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代言情安魂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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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章 五年零四个月

小小的酒馆里只剩三三两两的客人。小二哥无聊地打着呵欠。有个说书人自顾自地说得起劲,声音里却满是疲累。这兵荒马乱天灾人祸,哪里有那些闲人爱听儿女情长?说来说去,就只有一位姑娘捧场。可是,这位姑娘倒也奇怪。别的故事怎么说也是不听,偏偏只爱听魏王与龙阳的艳情戏。这大庭广众,他怎好意思在一个云英未嫁的姑娘面前说那劳什子的****?于是,听书的越来越少,那姑娘睡觉的时候便越来越多。今个儿更是一开场便睡了,到了结局还是没有醒。

说书人踱到梅降香与龙非的座位前,看着这个传闻中被恶鬼附身的二少爷。这二少爷看起来风采甚佳,只是一张灰白的面容,还真是像那地狱索命的厉鬼。也难怪外界都说这二少怎么样也是活不过二十?

龙非微微一笑,从袖管里取了一块碎银放进说书人的盘中。

那笑让说书人愣了一愣,刚想开口道谢,却见他摇了摇头。

他的眼光看向睡得正熟的梅降香,只消那一眼,便让说书人忽觉眼前一亮,却又因为他的病态不免唏嘘。若是二少爷身强体健,这该是多么令人艳羡的才子佳人!饶是那佳人远不及眼前的才子那般丰神俊秀,也算是一双神仙眷侣。只可惜啊,只可惜!

龙非根本没有注意到说书人眼中的心思流转,他只是看到睡熟的梅降香蹙起了眉头,不知是冷了还是累了?

窗外淅淅沥沥地飘着雨,像极了那日。他在地窖之外陪她到天明。等他醒来时已经是五日之后的事,他只看见大哥冷着一张脸,而她就坐在旁边,一颗颗嗑着瓜子。瓜子皮从她的口中吐出,落在他的榻前,像极了一滴滴泪。

大哥说,是她救回了他的命。

她却说,是他命大,死里逃生。她是不会救龙家人,她不过是按照平常熬她的安魂汤。

他当时对她笑了,她却别开头去,于是,整个房间里只有她嗑瓜子的声音,那么清脆,那么响亮。

“降香。”他低低念着她的名,伸手扶在她的肩。

她嘤咛一声,更是靠近了他,将头窝在他的胸前。他愣了下,然后拥她更近。一旁的小二哥瞧见两人的亲昵,眼睛眨也不眨。都说这姑娘是龙家二少的女人,他平日不信。她姑娘恁地嚣张,怎会屈从于龙非?如今这画面,倒由不得他不信了!说也奇了,这姑娘怎会看上这痨病鬼呢?八成是为了龙临山庄的有钱有势!听说不久前,有人还要为这二少做媒呢。有钱人真是好啊,就算活不过二十也有姑娘甘愿委身。而他,明明四肢强健,无病无忧,却是半个媳妇也讨不着。不公啊,着实不公。

有一辆马车急匆匆地踏雨而来,刚一停稳,便有一个少年撑着大伞飞也似的跑进酒馆。小二哥瞥眼敲过去,差一点被勾去了心魂。妈呀,这小子怎的的长得这样水灵?害他一颗心都跳得七上八下的。

少年直直地奔到龙非身前,恼火地看着梅降香,“少爷,你怎么又容她这样睡着了?”

龙非示意少年噤声,小声地答道:“降香累了。”

少年故意说得大声:“她有什么可累的?每天不过是熬一碗安魂汤,其余的空闲不是在吃,就是在睡。现下更好,不管天阴路滑,竟牵了少爷出门听那劳什子的艳情戏来了。”

小二哥的眼睛几乎被少年缠住了,怎么都移不开。好看啊好看,美人连蹙眉恼怒也是这般勾魂!

少年上前拉了她的胳膊,“梅神医,你可知道你误了少爷服药的时辰?”

熟睡的人将头更埋进龙非的怀中,完全不理叫嚣的少年。

少年急了,洁白的手指点在她的肩头,“大少爷说了,你若是再不回,便不必回了。”

她闻言摇着头,没好气地咕哝着:“好吵!”

龙非看着愈来愈大的雨势,开口道:“降香,咱们是该回了。都已快到酉时了。”

她揉着眼睛看面前的龙非,因为他的笑脸色柔和了些,语气里却是埋怨:“龙非,下这样大的雨,你为何不叫醒我?我若因此病了,你怎么喝那续命的安魂汤?”

他任着她的性子,缓缓答道:“一日不喝,总也不至于立时死了。再说,我护着你,这样的夏日还不至于让你病了。”

她仍是不依,“你害我漏听了魏王与龙阳。”

他起了身,理顺了颊边的落发,“今日说书先生累了,所以,改日再讲。你也不算漏听。”

闻言,她的眉头舒展开来,嘴角有了笑意,“那倒是好。改日你再与我一同来听好了。”

少年走到她面前,恶狠狠地看她,“梅神医,你当咱们少爷是苦力吗?整日可以随着你东来西往,餐风宿露。”

她看着那少年,眯起眼睛,“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却训诫起我来了。我带着你的少爷东来西往这许久,他也没有因此而死了,你哪里来的怪罪?”

少爷刚要开口,被龙非抢了先:“草前,我累了,咱们还是快些回去吧。”

少年冷眼瞥过她,执着伞举在龙非的头顶,“少爷,我送你上车。”

“降香,”龙非由他手中接过了伞,唤着一旁的她,“我先送你上车。”

“不敢,你还是好好护着,别染上风寒又要怨上我。”她气呼呼地答着,飞快地提起衫裙冲向马车。漫天的雨丝淋湿了她的头发,她却也不遮。

看着她的狼狈,他轻轻地笑起。无论她的话里带了多重的刺,他总是可以马上发现她的关心。而她,怕是也未察觉吧?

“少爷,快些走吧。”草前在他身侧催促着。

他点头,“草前,这雨来得真是好啊。”

草前看着他的笑脸,蹙起眉,少爷真是被那个妖女给治傻了。明明已经喘息不顺,却还在笑;明明已经冰冷颤抖,却还道这雨来得真好。

他真是越来越不懂少爷的心思了!

回了山庄,换了湿掉的衣衫,洗了满身的脏污,龙非便被龙旗叫去书房。距离嫂嫂离世已过三年,大哥在经过一年的浑浑噩噩之后终于慢慢又恢复成原本的谦谦君子。只是他与降香之间的怨恨,却是怎样也无法消除。

龙非推开门时龙旗正在与一位姑娘交谈。那姑娘背对着门口,他瞧不清那姑娘的容貌,却看得出大哥甚是礼遇这位姑娘,连从不许人碰的藏书都递到了姑娘手中。

他走上前去,轻轻唤道:“大哥。”

龙旗一瞧见他,便浅笑起来,“老二,你可是来了。你可知道,李姑娘等了你许久?”

李姑娘?他几时认识这李姑娘?

那李姑娘终于回过头来,他抬眼看去,却是一张陌生的面孔。

李姑娘轻笑起来,看龙非的眼睛里夹杂着看不透瞧不明的深沉,“二少爷,如青早就听闻二少爷俊雅非凡,今日一见,才知传言不虚。”

龙非有些诧异,嘴上仍是应着:“龙非一身病痛,实在称不起姑娘的谬赞。”

那李姑娘倒也不避讳,径自走到他身前,“二少爷已经知道咱们的婚事了吗?”

婚事?那是几时的事?

龙非抬头看向龙旗,却看见龙旗拧起浓眉。大哥也不知道这李姑娘的来历吗?

龙非看向面前的李如青,“李姑娘,是家父家母与令尊令堂为咱们定下的吗?”

李姑娘摇头,“也是,也不是。前几****在湖上钓鱼,听见公子抚琴,便顺手为公子配了箫声。琴箫和鸣,如青是第一次,却也知道咱们是难得的知音。之后,家父恰巧遇到令尊。家父提及我们巧遇之事,令尊甚喜,便向家父提了亲。”

龙非一时错愕,抚琴?那抚琴的哪里是他?那抚琴的明明是——

“呀!”有声音飘了进来,龙非回身看去,刚好看到梅降香出现在门口,“真是天作之合,才子佳人啊。公子随性弹奏的一首曲子不仅得来了知己,还得来了良缘呢。”

李如青闻言垂下了头,龙非却是蹙起了眉。降香明明知道那抚琴的人并不是他,为何却还这样误导?

梅降香依旧说着喜庆话:“大少爷,你瞧瞧李姑娘与咱们二少爷是不是郎才女貌?”

龙旗的声音硬邦邦的:“李姑娘天生丽质,老二能够有此佳人相伴,当真是人生幸事。”

龙非看向龙旗,那眼里满是不赞许。爹老糊涂了,大哥也老糊涂了吗?

李如青看向龙非,声音柔柔地问道:“二少爷几时开始抚琴?”

龙非刚要据实相告,梅降香抢先开口:“少爷从小就是抚琴的高手呢。只是,难遇知己,便少有弹奏。没想到只是兴致所至随性抚了一首,便得来李姑娘这样一位红颜知己。”

李如青虽是被这些话弄得心花怒放,却暗暗好奇,“敢问姑娘是——”

梅降香赶忙应声:“奴婢降香,是少爷的丫头,可不敢自称姑娘。”

李如青突然想到了那坊间的流言。五年来,龙非身边都随着一个丫头。那丫头年龄不大,本事却了得,不仅救了龙非的命,连龙非的心也偷了去。这丫头明的是龙非的下人,实则是龙非的女人。听说,龙非为了她连命都不要;听说,龙非为了她连芙蓉坊里的姑娘都不看一眼;听说,龙非为了她读书识字;听说,龙非为了讨她的欢心陪她去听不堪入耳的艳情戏……

原来,她面前的就是那传闻中的丫头,一个可以操控龙非生死的丫头。

李如青的眼光蓦地冷了下来,连唇角的笑意都几乎凝住了,“原来是梅姑娘,果然是百闻不如一见。”

梅降香也注意到她忽然冷下的面孔,退后了几步,瞧着不远处的龙非,“少爷一定有许多话要同李姑娘说,降香先退下了。”

龙旗看着忽然间有些手足无措的梅降香。她这辈子没有这么低声下气过,她为何突然这样一反常态?原本,他还以为这里将会上演一场好戏。怎料想,梅降香把这出戏完全唱成了反调!

龙非上前,一把拉住梅降香的手,“降香别走,我要与李姑娘说个清楚。”

她一把甩开龙非的手,“你与李姑娘说话我一个下人怎好去听?”话语里满满的谦恭,手上的动作却出卖了她蓄意伪装的卑微。

李如青开了口:“二少爷,有话便直说吧。如青自认不是一个小家子气的人。”

龙非看着冷脸的降香,说着实情:“其实,那天抚琴的人不是我,而是芙蓉坊的云溪姑娘。那****请了云溪姑娘帮我们抚琴助兴,刚好遇到了姑娘的箫声。当初只是觉得那一曲琴箫和鸣当真是余音绕梁,却没料想竟害姑娘差一点误了终身。龙某不才,还是请姑娘再寻良人。”

李如青突然之间面如死灰,手指紧握成拳,瞧着面前的龙非,“你是说那日与我合奏的是芙蓉坊里的下贱女子?不仅如此,你连我们的婚事都不认了?”

龙非蹙眉,“龙某只是觉得姑娘定是想要寻一个知音共度此生。如此看来,龙某怕是配不上姑娘了。”

李如青声音里满是失望:“你就这样毁了婚约,你可知道,我要承受多少责罚,多少讥笑?”

龙非沉声道:“一时的责罚讥笑总是好过一生的哀怨不快。龙某身虚体弱,实在不是姑娘下嫁的好对象。像姑娘这样的绝代佳人,应该有更好的公子来婚配。”

李如青脸色惨白如纸,“连你都不要我,谁还会来提亲?龙非,我的一生竟是因为一首下贱女子弹奏的琴音而毁了。”

梅降香看着李如青,饶是良善之人绝不会就此落井下石,可是,她从来不是善人。

“李姑娘,是你自己搞错了,怨不得别人。”

梅降香话一出口,便惹来李如青的冷眼,“你高兴了是不是?这样一来,你便可以独得二少爷的宠爱了?可是,即便二少爷宠你,你也永远无法嫁与他。你最多只是一个小小的侍妾。不对,你连侍妾都不是。你这样的下贱丫头,只配做一个闲来无事打发无聊的小点心,早晚还是要去与那些下贱的长工家奴混在一起,成为残花败柳,孤独终老。”

梅降香闻言却是笑了,“李姑娘这样的千金小姐当然与我们下贱女子不一样。你可以嫁与龙非,也可以嫁与任何一位翩翩公子,做正妻,做主母,只可惜,那样的身份也不过只是浮云,留得住那个身份,却也留不住他的心。你还是要眼睁睁看着他娶了妾室,买了家妓。你要端起你的身份,你管不得,问不得,妒不得,甚至也逃不得。最终,你不得不忍受孤枕难眠,直到年华老去,用一生的忍辱负重换来风光大葬。”

李如青看着她,竟是无话可说。外界传言不虚,这个奴婢果然妖言惑众,用这三寸不烂之舌得以在龙临山庄翻云覆雨。

龙旗后知后觉地上前,轻喝道:“梅神医,休得无礼。李姑娘是咱们的客人,你恁地放肆!”

梅降香忽然将目光投向龙旗,眼珠发出光彩,“大少爷心疼了吗?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美人,大少爷定是心疼了,才会这样辱骂降香吧?”

龙旗闻言一怔,待看到李如青忽然投来的眼光时,已是躲避不及。梅降香,你好大的胆子,你居然敢!你居然敢明目张胆地——陷害我!

大红的喜字,大红的灯笼,大红的绸缎覆满了龙临山庄的各个角落。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喜悦,除了即将拜堂的新郎。

梅降香窝在一干女仆之中嗑着瓜子嚼着甘甜的饴糖。就算她素来讨厌甜食,能够用龙旗的苦脸佐料,倒也吃得欢快。

龙非坐在前厅上主人家的藤椅上,隔了这么远的距离,连她都要看不清他的轮廓了。草前喜滋滋地站在龙非身侧,不住地朝她打量,分明是在炫耀。原本,该是要去闹场的。可是,看在今个儿是龙旗的大喜之日,她难得善心地保持肃静。实在是因为龙旗的脸让她好不欢喜,连触霉头的戏码都懒得做了。实际上,她还真是希望李如青与龙旗可以相伴终老,那样,她便可以看一辈子的好戏了。不对不对,哪有一辈子?再有五年便是够了。

远远地,瞧见龙非由草前搀着走上前来。

她想要找个地方躲了去,却被草前喝住:“梅神医,少爷有些不适,你快些来看看。”

她别着脸,看着前厅里全身僵直的龙旗。好戏没有看完,便要走了吗?

“梅神医——”草前大声叫了起来。

她赶忙应声:“来了来了,这么着急,是急着去投胎吗?”

“呸呸呸……”草前瞪她,“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她倨傲地昂着头,“倘若狗嘴里吐得出象牙,那还真是奇事一桩了。”

龙非抬手拂去细汗,全身虚弱不堪,“降香,我还可以撑着。”

“撑什么撑?”她没好气,“撑着好给你嫂嫂眉来眼去吗?”

龙非哭笑不得,“降香,休要胡说,被大哥听到定要恼了。”

她搭了他的脉,蹙眉问道:“你吃了什么?”

“没吃什么,”他擦着不断冒出的汗珠,觉得全身虚脱,“只是喝了一杯茶。”

她牵了他的手,“随我来吧。都说了不可以乱吃,却仍是不听。你若死了,绝对不是我害的。”

他有些吃力地任她拖着,“降香,都怪我贪嘴。”

她咕哝着,眉间俱是阴郁,“贪不贪嘴,我才不管。饶是死了,我也不管。”

他咬着牙,忍着胸口的钝痛,“降香,降香——”

她很快拉他进了房间,拉下他的衣襟,然后将银针插入他的心口。刺痛迷惑了他最后的一点神志,他咬着唇,感觉如万蚁钻心,苦不堪言。

银针在他的心口不停转动,他疼痛的呻吟在整个房间里不停蔓延。

“降香,降香——”他不住地叫着,眼前因为疼痛而迷蒙一片。

她冷冷开口:“莫要叫我。莫要喊痛。一切都是你自找的。”

他闻言双手握成了拳,紧紧咬着唇。一切是他自找的,所以,就算咬破唇,就算嘴里满是血腥气味,他也绝不再喊叫一声。

手上的银针渐渐转为黑色,汗珠从她的脸上簌簌落下,她却是全身一阵冰冷。

五年零四个月,毒血攻心,命——不久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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