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北总有放晴的时候,那是什么时候呢?
在温室里待了二十八年,没什么追求没什么大志没什么成就的周尽欢,第一次感觉到了外面世界风吹雨打到底有多么可怕。
左衡娇换了工作以后日渐忙碌,最近看她和霍一霆又有了来往,周尽欢虽不赞成,但霍一霆既然已经离了婚,她也没什么立场阻止他们。
最近心情不好,原本想要找左衡娇出来吃个饭说说话,谁知她出差了,要两三周才回。周尽欢在家里颓废了两天,最后是总秘的电话将她这种黑暗的生活里唤醒。
这是私下周尽欢第一次和总秘见面,两人约再了周尽欢家附近的一个披萨店,这家披萨店提供下午茶,两人随便点了点东西,也没怎么吃。
在公司大家都喊英文名,也就周尽欢和宋演这种异类一直用真名。周尽欢第一次知道总秘的名字,原来她叫卓言,挺好听的名字。
摸不准总秘找她是什么事,但她这么诚恳地自报家门,周尽欢倒是有些意外。
“你这次是真辞职了?”总秘有点犹豫地问她。
“嗯。”周尽欢笑笑:“也没脸做下去了,把宋总害那么惨。”
总秘听她这么说,沉默了一会儿:“对不起,上次不分青红皂白就骂了你,我知道事情不是你做的。”
周尽欢眉头微微皱了皱,也没说话,只是平静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徐总这么久没有给我消息,我实在忍不住来找你。”总秘有太多话想说,又有点犯愁:“宋总虽然严格但确实是个好领导,我也很想给他讨回公道。Linda的事我查出了一点头绪,但宋总那边一直没有消息,我去了他家一趟,没碰到,暂时也联系不上他。”
“Linda?”这个名字让周尽欢觉得十分耳熟,她在脑子里搜寻了半天才想起这么个人:“原来秘书室的助理?”
总秘紧皱着眉头犹豫了半天才说:“我知道事情不是你做的,是Linda做的,她背后一定是有人指使的。之前她一直向我打听宋总报告的事,半年汇报那天,我交给宋总的报告都是她打印好以后给我的。”
“这些事情你告诉宋演了吗?”
“徐总说她会告诉宋总,但我怀疑……”总秘顿了顿说:“徐总没有告诉宋总。”
“……为什么?”周尽欢觉得不可能:“徐杏喜欢宋演,不可能不给他讨回清白。”
总秘低头抿了抿唇,半晌说道:“大概是因为这事要是告诉了宋总,宋总就会知道冤枉了你。”总秘轻轻喟叹:“都是女人,这种心思也能理解。”
周尽欢听完总秘的分析,沉默了一会儿:“你想要我怎么做?”
“我想要你把这些交给宋总,是你的话,宋总应该会见。”总秘递上一沓资料:“这是我通过公司几个和她稍微熟一点的同事打探来的消息,只有这些了。”
收下了桌上用黑色文件夹装起来的资料,周尽欢只觉得内心五味杂陈。
人人都道宋演做人失败,人缘极差,谁能想到他出了事之后大家都争先恐后在帮他。在四户通路久盛,他就是最大的领导,不需看任何人的脸色,所以他从来不曾逢迎过谁。但周尽欢没想到的是,宋演出事以后,公司里的同事们并没有觉得松一口气,也没有庆幸,反而大家都陷入一种群龙无首的恐慌状态,整个公司比之前盛传宋演要谏言关闭四户通久盛的时候还要飘摇。
现在想想,宋演的严格和无情主要是针对违反原则的行为。他一直都奖惩分明,他来以后,加班费都尽可能给了,虽然没有很多,但大家还是觉得安慰。
考虑了一整晚,周尽欢没有给宋演打电话。虽然她有宋演的私人手机,也知道他家的地址,甚至因为之前找他爸爸帮过忙有他爸爸的电话,但她还是没有找他。她也说不出愿意,只是不知道该以怎样的面目面对他。
仔细研究了总秘给的资料以后,周尽欢决定亲自出马寻找Linda,只要她还在江北,她掘地三尺也要把人给找出来。
大家都觉得她笨,她在职场上嫩得如同刚入职场的新人,可笨的人总还有一点别的缺点,比如拗。她就是要大海捞针,就是要死不放弃,只要她活着,她一定要还宋演一个公道。
Linda入职的资料后来都被人给替换了,等总秘发现问题去查的时候已经全都成了假身份。公司里人人都用英文名,虽然显得“洋气”,但也让人生疏。也许是认识很久的人,却可能连别人叫什么都不知道。
总秘费了很大的劲打听,也就打听出Linda真名叫“余慧”,同事们只记得她曾说过要参加过江北三中的同学会,推测她应该是江北三中的学生。
周尽欢带着Linda的照片找到了江北三中。假装是记者身份,说余慧是很有名的志愿者,做了很多善事,她来是要采访她的老师。学校领导对于这样的事也是与有荣焉,很欣然接受了采访。
领导带来了一个资历很老的教师,那个教师外号“备忘录”,只要他教过的学生,哪一届哪个班他都能说得出来。他对于余慧的评价很高,说了很多好话,周尽欢装得很像,全数记录了下来。
临走前,那个老师给周尽欢复印了当年余慧的学生卡登记页。周尽欢趁老师没注意,偷偷拍下了余慧的资料。
周尽欢临走的时候,那个老师很感慨地说:“余慧那个孩子真是不容易。学习好用功,当年要不是家里出事,应该就在北都大学了。”
周尽欢原本要走了,因为老师一句话又折了回来。她想问下去,老师却不肯再说下去。后来周尽欢再三保证不会乱写,老师才松了口。
“余慧高三那年,她妈卷了她爸厂里所有的资金还借了不少钱和副厂长跑去了国外。家里欠了太多钱,她当时来学校说要退学,后来是她爸又把她给押了回来。后来她只考上江北师范大学,虽然也是一本,但我们都知道,那不是她的实力。”
“……”
周尽欢循着当年余慧登记的地址找去,原本只是想碰碰运气,却不想还真就给周尽欢找到了人。
那是一栋很破旧的六层楼宿舍。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很常见的那种厂房宿舍。周尽欢徒步爬上六楼,本来没有报希望,却不想一敲门,来开门的人正是Linda。
周尽欢很难把这个粉黛未施灰头土脸的姑娘和公司里那个都市丽人Linda联系到一起。就像她无法把做过那些坏事的Linda和老师说得那个硬气坚强的小姑娘联想到一起一样。
Linda一见来人是周尽欢,立刻要关门,被周尽欢抢先一步抵住了门。Linda见关不上门,低声祈求:“我们出去谈,我爸要休息。”
两人坐在厂房楼下的花坛上。周尽欢说明了来意,Linda沉默了许久,最后拒绝了周尽欢的请求。
“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说什么。”Linda对于周尽欢的一切指控都矢口否认:“我辞职是因为家人生病了。不是你说的原因。虽然我辞职了,但不代表可以让你们随便泼脏水。”她说完,转身就要走。
“你爸得了重病,很需要钱,是吗?”
“你也要给我钱吗?”已经要走的Linda又停了下来:“徐经理已经来找过我,说要给我钱,你能给我多少?比徐经理多吗?”
“徐经理?”周尽欢皱了皱眉:“徐杏?她来找过你?”
“噢,看来你们不是一夥的。”Linda笑了笑:“不过我给你们的答案还是一样。不是我。”
看着Linda越走越远的背影,周尽欢用不高不低的声音喊了一声:“余慧。”
听见这个名字,Linda停下了脚步,后背僵了一下。
“当年你爸爸把你押回学校,费劲心思供你读大学,含辛茹苦养大你等着你进社会,是为了让你把良心丢在社会里的吗?”
Linda站在原地没动,过了一会儿,她缓缓转过身来,只轻轻讥笑:“你懂什么是良心?”
“宋总待你不薄。”
Linda抬起头看了看天,许久后,她慢慢说:“别来找我了,我什么也不会说。有的人是我得罪不起的。”
“你爸爸得了重病,是吗?”周尽欢说:“你需要钱给你爸爸治病。”
“我要回家了。”
“你爸爸知道你的钱是怎么赚来的吗?他要是知道了,会安心吗?”
Linda听了周尽欢的话,半晌只淡淡回应:“活着才有安心不安心一说,命要是没了,再安心又有什么用?我在这个世界上只有这么一个亲人,我不救他谁救他?”
“周经理,既然你知道我是什么情况就不要再来为难我了。宋总那么有才又有钱,换一份工作一样风生水起。金字塔顶层的人总是有很多选择,”她说着,突然自嘲一笑:“而金字塔底层的人,连活着都要出卖灵魂。”
在Linda那里碰了钉子的周尽欢没想到自己那么快又会再见到Linda。并且还是在姨妈家里。
姨夫是江北医院肿瘤科的专家,也正是因着高知身份,最初他们才会和宋演家是邻居。江北医院的肿瘤科比不上江北肿瘤医院那么出名。但江北医院肿瘤科是整个江北出了名儿的胆大科。有些被判了死刑无处接手的病人,都是江北医院肿瘤科收治。
姨夫是麻辣教授,做事雷厉风行,胆大心细,是江北出了名的专家。周尽欢从小到大经常在姨妈家里过暑假,对于姨妈家里时常有人来送礼下跪求人的场面已经很是熟悉,也很会打太极替他们打发。
她怎么也想不到Linda会送上门来。周尽欢给Linda开门的时候,两个人都楞了一下。
姨夫还没下班,姨妈在厨房给周尽欢做饭。周尽欢给Linda倒了一杯茶放在桌上。Linda手上大包小包的礼物没处放也没人接,表情有点尴尬。
厨房抽油烟机的声音掩盖了两人的小声谈话,周尽欢冷静地看了Linda一眼,问她:“你来是有事?”
“我来找苏教授。”Linda小心翼翼地说。
“苏教授是我姨夫。”
Linda沉默了一会儿,“我爸的手术没人敢接,都叫我放弃,我想着整个江北,可能也只有苏教授能救救我爸爸了。”
“苏教授是我姨夫。”周尽欢又重复了一遍。
Linda苦笑:“我知道。”
周尽欢舔了舔嘴唇,想了一会儿,一字一顿地说:“我们来做个交换怎么样?我替你说情救你爸爸,你替我去公司说情,救救宋演。”
周尽欢说完这话的时候,内心其实很挣扎。从小到大她一直是光明磊落从来不会捉别人短处威胁别人的人。甚至她从前一直鄙视这样的人,而如今,她也成了这样的人,在做这样的事。她不知道这是称为一种成长,而是一种染黑。
余慧手攥成一团,整张脸都很紧绷。周尽欢看得出来她的挣扎,她屏住呼吸等待余慧的回应。
厨房里传来姨妈做饭有条不紊的洗刷声音,余慧的声音压得很低,若不是周尽欢专注在听,恐怕都会错过。
“对不起,我没法做这个交换。我要是承认了就得负责,不知道会被怎么处理,我爸爸不能没有我,没有人照顾他。”
周尽欢被拒绝了,这结果意料之外又意料之中。她沉默了一会儿,微微笑说:“没关系,交换本来就是你情我愿的。买卖不成仁义在。相信一切都会顺利的。”
两人相对坐了一会儿,姨妈出来了,见余慧还在,瞪了周尽欢一眼:“你没和人家说清楚呢?”
周尽欢舔着脸笑了笑。
姨妈直来直去,对余慧说:“你请回吧,有什么事情去医院找,我们家老苏在家里不上班。医院的事情我们也管不着,像你这样求的一天来几个,我们没办法就是没办法。”
说着,把余慧拎来的礼物又都塞回余慧手上,这么强硬的态度,余慧也没办法,只好拎着东西走了。
余慧走后没多久姨夫就回家了。姨妈时间赶得刚刚好,饭菜正好上桌。
吃饭的时候,姨妈和周尽欢聊得好好的,周尽欢却心不在焉。
她思前想后,还是向姨夫开了口。
“姨夫,今天家里来了个病人的家属,是癌症的,想要你接诊。她说整个江北只有你能给她爸做手术。”周尽欢顿了顿又说:“您能不能帮帮她?”
姨夫见她这么说,微微笑说:“是你朋友的爸爸?家里来过那么多病人和家属,倒是没见你为谁说过话。”
“不算朋友吧。”周尽欢说:“只是觉得人活着都不容易。”
“这个病人叫什么?”
姨夫放了筷子,他推了推眼镜,许久才一本正经和周尽欢说:“欢欢,医院是个很严肃的地方,作为医生我们一定不会无缘无故把病人拒之门外,这和我们做医生的信念有悖。如果是我们拒绝的病人,一定是我们真的救不了的人。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我们如果救不了,就不能随便接诊给病人绝望的希望。”
“如今医患关系那么紧张,院里对我们的规定也很严格,我们也是无计可施,黔驴技穷。”
“……”周尽欢埋下了头,想来她还和余慧夸下海口,自以为是可以干涉姨夫工作,现在冷静下来想想,这也确实是她做不到的事情。
“对不起,我什么都不懂。”
“……”
那之后,余慧又三顾茅庐,一直找周尽欢的姨夫帮忙。姨夫一直拒绝但她还是不放弃。他无可奈何地看了余慧爸爸的片子,最后一直摇头。
“这个片子,他体内的癌细胞已经全身扩散了,你看这些点,像女孩脸上的雀斑一样。肿瘤在肺部,这么大,我知道他很痛苦,但这个手术已经没有做的意义,只会让他更加遭罪。”
听他这么说,余慧虽然坚强还是忍不住哭了,“苏教授你救救我爸吧,他太痛苦了,每天都没法睡。”
“现在唯一的治疗办法就是止痛,至让他觉得舒服一些,无法治愈,至少可以缓解。”
姨夫的拒绝让余慧陷入了彻底的绝望。父亲的生命就像进了秋天的梧桐树,除了看着他偏偏凋零,她什么都做不了。
得知余慧彻底被姨夫拒绝了。周尽欢又去看了余慧一次。这次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带了些礼物给她,安慰了她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