话,并且去把你要找的人喊来讲话。不过这当然都是胡扯。她拿起话筒,举了十分钟,也没有一个人对她讲话。她没注意到,插入书房壁脚板处的电话线已经断了,切口平整光滑。
早饭时间刚过,克劳德·勒贝尔就乘直升机回到巴黎。正如事后他对卡伦说的,尽管那些该死的农民给他制造了不少障碍,但瓦伦丁的工作效率可算得上一流。早餐的时候,他追踪到豺狼在伊格尔顿的一家咖啡馆用的早餐,还在那儿等约好的出租车司机来。与此同时,他在伊格尔顿方圆二十英里范围内设置了路卡,中午时分应该都能就位。
基于瓦伦丁出色的表现,勒贝尔很赏识他的能力,于是暗示他找到豺狼的重要性。瓦伦丁同意在伊格尔顿布下一个包围圈,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是“比耗子的屁眼还要细密”的罗网。
从沙隆尼尔庄园出来,这辆小雷诺车就开足马力穿行于山间,向南朝着图勒前进。豺狼估计,如果警察从昨天晚上开始调查,以找到阿尔法汽车的地点为圆心,不断扩大搜索圈,那么拂晓时分他们一定就该到达伊格尔顿了。咖啡馆的服务员会向他们提供情况,出租车司机也会向他们提供情况;除非他特别走运,否则警察下午时候应该会查到庄园。
但即便如此,他们也只会去找一个亚麻色头发的英国人。他小心翼翼,没让任何人见到过灰头发的牧师形象。但事态还是很紧急。他开着这辆小汽车在山间小路上疾驶,终于在伊格尔顿西南十八公里处开上了RN8号公路,离图勒还有二十公里。他看了一下表:九点四十分。
当他在一截直路的转弯处消失的时候,一支小型车队从伊格尔顿呼啸而下。车队由一辆警车和两辆封闭式厢式车组成。车队在直路的中央停下,六个警察开始设置钢制路卡。
“他出去了,你这是什么意思?”瓦伦丁对着伊格尔顿的出租车司机哭哭啼啼的妻子吼道,“他去哪儿了?”
“我不知道,先生,我不知道。每天早上,早班火车从于塞勒开来的时候,他都在火车站广场等着。如果没有客人,他就回到这里的汽车修理间,做点修理的活计。如果他不回来,那就是说他拉到生意了。”
瓦伦丁四下看了看,心里很不痛快。对这个女人再喊也没什么用。这个人开着出租车,还兼做一点汽车修理工作。
“这个星期五的早上他有没有送过什么人?”他耐着性子问道。
“有的,先生。因为没客人,他从车站回来了。然后接到咖啡馆的电话,有人要叫出租车。他刚把一个轮子卸下来,生怕客人会离开搭乘其他出租车。所以他把轮子装回去的二十分钟里一直骂骂咧咧的。然后他走了,拉到了活儿,但他没说他送他去了哪里,”她吸了吸鼻子,“他不跟我说太多的。”她又补充解释了一句。
瓦伦丁拍了拍她的肩膀。
“好的,夫人。别着急。我们等他回来,”他转身对一个警士说道,“叫一个人去主火车站,另一个去广场咖啡馆。你知道这辆出租的牌号对吧。他一露面我就要见他——快去!”
他离开汽修间,大步走向自己的汽车。
“去警局。”他说道。他已经把搜捕总部换到了伊格尔顿警察局,这里可是有年头没见过这阵仗了。
豺狼把装着他的英式衣物的箱子和亚历山大·杜根的护照一起扔进了距图勒六英里的一个深谷里。它已经圆满完成了自己的使命。箱子翻过桥的护墙,坠了下去,一头扎进谷底浓密的灌木丛,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