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青年作家(2015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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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人物(1)

蒋蓝 人是大地的动词与叙事

采写/元亨(特约)

蒋蓝

诗人,散文家,思想随笔作家,田野考察者。人民文学奖、中国西部文学奖、中国新闻奖副刊金奖、布老虎散文奖得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已出版《一个晚清提督的踪迹史》、《倒读与反写》、《爱与欲望》、《梼杌之书》等数十部文学、文化专著。现供职《成都日报》报业集团。

蒋蓝喜欢水,在他和我的故乡,盐都自贡,一条沱江的支流——釜溪河,悄悄绕过东兴寺的蒋蓝儿时的家,再往下,绕过几道弯,到了一个叫沿滩的地方,就是我儿时生长、如今背离的老家。像流沙一样的水,一夜夜漫过青春的堤岸从而汇聚成人生的沙坝。或许是因了釜溪河的记忆,后来蒋蓝买房子也买在了成都锦江(俗名府南河)边的九眼桥。只是,我不知道立在30楼的蒋蓝,透过他的书房,是否会望见,那里,不再有游泳嬉戏的光屁股小孩,不再有穿过东兴寺铁路桥下的背着天然气大气包的公交车和河面上一趟趟下行的甘蔗船,但依然有入水的各种孤注一掷的姿势,会不时惊动了市民的麻将和新闻的花边。但明确无误的是,从蒋蓝的书房望出去,两幢拔地而起正在修建的双子座高楼,那是四川的最高建筑,两百多米的傻大个儿,孤零零地,又仿佛生机盎然地,是在九眼桥大寒临近的隆冬时令里,影影绰绰,如梦似幻。

蒋蓝一般上午写作,打的是拼音,然后是下午出门,一般淘书有两个固定的地方,火车北站和莲桂南路,遛狗有一条恒定的线路,由莲桂南路包着粼江峰阁转一圈。有时候,写完一篇大稿的蒋蓝,会兴奋不已地打电话给朋友,你在电话那头,仿佛也会感受到一个杀手的力道与刀锋。当然,蒋蓝偶尔也会说他的一些完成了或正在完成的计划:《身体之书》《媚骨之书》《动物之书》《植物之书》《梼杌之书》《酷刑之书》……在他高蹈而忘情的姿势中,你会恍然惊觉,这个数十年如一日的蒋蓝,注定会让他这个人的《生命之书》成为一本最为厚重而独特的真诚之作、心血之书。

不过,有意思的是,蒋蓝的妻子,他口中的“小程”给我转述了这样两个珍贵的细节:其一。1986年一天他父亲回家(应该是从他父亲那儿听到的),前面邻居正拿着一张报纸(应该是《自贡日报》),看见上面的副刊(应该是春华副刊,不知道现在还在办没),上面正好登着蒋蓝的诗歌,一边念叨“蒋蓝蒋蓝,是不是这个打架的蒋蓝啊……”,后边的父亲听了只能偷笑;其二。八几年严打的时候,他母亲每天都睡不好觉(这个得自他母亲),总是提心吊胆,一听到警车鸣笛声,就以为是来抓蒋蓝的,后来他母亲对现在的这个媳妇说:“小程,你不晓得,我那个时候把铺盖卷都给他打好了的,免得到时候麻烦。”这两个故事里,我忽然发现了一个真实的蒋蓝,有迹可循的蒋蓝,就像他自己写的“踪迹史”,他原来一直都在那里。

在跟蒋蓝说着原来的那只在菜市场被抢贼抱走了的白色小狗时,一只棕色贵宾犬,总是一会儿跳到蒋蓝身上,一会儿又爬到我的膝上。而蒋蓝则会温柔地唤它,“小卡兰,小卡兰,我的女儿,不要闹哈。”或者说,“来,我的女儿”。他向他的小卡兰喊一声,小卡兰就跳到了他的怀里,安静得,像个穿着白衣的天使——这让人想起他的那只叫小玉兰的贵宾犬。现在,他抚摸着小卡兰的棕色毛发,又接着对我说,我每天写东西,它就这样跳到我的身上耍,不愿意下来。我不知道他说的是小玉兰还是小卡兰。

……后来,天暗了。在蒋蓝起身接女儿电话的时候,我收拾笔记,保存录音。只听见他在柔声地说,他在一再地给女儿道歉,原因是10岁的女儿在学校的二手市场生意很火爆,本来他今天要答应陪她一起去荷花池又进一批货的,但今天他因为我的采访,只能爽约了。“那怎么办呢?乖乖,你明天又要读书都吗!要不要爸爸明天一早去帮你买吗,像你上次买的那些,不要啊,你怕我买不好啊!”打完电话,他回来说,青青不高兴了,一连发了好多个不高兴的表情呢!他光顾着我们说话了,都忘了看手机。我微笑。我知道面前的这个男人,这个和我一样操着一口乡音的兄长、父亲、人子,在这个时候,他的全部,就是他和前妻离婚后让他倍感歉疚和愧疚的女儿——我记得唯一的一次看到他酒后在众人面前流泪,就是说到他的这个女儿,而他写的那些关于女儿的文字,又是那么触动人心、让人缱绻。而女儿又怎会知道,很多很多时候,他的笔名,用的是她的名字:青青。

今晚送她回家时,已经近10点了。怕她妈妈不高兴,车开得很快。青青说:“爸爸,我头晕。”我只好把车速降下来。她把电动窗放下一半,浮在地上的月光就漫了进来,就像一只蛰伏的海螺打开了迷宫,要带走大海。青青打开音响,用手指了指明晃晃的月亮:“青青就是月亮,月亮照着爸爸。我的爸爸爱我!”

我索性把车停在路边,陪她唱。我声调沧桑,与青青一起混合在糖浆的漫流中,但我们还是被冲开了。这里是城郊结合部,灯火稀疏,月光哗哗泻满了黑暗的凹陷地带,在地表反溅起来,不像霜,倒更接近于一辆垃圾车一路泄漏的石灰,勾勒了一种逃亡轨迹。(蒋蓝《送女儿青青回家》)

临走,蒋蓝叫上他的另一个女儿“小卡兰”,送我下楼并说顺便遛下狗。走到门卫处,他刷卡让我出门我一边向他和小卡兰道别的时候,我忽然就忆起,在老家,1995年,23岁的我,怀揣着几张打印的诗稿,和着朋友刘丙文,那一年从东兴寺路过,一辆摩托车忽然从身边飞驰而过,身边的刘丙文忽然大叫,蒋蓝蒋蓝,但那摩托车上的壮汉似乎并未听得真切,只是微微回了一下头,一骑绝尘,摩托车穿过时代,就消失在了东兴寺东拐西弯的巷弄中。我至今记得,那个我当时还不曾认识的叫蒋蓝的一副民间的模样与背影,我没有看清他的脸。后来,我没有对后来的蒋蓝说起过这件事情。

父亲和编号1411

《青年作家》:蒋蓝老师,首先祝贺你在刚刚过去的2014年出了好几本书,比如《梼杌之书》《极端植物笔记》,当然也包括现在卖得大好、影响力很大的《一个晚清提督的踪迹史》。

蒋蓝:谢谢。元亨,我们都很熟了,就不客套了。

《青年作家》:作为一个“闯入者”,我首先,就不得不问到你的过去。我记得你是我们老家盐都自贡长大的盐场子弟?

蒋蓝:不是,算是盐业系统吧。因为我父亲,实际上算是成都人。因为我的祖父,就是世世代代的成都人,住在哪个地方呢?就是现在的东风大桥,现在那儿不是有个建设银行吗,就是那个位置,均隆街口子上。他当时通过四川的军阀到的自贡,在自贡出任盐务管理局一个处的职员,最后逐步提起来,当过贵阳盐务局局长、汉口盐务局局长,还短期当过重庆盐务局副局长。而我的奶奶是很神奇的,我父亲的描述是,她个子很高,有一米六几,我们姐弟在我们家族中是最高的,不是来自我父亲,而是来自我奶奶的这个体系,姓李,祖辈是自贡的盐商。

《青年作家》:是自贡四大盐业家族的李家?

蒋蓝:对。自贡有一句俗话,不姓王,不姓李,老子打架都不怕你。她是李家的,但究竟是李家哪一支的,就不晓得了。奶奶很刚烈。那时候父亲还很小,出生才半岁,一次奶奶因为和我爷爷吵架,就一个人在家放下奶娃娃,上吊死了。可能我爷爷那时也很刻薄。为这个事情,我爷爷也很自责,后来很多年,才续娶。最初那几年,他就一个人带着我父亲,在贵阳、重庆、汉口这些地方,边工作边带我父亲。所以,我父亲也在这几个地方,都读过书。到小学毕业的时候,正好遇到国民党的空军招生,父亲就成了国民政府“幼年空军学校”第五期的学生,校长是蒋介石。从1940年到1945年,“空军幼年学校”共招收了六期学员二千一百多人。当时这个学校是很难考的,全免费,每个月还有五个大洋的生活费。

《青年作家》:这个学校全称是什么呢?

蒋蓝:名字就是中华民国空军幼年学校。地址在哪儿呢?在都江堰蒲阳镇。那时候是读六年,就像现在从初一读到高三,我父亲学号是1411。我父亲刚好读到1949年,就解放了。这个学校在北美、台湾、武汉都有同学会,后来他们看到我在网上写我父亲的文章,找到我,说我父亲是有学号的。我说可惜父亲都过世了。我父亲生前也没想过要去找他们。

所以,我父亲是受这种军事训练长大的。他有一个典型的特点,逻辑思维能力很强,是我见过的老人中非常凶的,一生尊崇科学。父亲有个很好的习惯,一生都爱买书,他长期在四川出差,资中、资阳、大邑、邛崃,包括川南宜宾,供销社啊,他买本书,就在上面签一个名——蒋寿昶,购于邓关供销社,1979年——比如说,他这样写。

《青年作家》:在供销社买书啊!

蒋蓝:那个时候,买书都是供销社。长期以来,我们家还保留的书,都是父亲签的(购于)供销社——那个时候,在乡镇上,供销社都是代理新华书店的功能。后来,我们两姊妹就开始争书了,我父亲就写:“蒋苓、蓝于好久好久购于××供销社。”实际上不是我们买的,是他买的。(大家笑)

《青年作家》:那你母亲呢?

蒋蓝:我母亲出生于资中的苏家湾,是那种地主、伪乡长家庭。她小时候怀揣20块大洋步行了两天到成都求学,学的是医。以前我母亲家里有佩枪、有电话、有制糖厂,出产蔗糖和各种蜜饯,后来和我父亲邂逅,还一起参加过第一届全运会。所以,我打趣说他们的结合,其实是“糖与盐的综合,像比例不甚适中的糖盐水”。

《青年作家》:你是什么时候对文学产生兴趣的?

蒋蓝:实际上,我开始看文学,是到了初中了。1978年开始看书。那个时候,我考入了蜀光中学。在学校办了一个借书证。那时还没有啥子古典小说出版,图书馆都是革命小说,《把一切献给党》《暴风骤雨》《红色交通线》这些书,那个时候这些书出版得很多。认识文学就是这种水平。1979年以后传统文化开始重出江湖了,可以看到《水浒》了。事实上,我看《水浒》是72、73年,咋会有这个书?我妈在单位拿了一本七十二回本的《水浒》放在枕头底下,我看到好神奇,看不大懂,但那是我第一次看《水浒》,刚刚能够认得到一点字,就开始看《水浒》,我记得很清楚,是三本,简装,人民文学出版社的,黄色封面。

习武的蒋蓝和写诗的蒋蓝

《青年作家》:七十二回本的《水浒传》。

蒋蓝:七十二回本的,删节版!那时,我觉得父亲很好,基本上我想看的名著,他是竭尽所能地买。其实那个时候日子很不宽裕。我父亲是家里的老大,他的那个继母,尽管跟我父亲无血缘关系,但他一直把她当作自己的生母。

我祖父1959年就死了,四十多岁得肺结核。祖父一死,剩着一个继母,我父亲把她供养到死,这点是我父亲不得了(的地方)啊!“长兄为父”,他是很讲究这种传统观念的人。所以,他的兄弟姊妹跟他的感情,就是半个父亲这种感情!我父亲是反正无论如何,每月寄一半的工资回去。我父亲一生都是骑自行车上下班,从我们家住的东兴寺到他上班的地质钻井大队,有5公里,他就这样来来往往,除了为我们买书,是很节约的。

《青年作家》:那时,你们住在东兴寺?

蒋蓝:对,而且靠河的那一边。所以,我从小就和水那么感情深呢!

我父亲很喜欢体育,他有一张照片,就是在航校的时候,打球时穿着的空幼7号篮球衣的照片,“文革”时他烧掉了空幼时的好多照片,二十多张,只留了这张照片,他没舍得烧。他说那个时候,咋敢留吗!也是因为他喜欢体育,所以我和姐姐从小就被送到了业余体校。当时,我和姐姐在体育上,是下了很大工夫的。我父母都是参加过第一届全运会的。在青岛。

《青年作家》:所以,有体育细胞和体育传统。

蒋蓝:对,我最初是练竞赛,后来改田赛,最后是篮球。我姐姐练得比我更好,她参加过全国小学生篮球运动会,这个很了不起,当时姐姐所在的自贡东兴寺小学打了全国的第二名,这个是不得了的一个成绩,一百年来(对这个学校来说)都是创纪录的一个成绩。奖了一副篮板。后来我姐在中学代表自贡去宜宾比赛打球,我们老汉儿(父亲,下同)自费去宜宾守着,看我姐打球。所以,那时候都是很神奇的。

《青年作家》:那你是哪个时候开始练武的?蒋蓝:这个是后来了。今天早上我还在和小程讲,当时东兴寺三岔路上有个大茶馆。那时我读初二,几乎每天都在这个大茶馆厮混。那时坐茶馆的老年人也有,中年人青年人占大多数。不像现在,是反的。这里还有另外一个场景,就是东兴寺的肉铺。那个卖肉的人,据说是个江湖老大,会武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