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青年作家(2015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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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散文(1)

植物二题

文/葛取兵

葛取兵

男,1972年生,湖南临湘人,曾在《人民日报》、《小说界》、《文学界》、《青春》、《芳草》、《文学港》、《岁月》、《时代文学》等报刊发表过文学作品,入选过30多种选本,获得过第二届吴承恩文学奖和岳阳市第二届文学奖,系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岳阳市作协秘书长兼组联部主任。

紫苏

紫苏,一个很诗意的名字,像是一个民国小说中走出来的一位有故事的女子。

其实,紫苏只是乡下老家的一种草本植物。野生野长,随处可见,漫山遍野,岁岁自生,枝繁叶茂,分外泼辣。一到春天,乡下的茅房前后,沟坡附近,随意拱出的紫苏,倒也长得自在舒展。一束阳光打在上面,紫色的卵形叶片于安静的乡间闪烁着神秘的光芒。到了夏末,抽穗,穗上密集着微紫的花,细而薄,一小盏一小盏的,紫得透明,身姿绰约,很是可爱。

我从小就很熟悉紫苏,紫苏的叶子看上去有很多的褶皱,蜷曲在一起,而且零零碎碎,叶子摸上去绒毛柔柔的,非常柔软,闻上去味道非常的香。曾经摘了一片叶子,放进嘴里嚼,香味青郁浓深,微苦,青涩。那浓浓的香,独特至极。不是芬芳,也不是清香,甚至不能施以馥郁二字。只是一味的浓香,浓到极处,便有了些微的甜意。我最喜欢把它揉碎了放到鼻子下闻,深深地吸一下气,那香味穿胸而过,沁人心脾啊。有时想,晚清时期那帮吸食鸦片的瘾者应该就是这样熟稔的动作了吧。

紫苏真正的好,不在于其闻香,而是入菜。紫苏与鱼是绝配。

鱼,原本是水中的精灵,一旦进入人的菜谱,便是一味佳肴,人类历史的进程因鱼而得以延续,在古代食有鱼已是君子之膳了,可见鱼在人的心目中的地位。

在江南的土地,散落着大大小小的湖泊、河汊、溪流,如天上灿烂的星子潜伏大地,让人间多了几许鲜亮几话灵气。如洞庭湖、太湖、鄱阳湖……,它们是大地的眼睛,水汪汪,鲜灵灵,亮晶晶,让你百看不厌。有水就有鱼,湖水煮湖鱼,那个鲜味,一定让你顿悟到舌尖上的味道。我家在洞庭湖边上,餐桌上出场频率最高的是鱼,生日宴、升学宴、长寿宴、婚嫁宴……,逢宴必上鱼。如果宴席上少了一道鱼肴,这宴就不成宴了。八百里洞庭湖,是鱼的天堂,大的有****,就是江豚,如今濒临灭绝,小的有嫩子鱼河虾刀子鱼。平常吃得最多的是鲫鱼、鲢鱼、胖头鱼、草鱼、俏白鱼……一叶舟,一张网,将鱼蟹打捞,迎着一抹斜阳归家,这是家乡最常见的场景。烹一锅河鲜,嫩鲜爽口,松茸般妙不可言。小时,最喜欢到湖边打鱼摸虾。那种快乐的童年时光,如一锅鱼的味道,久远绵长。水,圆了舌尖上的洞庭梦。

有鱼就离不开紫苏。当然这是江南人的吃法。煮一锅鱼,在出锅的片刻,优雅泛香的紫苏闪亮出场。

其实紫苏只是配角,是平常百姓餐桌上不可缺少的佐料或者调味料。在民间,紫苏常用来去腥、增鲜、提味。《调鼎集》载:“平时将薄荷、胡椒、紫苏、葱、香橡皮、桔皮、菊花及叶同晒干,捶碎收贮。剖鱼入水,取以洗擦,不但解腥,其味尤美。”紫苏因其特异的香味而得到江南人的青睐,尤其是家庭主妇展示厨艺的一手妙方。鱼因为水而属凉性,常食凉性食物,不利身体,而紫苏属温,有散寒解表,理气宽中,尤解鱼蟹毒。这是中国人的智慧所在,大自然中一物降一物的哲理在居家生活中都展现得淋漓尽致。

紫苏的出场应该感谢那位叫华佗的老人。华佗是东汉三国时期的一大名医,他一身书生风骨,数度婉拒为官的荐举,宁愿手捏金箍铃,在疾苦的民间奔走,行医四方,其足迹踏遍中原大地和江淮平原。是他发现了吃鱼的水獭与紫苏的秘密,把紫苏不仅应用到了中医,更是走入了平常人家的厨房,成为百姓生活的伴侣。华佗先生早已乘风归去,他的一生都已交给了历史的烟云,一味中药,铭记了他的名字。时至今日,临风回首,我们理应向他和当年为我们提供了如此精美吃法的前人奉一柱感念的心香。

其实紫苏远不是鱼唯一的搭档。但凡水中的食材,都离不开紫苏的韵味。少年时最喜欢吃田螺、龙虾,在烹饪中更少不了紫苏的串味。紫苏特殊的香再配上姜片和高汤的鲜、米酒的醇、小米椒的辣,一一沁入了深藏壳内的螺肉或龙虾中,用竹签挑,用嘴吮吸,满手的汁,满嘴的香,满脸的油,少年时吃螺的姿态可谓是丰富多彩。如今,在洞庭湖的村子、院落、街巷、码头,一到夏日的夜晚,就有星罗棋布的夜宵摊,热热闹闹地张开芳香的羽翼,吸纳着年少的孩子们。绝对少不了紫苏烹田螺,油焖龙虾。有这么一盘浓香入味的消夏小菜,香、鲜、辣,再佐以一大杯一大杯啤酒,冰镇的,足以让他们大呼过瘾,豪气顿生!

在湘菜里,紫苏是一味经常使用的调料,不仅是煎鱼或者做其他带荤腥味的菜肴时加入紫苏,味道会更加爽滑香甜,而且很多的菜肴中因为加入了紫苏,风味独特。紫苏煎黄瓜是我最爱吃的一道菜,黄瓜又脆又软,紫苏又香又辣,想一想都会流口水。在家乡,紫苏煎鸡蛋也是一道家常名菜,更是童年时的佳肴。在暮春抑或是初夏,雨水很多,屋后小菜园的紫苏长势也很好,紫红的叶子长得大片而鲜嫩,在阳光下花枝招展。在乡下,吃鱼虽是常有的事,但多了总得换换口味,而菜园子的紫苏却是惹人的眼,忍不住采摘一把,洗净,切得碎碎的,再在鸡窝里摸两三个还是温热的鸡蛋,打开,用筷子搅拌,文火煎熟,香味早已飘满了村庄。还在田地埋头劳作的村人忽然间发现饥肠咕咕直叫了,于是收工,各自飞奔到自家厨房大快朵颐。紫苏特有的清香味道更让人迷恋它与米饭的融合。

紫苏不光是很好的配菜,同样在精明的人手中成为主角。小时候,邻里之间喜欢分享美食。当然那时候用词没这么高雅,就是谁家做了好吃的,隔着篱笆喊一声,我做什么什么了,过来吃吧。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农村没什么零食(就是有家里也不会买——穷呀!),于是到处寻找大自然中一切可食用的植物,变戏法让它成为口中佳肴。紫苏饼是儿时最深刻的。我最初尝紫苏饼是在六岁那年,隔壁邻居家娶了一个端庄的小媳妇,她的名字我记得很清楚,叫爱军,我们都亲热地叫她军姐。当然军姐不是真正的军嫂,她的爱人是一名乡村邮递员,每天骑着一辆绿色的单车送信送报,叮当当的铃声敲响了思乡人的挂念。而军姐就是被这铃声牵进了洞房,成为了他的妻子。军姐有一双灵巧的手,会剪漂亮的窗花,会纳精致的鞋垫,还会做各种各样的美食,原本只是简简单单的一片叶子,经了她的手,立马魔术般成为了一道佳肴。军姐尤其是会做一种紫苏饼。到了夏天,紫苏长势格外茂盛,一蓬蓬,水灵灵的,满地的紫红。军姐就会摘一些新鲜的紫苏叶,洗净切碎,与面粉搅均匀,再放些许盐和熟芝麻,用小火烙的酥酥脆脆,特别香特别好吃。军姐常说,小孩子吃了这饼,会驱虫,对身体很好。我们不晓得什么驱虫,只有口味好就行。军姐还喜欢做坛子菜,记忆中好像什么东西到了她手中都会变成香喷喷的坛子菜,长豆角、刀把豆、莴笋头、洋生姜……,紫苏也不例外。将紫苏洗净、晒干、切碎,拌入醋蘸头、五味姜、糖醋大蒜头、酸梅等,放进瓷坛子,过几天就成了别具风味的小食品了。有时用泡菜坛泡菜时,黄瓜、萝卜、大白菜、卷心菜一一放进醋坛子,军姐也会放点紫苏叶,使泡菜更是增添了一股香味。可惜,如此聪慧的军姐,四十多岁因为疾病离开了人世,让天堂多了一位美食家。

我在乡镇工作期间,有一个从日本留学回来的朋友曾为我泡过一道茶——紫苏茶,他说可以暖胃散寒。说实在话,紫苏茶有自己特有的清香,不过作为茶,还是和我们这些茶客的口感中的茶不一样,或许是家乡的川芎茶宠坏了我的嘴,对于这道茶我并不感冒。其实所谓茶,无非是一种饮料而已,像海南五指山的苦丁茶,虽然属于植物,毕竟不是茶树。朋友说这是日本的一种生活习俗。我想日本是一个岛国,国民均以海鲜为食,紫苏自然是最好的保健茶了。其实紫苏入茶并不是日本的先知先觉,据说好茶的苏东坡曾极力推赏这种饮料,宋时紫苏茶曾被评定为紫苏熟水第一,可见紫苏叶作为茶饮在中国的历史悠久。两千多年前,我国最早的一部词典《尔雅》如此描述:取紫苏嫩茎叶研汁煮粥,长服令人体白身香。优雅泛香的紫苏不仅是一味出色的香料,更是一道茶,充当散寒解表的良药了,冬季感冒后喝上一杯紫苏茶效果应该是不错的。

如今当我旅居城市,有时陪伴爱人到菜市场,看到一把把香喷喷的紫苏叶,总觉得惊异又感动。那一抹醇香,在漂泊的日子里,时不时入梦来,带着乡音,捎着浓情。“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也许草木本无心无情,一枚叶子,却不时触动人的灵机,让人多了一份牵挂,多了一份动容!

川芎

母亲七十有三,每年总会来城里小住几天。来时一定会给我捎上一小包剪得碎碎的川芎。一进门,那股熟稔的香味就弥漫在我小小的居室,暖暖的,贴心。

川芎应该是一味中药,而且是用途较为广泛的药材。在我的家乡却是泡茶的好材料,饭后,尤其是吃上一顿大餐,大鱼大肉吃多了,肚子胀胀的,挺难受。母亲总会泡上一杯浓浓的川芎茶,而且一定要加一点点盐。一杯热热的下肚,真的有顺气消食化腻的感觉。这是母亲的母亲的母亲一代一代传下来的。外乡人却是喝不惯的,那股浓郁的味道完全是一股地地道道的中药味,不知为何到了我们的口中却成了上等饮品,喝得如此欢畅,落口逍遥。

刚调进城里工作,累了烦了,我常常在办公室给自己泡上一杯川芎茶。开始同事总会用迷惑的眼光偷偷地瞄我几眼,他们或许认为我有什么怪病,需要天天喝几杯中药,他们甚至有些可怜我,但又不好意思问我。却有一丝不解,很多人都知道茶解药性,吃中药时,医生就会叮嘱,少喝茶,多喝白开水,为何我又要与茶叶共饮?时间久了,他们才问个究竟,你这是喝的什么中药?

我一笑,这是茶——川芎茶,是老家的味道。他们疑惑的脸上似乎有些豁然开朗。但一定又有更多的不解。他们无法理解到我与川芎所拥有的一种更微妙、更深切、更具情份的关系。回望离乡的行程,三十多年的风雨飘泊,多少酸甜苦辣,因为有这一枚小小的川芎,一路走来才显得如此温暖。

在我的家乡,川芎确实是泡茶的,谁也没有把它当成一味中药。川芎加茶叶是老祖宗留下来的饮品里的黄金搭档。我的家乡位处鄂南与湘北交界之处,是一个千年古镇——桃林镇,在地图上很难找到,好不容易寻到,只是一个小小的点。古镇离长江不远,街是依河而建,明清时期,却是湘北地区的边贸重镇。一条河,就相当于现在的高速公路,乡下的茯砖茶、稻谷、桐油等土特产,都是沿河流乘船直飘洞庭湖,再经长江,香遍全国,其最有名的是茯砖茶,还飘洋过海,卖到国外,好多年,一直是家乡引以为豪的土特产,可惜近年来,却是沦落了,让益阳安化的茯砖茶掩去了光环。而洋布、洋油、盐巴等生洗品同样是河流溯水而上,运到镇上的。后来,有了公路铁路,水路渐渐就冷落了,如今也是风光不再,昔日繁华的码头已只剩下河滩上几个深深的桩洞了,张望天空,似乎在回味往日的场景。

故乡的茶道还是有讲究的,平时在家里一般喝的是普普通通的绿茶,清明谷雨时采摘,制作有些粗糙,多是洗水茶,味道要清淡得多。夏天喜欢喝山椒子茶,清凉消火。来客了,尤其是贵客,娘家屋里来了人,俗话说,娘亲舅大,一定得罪不得的。抑或是相亲的,未来的岳母娘和媳妇上门,看女婿。有时是多年的老战友老同学,数年甚至数十年未谋面。一进门,一定得冲上一杯鸡蛋红枣红糖茶,稍坐片刻,如果饭还要个把时辰,还要泡上一杯阴米泡里茶,饱饱肚。接着就是一杯芝麻豆子茶。主人的盛情款待后,酒足饭饱,不时会来几个谐意的嗝。此时,就该来一杯热热的川芎茶了。开水一定要滚烫,泡出的茶才香。不过,本地人还好,习惯了,你不泡还不行,不然心里有想法的。外地人却有些不习惯,但不会说什么,只是皱下眉,脸上闪过一丝困惑。于是还得绞上舌头,说一通拗口的普通话——打死咯人。向客人大说胡说,这茶的妙处。没办法,怕人家兴禁忌,明明来做客,你却搞上一大杯中药汤。

我的家住在古镇的下街,父亲是一名铁匠,母亲是草帽编织工人。年少时,印象很深的是,晚饭后,母亲总会给父亲泡上一杯川芎茶,有一股怪怪味道。年幼的我,故意捏着鼻子躲得远远的。有时,父亲也会逗逗我,拉着我的手,用双脚搂住我,非要我喝一口,我也会皱着眉头,怯怯地抿上一小口,然后躲到一边去吐了。有时也会尝试喝一口,其实,也没有什么苦味,只是怪怪的,过后,却有一种舒畅。父亲说,有一天,你爱上这茶,就长大了。乡下的老人常常会说上一句,小孩喝凉水,大人喝热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