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七点。
小家伙降临后,被洗净包裹起来,轻轻放在张静怀里。新晋妈妈躺在产床上,注视怀里的血肉。虚弱中,抬手轻轻触摸幼小生命的额头。小家伙奋力撑开眼,透过漆黑亮泽的眼缝,带着喜悦与无限好奇,定定望着妈妈。好一会儿,竟无声笑了。
张静被这笑容击中了心房,禁不住想要落泪。
一旁的护士笑着说道:“新出生的宝宝视力非常弱,其实她什么都看不清呢。”
张静‘嗯’了声,问,“我老公看了吗?”
“看了。”
“有什么反应?”
“像没睡醒似的。”
“呵呵。”
“你情况不错,要是没事,下午应该可以出院。不过明天出院会保险一些。”
“哦,那我还是回家休息吧。”
回到病房。有张母照顾,赵默在一旁闲着,不时小心翼翼探过头,看看襁褓里的女儿。他偶尔也笑笑,多数时候却一脸迷蒙。
张母抱着宝宝出去做常规检查时,张静将他叫住。
“我改变主意了。”
赵默一愣,“什么?”
“等产假完了,我想自己带宝宝。”
“好啊。我早说了,你在家做全职主妇,我在外面赚钱就够了。”
张静摇摇头,“不是这意思!”
“嗯?”
“我是说,我们都上班。不过宝宝也是我们带。以后白天就麻烦我妈或者你妈照顾。晚上我们自己来。当然,主要是我妈,我妈累了,就让你妈过来帮帮忙,好不?”
赵默想了想,很不情愿的应道,“这个,不是太好。”
“为什么?”
他却不出声了。
张静试探着问,“你不喜欢我妈总在家里呆着?对吧?”
赵默叹了口气,“也不能这么说。但我们总要有点自己的生活空间吧?老婆,要么你做全职主妇。要么就把宝宝送回去,让家里人帮忙带。好多人都这样的。”
张静不高兴的道:“别人是别人,我们是我们。我是不会把宝宝送回去的。另外,全职主妇也不可能。什么年代了?让你整天在家里呆着带娃,等老婆回来,你干不?另外,赵默,你知不知道现在养个娃多贵?你那点工资,让我们娘俩跟着你天天吃酱油饭啊?”
沉默片刻,赵默很是郁闷的道:“可我已经很努力赚钱了。”
“我知道。”张静本想说说房子的事,见男人一脸不悦,就忍下来,只是拉着他的手撒娇,“老公,你就忍一忍嘛。我不想在宝宝最需要妈妈时扔下她。我想尽到当妈的责任,也要给女儿树立榜样。等宝宝上了幼儿园,不就好了?你只需要忍两年。以后我会补偿你的。”
犹豫中,赵默牵强的笑了笑,“你说了算呗。反正总是这样。”
正当张静松了口气,这时赵默又不满的冷笑了声,“两岁就上幼儿园?呵呵。”
她笑了笑,冲男人眨眨眼睛扮萌。赵默却转过头,不看。
办好出院手续,晚上回到家。张静与张母带着宝宝睡在房间里,赵默睡客厅。将宝宝安顿好,张静也向张母道出了带娃计划。
“不好!”
还没说完,张母就不耐的打断道,“闺女,妈不是嫌辛苦。但你爸是什么人?这辈子就知道西红柿炒鸡蛋。我离家的这段时间,他已经催得不行了。你要他吃多久的鸡蛋啊?”
“出去吃就行了呗?再说,爸马上就退休了。到时一块过来不就完了?正好享享福。我们租个大房就行了。”
“享个鬼福!不好!这么多人凑一起,生活习惯又不同。大家都不舒服。你看你老公,我过来才半个月,他没事就不回家了。他有那么忙吗?”
“等他习惯不就好了?再说,男人老呆在家里有什么出息?这你瞎担心什么。”
“反正不好!这鬼地方,说话的人都找不到。闷死人了。我一年最多来两个月。哎,闺女,你不放心妈还是怎么的?带回去养有什么不好?你们还能多省几个钱呢。你是谁养大的呀?实在不放心,你就请保姆!要么就请亲家母帮忙,你看人家答应不。”
“我哪请得起保姆啊?现在保姆老贵了。再说,保姆哪有妈好呢?妈!你就帮帮我嘛!”
张母态度坚决,但张静嬉皮笑脸,磨了十来分钟,也就不情不愿的答应下来。
搞定了老公、老妈,张静带着倦容,沉沉睡去。
这一夜,她做了个梦。梦里许下了第五个愿望后,那只怪兽出现了。怪兽告诉她交易完成,作为代价,将要带走她最重要之物。然后,张牙舞爪的怪兽就露出倾盆大口,将呆在一旁抱着宝宝、茫然无措的赵默,以及哭得凄凉的宝宝一口吞下……
张静满身大汗爬起来,点亮手机,发现尚是半夜。婴儿床上的女儿睡得正沉。她又扶着墙,慢慢出了房间。客厅里,赵默窝在地铺上呼呼大睡。她拍了拍胸口,安下心来。
产假很快就过去。
重新上班后,即要工作,又要时刻想着女儿的点点滴滴,每天紧张、忙碌的日程,让人透不过气。可一回到家见到宝宝,张静就觉得什么辛苦劳累都值得。
这段时间,赵默回家却越来越晚。工作日基本不在家吃饭。有时张母问,是不是她做的饭不合口味?赵默尴尬的笑着,只推脱说工作忙。至于是不是真忙,不好说。但银行账户的数字倒是在不断增多。
既然有贡献,张静也不说他。然而不管男人多晚回来,张静总会把照顾女儿的部分责任交到他手上。为此赵默没少抱怨,嫌烦。心情不好时,也没少发脾气冲她吼几声。张静却不理会,软硬皆施,久而久之,这笨手笨脚的男人,就也被训练成合格的奶爸了。
有一次,赵默夜里快9点才回家。回到家时,本在啼哭的宝宝坐在摇摇椅上见到他,立时止住了哭。兴奋得手舞足蹈,‘咿咿呀呀’叫个不停,竟稚嫩发出‘巴巴巴巴’的声音。男人脸色本不怎么好,在这一刻,却乐得像个孩子。
见到这一幕,张静也开心笑了。她愈加相信,当初坚持自己带娃的选择没错。
宝宝九个月时,就能摇摇晃晃的走上几步。
这时,赵默换了份新工作,收入大有改观,回家却越来越早。有时张静回来,走到门口,就听到家里男人与女儿逗乐的声音。
打开门,大叫一声女儿乳名,小家伙就站起来。在众人鼓励下,小家伙张开双手,屁颠屁颠朝妈妈走去。当成功抱上妈妈大腿,她便兴奋的抬头,望着张静,咧着小嘴,萌呆的笑个没停。
在这时候,张静会弯下腰,将小家伙抱在怀里,满足的亲上几口,然后替她擦去嘴角的口水。
这大概就是幸福吧?张静在心里想着。但似乎也不对,因为与幸福之间,还差了套房。
没错,只差一套房。
虽然小两口工资在涨,银行账户里存款在涨。可物价也在涨,因此开销在涨,房价更是一直涨。张静清楚记得,领证那天,深港城房价2万5一方。当时30万够付一套40方公寓首付。宝宝出生不久,就涨到2万8。小家伙能坐起身,像肉虫般在床上爬来爬去时,已过了3万。到了宝宝上幼儿园时,城区里根本找不到4万以下的房了。
于是,张静梦想中那套80方的房,始终悬在远方。
这一天,晚间新闻,某郊区楼盘开盘被抢购一空,两户人家为排号大打出手,场面混乱不堪。沙发上,不到3岁的宝宝抓着心爱的玩具,盯着电视,不解的问:
“妈咪,电视上的叔叔不乖,他们打架呢。”
“嗯,宝宝最乖了。不要学他们喔。”
“为什么呀?”
“因为打架不对呀。”
“为什么打架呀?”
“为了买房呗。”
“为什么买房呀?”
“有了房子,才算有自己的家,也就不用总是搬家咯。”
“可是我好喜欢搬家呢。我们好久都没搬过家了。”
赵默在一旁笑出了声。张静白他一眼,耐心的向小家伙解释,“宝宝,搬家不是为了玩。我们以前搬家是因为屋主不愿意续租,所以爸爸妈妈才会找新的房子。其实搬家好麻烦呢。”
小家伙似懂非懂望着妈妈,又问,“妈咪,我们是不是住在别人家啊?”
“当然不是。租来的房子也是家呀。我们在自己家里。”
“那为什么要买房呢?”
张静一时答不上来。小家伙跑去缠上赵默,接着问,“爸比,为什么要买房呀?”
赵默瞥来一眼,笑道,“因为你妈要买啊。”
小家伙想不明白,却一副很明白的模样,指着张静,一脸让人无语的假笑,“呵呵呵呵,妈咪太搞笑了!”
张静无语。
晚上将小家伙哄睡,她将赵默拉出房间,满怀心事的道,“老公,你会不会怪我?”
“怪你什么?”
“如果结婚时我们买套小公寓,现在转手卖掉,肯定能挣几十万。加上你家里愿意支持的30万,还有这几年来存的钱,哪用愁买房的事?就因为我想一步到位,现在越拖越被动。”
见张静神色落寞,赵默捏了捏她脸蛋,安慰道:“照我说,房子就是找个窝搞定吃喝拉撒的事,别把自己搞得太累。好不?有没有房子,日子都照过。租房也不错嘛。实在不行,你又不想回老家,我们就换份工作,去周边城市发展呗。难道非要呆在深港城?”
见张静不说话,他又道,“我知道,你留在深港城,是想给宝宝创造好的环境。但什么是好?你费心设定的一切,宝宝将来真的需要?照我说吧,干脆不买房,把存款拿出来没事一家人到处走走看看,让宝宝长长见识,说不定更好呢。这几年为了买房,你把钱掐得死死的,说真的,我们的生活质量真的还有很大改善空间。”
张静听着心里不是滋味,“哎,你这是埋怨我咯?生活质量不行?怎么不行了?说实话,你是不是早就想把工资卡拿回去了?”
赵默不想吵架,未战先败的道,“我才不想操那份心呢。我知道,算计这些事其实蛮累的。所以,辛苦老婆了,好不?好了好了,睡觉去了。”
赵默洗漱时,她仍跟身后。张静也不说话,只透过洗手间镜子,望着他出神。在异样目光注视下,男人倒有些不自在了。
张静撅着嘴,小声问,“老公,这几年为了存钱买房和照顾娃,有些忽视你了。你有没有讨厌我呢。”
“还用问?当然有了。”
“啊?”
“不过我适应得也还行吧。”
“看来是积了许多怨气呢。”
男人想了想,坦诚的道,“怨气倒不至于,但我的确想过,这到底是不是我要的生活?有时觉得不是,有时又觉得还好。想明白了,也就没什么了。”
张静一脸委屈,“你想要什么生活呢?我问过你,你一直又不说。这怎么能怪我呢?”
赵默放下洗漱用具,满嘴白沫,无奈的道,“可我也说过我不想要什么样的生活呀?我不想没有生活空间,不想老是惦记着房子的事。不想跟老婆亲热还要预约时间。也不想什么事都要在计划之内。我都说过的,可有什么用呢?”
“可生活本来就是这样嘛。”
“你看,我又没怪你。而是适应了这种生活。你不问,我也不会说的。”
“你想要什么样生活呢?”
“以前我真没想过。但我现在是想明白了。不管怎么样,做个称职的老公,老爸,这可逃不了。所以,就继续适应下去呗。其实我知道,你也在适应我,婚姻就是这样,对吧?”
张静呆了呆,顷刻又问:“你觉得要怎样,我们的生活才能更好呢?不买房?或者回老家?我知道,你其实一直想回去发展的。”
赵默倒了杯水,漱口,将牙刷洗净,这才转头正视张静。
男人咧嘴笑道,“无所谓的。不管是什么样的生活,最重要的是,我们一起努力去创造。一家人和和美美,相互理解。没什么能比这更好了。不是吗?”
张静眼眶红了红,紧紧抱住眼前的男人,半晌说不出话。等情绪平复,才想起以前总想寻机问问的往事。
于是又问,“上学那会,你喜欢我什么呢?”
“漂亮啊!那时你可是我眼里的班花喔。”
“呵,算你有眼光。还有呢?”
“你对我也很特别吧。至少我自己这么觉得。你经常会不经意的帮我呢。”
张静奇道,“不会吧?我怎么不记得?哎,今天你正好给我说明白,我到底什么时候帮过你?”
赵默笑道,“可多了。那时我很内向,又瘦弱,经常会受调皮学生欺负。你总帮我说话,替保存我颜面。”
见老婆一脸狐疑,他提道,“你还记不记得?有次体育考试,1500米,我慢腾腾跑在最后,有几个家伙取笑我,烦死了。最后一圈我呼吸不过来,感觉快死了,真想放弃。这时你却跑过来给我打气,在旁边大声喊,‘赵默,你可以的,加油!你一定可以的!’”
男人叹了口气,“说真的,因为你,我才坚持到最后。虽然不及格,但有什么所谓呢?对我来说,能跑完就已经是奇迹了。”
张静冥思苦想,总算记起好像有这么桩事。但若不提,肯定也是记不得的。她可没想到,这微不足道的小事,居然让老公一直都记在心里。
见张静傻乎乎的发愣,赵默又捏了捏她脸蛋,柔声道,“之后也遇到过许多挫折。有时也想放弃。但想起你的鼓励,我又觉得多了些力气。其实从那时起,你就是我心中永远不可取代的女神了。有好些人都说我这个人很能坚持,有恒心。说起来,大概也是拜你所赐吧。”
原来这样。
张静释然的笑了笑,将头深深埋进男人的胸膛。迟迟、迟迟不愿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