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年代早期,他得了一个绰号——“军械师”。任何比利时人在国内都可以合法购买武器——左轮枪、自动步枪或者来复枪。在任何体育用品商店或者枪械店,只要出示自己的身份证,证明自己是比利时人就行。不过每件售出的武器以及后续弹药的销售都必须在武器制造者的日志上记录,同时还要登记购买者的身份证号码。所以古森从来不用自己的身份证,他用别人的,偷的或是伪造的。
他和城里的一个顶尖扒手建立了非常密切的联系。这个人除了做国家的客人在监狱里闲住之外,能轻而易举地从别人的口袋里取出钱包。古森用现金把这些钱包从小偷手里买下来,又雇了个高手帮自己伪造证件。这个人四十年代后期伪造了大量法郎,由于粗心,把钞票上“法国银行”[15]字样里的一个字母“u”漏掉了,因此倒了大霉(那时候他还年轻)。后来他转行伪造护照,比之前要成功得多。如果古森需要为客户购买武器,他从不亲自带着伪造得十分出色的身份证去找枪械制造商。他总是找个刚出狱没活干的小偷或者一时没戏可演的演员出面。
和他来往的人中,只有那个扒手和造假证件的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他的客户中,有些是比利时黑社会的头面人物,他们不仅不干涉他的买卖,还想方设法地保护他。有的人被捕后拒绝招供枪支的来源,原因很简单,他对他们太有用了。
虽然比利时警方对他的部分“活动”有所察觉,但却始终无法将他人赃并获,而且也没有能在法庭上站得住脚的证词来判他有罪。他们知道他把自己的汽车间改造成了一个小巧但装备精良的铸造车间。他们反复搜查,但除了车间主人随身佩带的熟铁制的大奖章和布鲁塞尔的一些纪念雕像外,什么也没发现。警察最后一次去搜查时,他非常郑重地向带队的警长赠送了一个小于连的雕像[16],以此表明他对法律和秩序的尊重。
一九六三年七月二十一日清晨,古森悠闲地等着一个英国人上门。这是一位最好的主顾通过电话介绍给他的。这个老主顾在一九六〇年至一九六二年期间在加丹加[17]当雇佣兵,从那以后,他就做起了为布鲁塞尔各家妓院看场子的生意。
中午时候,客人如约而至。古森把他领进客厅尽头的办公室,办公室并不大。
“您可以摘下眼镜吗?”客人坐下后他问。看到高个的英国人有些犹豫,他随即补充道:“您知道的,我认为咱们在做生意期间,最好尽量相互信任。喝一杯吗?”
这个持亚历山大·杜根护照的人取下了墨镜,略带疑惑地注视着这个小个子军械师倒了两杯啤酒。古森在写字台后面坐了下来,呷着啤酒,平静地问:
“我能为您做些什么呢,先生?”
“我想路易斯之前应该已经在电话里告诉过你我要来吧?”
“当然,”古森点点头,“否则您现在不可能在这儿。”
“他告诉过你我要做什么吗?”
“没有。他只是告诉我他在加丹加认识了您,他可以担保您不会坏事儿,您需要一件武器,而且可以付现金——英镑。”
英国人缓缓地点了点头:“好的。既然我知道你是干什么的,那就没理由不让你知道我是做什么的。而且,我要的武器是一支非常专业的枪,需要不同寻常的附件。我……嗯……专门替那些有钱有权的人铲除敌人。显然这些‘敌人’通常也是有财有势。这种事总是不太好办。这些人的安全防卫很专业。这样的工作需要精心策划,还需要一件称心如意的武器。我现在手头就有这样一项工作。我需要一支步枪。”
古森又呷了一口啤酒,冲客人善意地点点头。
“很好很好,您是一位像我一样的专家。我很喜欢这样的挑战。您想要的是哪种类型的步枪?”
“重要的不是步枪的类型。问题在于这项工作带有一些限制,我要找到一支能在这些受限制的条件下达到满意效果的步枪。”
古森的眼中闪烁着喜悦的光芒。
“一支空前绝后的枪,”他愉快地说,“一支专为某个人量身定做的枪,一支专为在某一系列环境下完成某项工作的枪,一支永远不会被再使用的枪。您找对人了。我喜欢接受这样的挑战,我亲爱的先生。我很高兴您能来找我。”
英国人对比利时人的职业热情报以微笑:“我也是,先生。”
“现在告诉我,这些限制是什么?”
“主要的限制是尺寸。不是指长度,而是主要部件的体积。后膛和弹膛必须小于……”他伸出右手,中指和拇指的指尖搭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字母“O”,其直径小于两英寸半。
“看来这支枪不可能连发,否则枪筒肯定要比这个大。同理,也不能装弹簧,因为弹簧系统的体积比较大,”英国人说,“我看必须是一支一次只能装填一发子弹的步枪。”
古森看着天花板,点着头,脑子里记着客人所说的细节,勾画着步枪的草图,枪身和击发部分必须非常纤细。
“接着说,接着说。”他喃喃地说。
“另一方面,不能像792式毛瑟枪或者利·恩费尔德的303式步枪那样让枪栓的扳手从侧面伸出。枪栓必须从后面装入,正直朝向肩膀,用拇指和食指装弹。也不能有扳机保险,扳机本身要可装卸,以便在击发前安装。”
“为什么?”比利时人问。
“因为整个机械部分都要在一个管状容器里放置和运输,这个容器不能引人注意。所以它的直径不能大于我刚才示范的那个大小。原因我稍后会解释。扳机有可能是可拆卸的吗?”
“当然可以,什么都是可能的。肯定可以设计出一支单发步枪,像短枪一样,弹膛从后部打开、装弹。弹膛必须和枪栓完全分开,但需要一个铰链,这可省不了。设计制造这样的一支枪必须从草图阶段开始,要锻制一块钢材来做整个后膛和弹膛。在我的小车间做起来不太容易,但是可以做到的。”
“要多长时间?”英国人问。
比利时人耸耸肩,摊开双手:“我看怕是要几个月。”
“我没那么多时间。”
“这样的话就需要在商店买一支现成的步枪改造。请继续。”
“好的。这支枪必须很轻。口径不需要很大,弹头会完成任务的。枪管很短,应该不长于十二英寸……”
“射击距离是多少?”
“这个现在还不确定,但可能不超过一百三十米。”
“射头部还是胸部?”
“可能必须射头部。我可能会打到胸部,但头部更保险。”
“是的,如果您打得准,肯定是头部更保险。”比利时人说,“但胸部更容易打中。至少我估计,如果有人用一件短管轻型武器从一百三十米外射击时是这样,中间也许还有障碍物呢。”他补充道,“您不确定是射头部还是胸部,这么说,可能会有人在中间走动?”
“是的,有可能。”
“您有机会射第二枪吗?要知道,您要花数秒钟退出子弹击发后的弹壳,再装填一发新弹,合上后膛,再次瞄准。”
“几乎不可能。如果我使用消音器而首发完全未命中,没引起周围人的注意,我也许有第二次机会。但即使我首发命中太阳穴,我也需要消音器帮助我逃离。附近的人大致判断出子弹射出的方向肯定要花上好几分钟。”
比利时人继续点着头,这次他盯着的是桌上的便笺本。
“这样的话您最好用达姆弹,我给您枪的时候会给您准备一些。您明白我的意思吗?”
英国人点点头:“甘油的还是水银的?”
“哦,水银的吧,我想。这样更干脆利落。对这支枪您还有什么其他要求吗?”
“还有。为了使枪更纤细,枪管以下的所有木制把手都要去掉。整个枪托都得去掉。为了便于射击,枪托要像斯坦式卡宾枪那样呈架式结构,它的上、下和靠胸的三部分必须能旋开,可以分拆成三个独立的钢条。最后,消音器和瞄准镜必须绝对有效。这两样也必须可以拆卸保存和携带。”
比利时人想了很长时间,直到啤酒都快喝光了。英国人有些不耐烦了。
“那么,你能做吗?”
古森似乎从沉思中惊醒过来。他略带歉意地笑了笑。
“请原谅。这个订单非常复杂。但是可以的,我能做。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我做不出来的东西呢。说真的,您所描述的是一次远途行猎。而完成这项工作的装备在经过检查时不能引起任何怀疑。一次远猎所需要的猎枪,这就是您所要的枪。不是点二二口径的小枪,那是打兔子的;也不是雷明顿点三〇的大枪,那种枪永远不可能满足您所提出的尺寸限制。”
“我想我脑子里已经有这样一支枪了。在布鲁塞尔的体育用品商店很容易买到。这种枪很贵,但很精准。它很漂亮,射击也很准,纤细,重量也轻。常用来打羚羊和小鹿,但装了达姆弹就可以打大家伙了。告诉我,呃……目标走得慢还是快,或者不快不慢?”
“静止的。”
“那就没问题了。由三个独立钢条组装起来的架式枪托和旋进式扳机纯粹是机械加工的事。在枪管的末端刻出螺纹来安装消音器,以及将枪管锯短八英寸的工作我可以自己做。不过,有的人少了八英寸的枪管就失了准头,真是可惜。您是神枪手吗?”
英国人点点头。
“那样的话,在一百三十米外,又有瞄准镜,射一个静止不动的人就没问题了。消音器我自己做。这并不复杂,但是材料难弄,尤其是步枪用的长型材料。猎枪很少有用这些的。现在,先生,您对您前面提到的将枪支分解装运的管状容器是怎么考虑的?”
英国人站了起来,走到桌子前,在小个子的比利时人面前就像一座铁塔。他把手伸进上衣。有那么一刻,这个小个子的眼中闪过一丝恐惧。他第一次注意到,无论这个杀手的脸上是什么表情,他的眼睛始终被一层灰色的云雾覆盖着,毫无变化。就像有一缕烟遮住了所有可能触及这里的表情。英国人拿出了一支银色的自动铅笔。
他把古森的便笺本调转过来,在上面迅速画了几秒钟。
“你看得明白吗?”他边把便笺本递回给枪械师边问。
“当然。”比利时人扫了一眼画得相当精确的草图,回答道。
“好的。现在这样,整个容器由一系列用螺丝拧在一起的铝管组成。这个,”他用铅笔尖在图上的一处敲着,“装枪托的一根支架。这里面放另外一根。两根支架装在管子里组成这部分。枪的肩托由这个和那个一起组成。这样一来,这就成了唯一不需要任何改变就可以用做两种用途的部分。”
比利时人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这里,”英国人又用铅笔敲着图上的另一处,“最粗的地方是直径最大的管子,用来装枪的后膛,枪栓也要放在枪膛里。这里慢慢细下来,接上枪筒。显然,有了瞄准镜就不需要准星了。所以,拧开套筒,里面的东西就会整个从容器里滑出来。最后的两部分……这里和这里,装瞄准镜和消音器。最后是子弹,塞在底部的这里。所有的东西组装起来的时候,必须和你现在看到的完全一样。拆解后,它的七个部分——子弹、消音器、瞄准镜、步枪、三根用来组装成三角形架式枪托的钢条——必须能够重新装配成一支完整的可使用的步枪。明白吗?”
小个子比利时人对着草图看了几秒钟,然后慢慢站起身,伸出手来。
“先生,”他敬佩地说,“这是天才的设计。这种设计既不会被人发现,又简单可行。”
英国人对此既没有表现出感激也没有生气。
“好,”他说,“现在来谈谈时间问题。大概十四天后我就要这只枪,可以吗?”
“可以。三天内我就能弄到需要的枪。加工时间一周,这个要看改造的进度。买瞄准镜不是问题。您可以让我来选瞄准镜,我知道您所设想的一百三十米外射击所需要的精度。您最好根据自己的需要调校一下枪和所有设备。做消音器,改装子弹,做套筒……是的,我日夜赶工的话,可以在规定时间内完成。不过您最好提前一两天再过来一趟。这只是防止最后还有什么细节需要讨论。您十二天后能再来吗?”
“可以,从现在开始的七到十四天内任何时间我都可以来。但十四天是最后期限。我八月四日必须返回伦敦。”
“先生,如果您八月一日能来这里以便最后商榷并付款的话,那么四日早上您就可以拿到那支根据您的最后要求所设计的,让您满意的枪了。”
“好。现在说说你的成本和工钱。”英国人说,“你觉得需要多少钱?”
比利时人想了一会:“像这样的活儿,考虑到要做的所有工作,我这里的设施,我个人的专业知识,我必须收您一千英镑。我承认这个价钱高于普通的步枪。但这支枪不是一支普通的步枪。它是一件艺术品。我确信我是整个欧洲唯一一个收费合理而且能够圆满完成这项工作的人。像您一样,先生,在我的领域里我是最棒的。一分钱一分货嘛。而且我还要买枪、子弹、瞄准镜和其他原材料……嗯,差不多还要再加二百英镑。”
“成交。”英国人没有讨价还价,回答得十分干脆。他又把手伸进胸前的口袋,拿出几卷五英镑的钞票,每卷二十张。他点了五卷钞票出来。
“我建议,”他平静地说,“为表示我的诚意,我先付你五百英镑作为你的开销。十一天后我再来时会带给你剩下的七百镑。可以吗?”
“先生,”比利时人熟练地把钱装进口袋,“和您这样一位专家兼绅士做生意真令人愉快。”
“还有一点,”他的客人继续说,似乎不曾被打断一样,“你以后不用再联系路易斯了,也不要向他或者其他任何人打听我是谁或者我的真实身份是什么。更不要打听我为谁工作,或者针对谁。如果你试图这样做,我肯定会知道。那你就别想活命了。我再回来的时候,如果你试图联系警察或者设置陷阱,你也会没命。听明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