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代言情花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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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五章 壁画

听了店小儿的话,招娣赌着气一路小跑,回到桃花坞里那座茅庵,也没心思去林中采桃花,放下篮子,往床沿一坐,两眼瞅着案上花瓶里插的几枝桃花,发了呆。

屋子外面满林子的桃花,艳色灼灼,她偏是瞅着桌上摆的那几枝快要凋零了花瓣的桃花残枝,久久移不开视线——瓶子里十一枝桃花,他已然买了她十一坛酒,加上之前相赠的那一坛,原来……他已经在扬州城的客栈里住了十多天了。

不短的时日,她竟养成了一个习惯——每天出门,就会多带一坛子酒,不卖,留着,留着只给他一个!仿佛心中多了份挂念,挂念那书生唇边轻浅的笑、眸中炽热的温度,在不知不觉中,加深了挂念的思绪后,某些异样的东西便悄悄地在她心里发酵,才会在听到店小二那一番话之后,她心中酸甜苦辣咸……当真是五味杂陈!

盯着瓶中花枝,思绪纷纷扰扰之际,忽听“嘎吱”微响,半掩的窗格子被风吹开,窗外淅淅沥沥,屋檐下滴漏雨声。

下雨了呵……

起身,踱步来到窗边,看窗外景致朦胧,笼着烟雨雾色的桃花林中,依稀闪动着一个人影——他又来了!那个叫于默的书生,话不多,文静的脸上总是带笑。她,喜欢他那温和轻浅的笑容,他虽不明讲,但,聪慧如她,又岂能感受不到那份如火般烧在他心口透至他眸窗的情愫?

许久没有感受过如他这般默默付出的情意了。

打小便是孤儿的她,自从收养她为干女儿的这座茅庵的庵主病故之后,便很久很久没有感受到他人默默为她付出的情感了。看着淋在雨中的那道身影,确定明天她又会从他手中得到一枝沾了雨露的桃花,不禁幽幽地轻叹一声:假如她一直没有发现他每晚都会站在这桃林外,透过茅庵里的烛光,痴然看着纸窗上投落了她的剪影,直到她吹熄了灯盏,睡下了,他才悄然摘下一枝桃花,独自离开……假如她没有发现他来过,没有发觉他默默地等待,那么,此刻她的心境就不会如此纷乱,如吹皱了一池春水,漾满了涟漪柔情。

幽幽然关了窗,她挑灯坐在窗边,盯着忽明忽暗的烛光,寻思良久,仿佛做了什么决定般,霍地站起,翻开了衣柜,找出红缎子,拿剪子裁几下,坐回灯下,埋首挽着红缎布,一针一线,细细密密地缝着,慢慢地,红绸在巧手拨弄下,逐渐变成了一颗火红色的绣球!

……

破晓时分,茅庵的柴门“嘎吱”一响,招娣推门走了出来,换了身簇新的绮罗长裙,乌发堆云,容光焕发,穿过篱笆墙出门时,却没有带上竹篮子,只在手中挽了个玲珑百转的绣球,裙袂飘飘自桃花林中走出。

林子外水湄边落了几枚微湿的脚印,昨夜淋在雨中的那傻人儿,此刻却不见了踪影,许是回客栈等她上街来卖酒了吧?

拈着那绣球,姑娘家心口揣了只小兔,七上八下,带了几分忐忑、几分少女的憧憬,一路疾行,进了城门,绕过街面,一只脚儿颤悠悠地迈到如归客栈的门里头时,午时聚拢了大批客官的一楼大堂上,所有人的目光“刷啦”一下,齐齐盯在了她身上,看这个云英未嫁的姑娘家,今朝竟孤身闯进客栈,手中还拎了颗绣球,顺着扶梯噔噔走上二楼,倚着回廊边的栏杆,挂出半个身子往底下瞅了瞅,在众人茫然瞠目之际,她徐徐举起了手中那颗火红的绣球……

“招娣姑娘来抛绣球招亲了?”

聚拢在大堂里的人群顿时沸反盈天,好多双手往上举起,好多爷们馋眼地盯准了姑娘手中的绣球,嘴里头鼓噪呐喊起来。

客栈里哗然一片,引得路上行人驻足观望,柜台里的老掌柜眼瞅着自家伙计也上去凑热闹了,便与内人咬着耳朵悄悄问:“那个书生呢?”

“今儿一早,回客栈收拾了行李,说是赶着进京赶考去了……”掌柜的娘子管的闲事也不少,一面嗑着瓜子一面瞧热闹,“绣球招亲哪,可惜选错了良辰吉日……”看看皇历,今儿个可是不易于嫁娶的,更何况那书生也不在了……掌柜的娘子吐着瓜子壳儿讪笑,“看不出,平日里性子温婉的丫头,也会做出如此胆大妄为的事来!”

“依我看哪,她是被那书生种了情蛊,死心塌地要来嫁给他了!”

掌柜的气定神闲地抱臂环胸,等着看好戏,还没等姑娘往楼下抛绣球,却听客栈外那条大街上“咚咚锵锵”,锣鼓敲得震天价响,扭头往街面上看,这才发现有好事之徒拎了面锣满大街喊号外:“招娣姑娘在如归客栈里头抛绣球招亲哪——大伙儿快来看哟——招娣姑娘抛绣球咯——”

一呼百应,街上的人“呼啦啦”往客栈门槛里挤时,门里的掌柜眼尖地看到人群里还冲回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人不就是……“这书生怎的也回来了?”掌柜的捧住了正往下跌的下巴,眼睁睁地看着平日里还挺文静寡言的那个于姓书生,这会儿居然发了疯似的用力推开人群,拼了命地挤进门来,张开双手迎向楼上那人儿抛下的绣球。

绣球炮至半空,有人竟蹿到了桌面上来抢着接,眼看那绣球就要落到那位爷的手里,于默的心,咯噔一下,忍不住地喊了声:“招娣!”

这是他第一次唤她的名,招娣于二楼听见,微微一笑,突然抖手往回一拉,那颗腾在半空的绣球居然“呼”地飞了回去。

众人倒吸一口气,这才看清出自招娣姑娘妙手的那颗玲珑百转的绣球,竟是绑了一根柔韧丝线、牵连在她小手指头上的。当那位爷没接到绣球,懊恼地跳下桌子时,二楼栏杆边的招娣瞅准了空隙,照着书生的方向抛下绣球。

“于默,接着!”

一声唤,绣球无比神准地抛落在了于默的身上,捡起绣球,书生般儒雅气质的他竟激动得在眼里泛了泪光,仰脸看着二楼倚着栏杆的人儿,抓着绣球的手指尖都颤抖了起来,他只凝眸看着她,久久说不出话来。

“你……为何回来?”

看他背好了书篓,确是要赴京赶考了,这会儿,却是从门外转回来的,有什么事让他如此牵挂、如此放心不下——她心中几分明了,嘴里偏还要问。

于默看着她,这个不擅言辞表达的文静书生,在无数双眼睛的见证下,竟动情地吟了一句:“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罢了,罢了,取舍之间,他已作了决定,便容不得自己后退半步!

举步,他捧着绣球,一步步走向扶梯,耳边听得楼上人儿在问:“你……不会后悔?”

后悔?此刻他的心里当真是没有半点后悔之意的!

“你……当真一辈子都不后悔?”

一辈子?一辈子的允诺……如何轻易说得出口?

你当真不后悔娶我?

当耳边的声音突然变得模糊时,他心里却有个声音越发清晰地在问:为了一个女人,抛弃功名利禄,于默呵,你当真不后悔吗?

“不……不要问了——不要再问了!”

猛地抬手捂住耳朵,他不停地摇头,拒绝聆听心中的声音,耳边却猝然传来“砰”的一声巨响,剧烈的响动炸得脑子里嗡嗡作响,如醍醐灌顶,一下子惊醒了他恍惚的神志。

放下捂着耳朵的手,茫然睁开眼看去,眼前一片漆黑,当视线逐渐适应了黑暗之后,他隐约看到自己面前半跪半坐着一个女子,纤纤十指梳过乌黑的长发,将发缕缠绕在他手指间,她凝眸看着他,看他闭着眼由初时的喃喃有声,到此刻睁开眼时的茫然无所适从,她失望之极地叹息了一声:“你还是什么都没有记起来吗?”

“我记得……”于默睁眼时,脑海里却是一片混沌,仿佛回到了最初的状态,巨响轰炸脑海之前忆想到的些些画面,零星闪烁,凝神去捕捉时,头便痛了起来,“唔……”抱着头呻吟一声,他吃力地说:“我记得这里是阳城……”

“记得我是谁吗?”招娣屏息以待。

“你?你是……”他看她时的眼神依旧迷惑得很,“你是生病的那位室友,不过……”她放下满头柔亮的青丝,他这才醒悟:她竟是女子!阳城里竟来了个女子!那些狱卒也没有发现她的身份吗?一个女子被关到这里,这该有多危险!

砰——

又是一声巨响,石室的门被人由外面狠狠撞了一下——有人要进门里来!

心头惊兆一起,招娣慌忙捡起散落地上的发带、木簪,手忙脚乱地束扎长发时,石室的门开了,看到一个人影跌跌撞撞地冲进门来,于默也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做了一个举动——侧身挡住正在束发的招娣,生怕被外人识穿她的女子身份。

在他忘却了她之后,却在面临危机关头,又忽来这种下意识的保护举动,委实令她惊愕了一下,心中一股暖流蹿过,重又燃起一丝希望——无论如何,她一定要设法唤醒他的记忆,让他记起她便是他的妻!

“你们两个还在这里?”

被狱卒推撞回门里来的竟是那个憨汉子,看他身上又是青青紫紫的淤伤,旁人便明白他这次还是没能偷逃成功,又被狱卒逮到狠揍一顿,丢回囚牢里来了。

跌跌撞撞地扑到石床上,七十九只剩下喘气的份儿,挨了揍的地方一磕到石床,他便歪着鼻子“哎哟哎哟”地痛呼,好不容易在床上躺得舒适些了,那张牛嘴巴却又闲不住了,一开口,便吓了角落里那两人一大跳。

“这里有鬼!一定有鬼!”

鬼?有鬼?

于默愣了愣。

不知打哪里进来的阵阵阴风穿梭在石室与甬道间,吹得人心口发寒,招娣看看四周,这地下墓穴般的地方,当真……有鬼?!

七十九心有余悸地抖着两片嘴皮子,两眼瞪着上方石板顶部,语出惊人:“俺告诉你们,这里的石板石壁石顶……统统都是活的!它们会动!”

“石头……会动?”招娣顿时联想到一个人形的石头在挥舞着拳头,这、这……也太玄了吧?“石头怎么动?”追问一句,回应她的却是好大的呼噜声,躺在石床上的七十九眨眼工夫竟呼呼入睡了。

真个佩服了这位室友牛般的憨傻劲儿,于默摇头一叹,随手捡起角落里一粒石子,往墙上作记号,估计约莫过了一天,他就往墙上划上一笔,墙面上纵横交错的笔画组成了六个“正”字,加起来算算有三十天,他被关在这阳城里足足有一月之久了。

运足了眼力,盯着墙上的“正”字,招娣只在心中发苦:他的记忆果然是模糊不清的,她与他分离的日子就不止三十天了!

轻叹着,她也捡了块石子,举到墙上,却久久划不下去——她被关押在不见天日的阳城,已经有几天了?原来,她的一些记忆也在不知不觉中,被囚牢里的黑暗悄悄吞噬掉了。

“默,我们能离开这里吗?”接踵而至的磨难,挫折感令她身心疲惫不堪,慢慢地,她倾身依偎到他怀里。

她的举动,再自然不过,于默初时愣了一下,却没有推开她,只觉一股熟悉的气息萦绕鼻端,他低头看她时,又恍惚了神志,忘了回答。

暧昧的氛围弥漫在石室这个角落时,室门却“砰”的一声,被人推开,黑袍狱卒站在门外,用鞭子指了指二人,道:“你二人,出来!”

两个人同时一愣,坐在角落没有动。

“就是你们两个,快点出来!”狱卒不耐烦地挥起鞭子,“噼啪”抽在地上。

于默站了起来,默默地走向门口。

招娣急忙追上几步,悄然伸手攥住默的衣角,跟在他身后往门外走。

“磨磨蹭蹭的,走快点!”狱卒催促着,如同赶牲畜般挥鞭抽向囚徒。

鞭影甩到眼前,于默没有躲闪,顾忌到自己若是躲闪了,跟在他身后的她铁定会被鞭子抽到,他又一次做出了保护的举动——飞快地抬了膀臂,挡下鞭梢,硬是挨了这一记狠抽的力道,手臂上顿时绽开一道血痕。火辣辣的抽痛感蔓延到整条膀臂,于默只是皱了一下眉头,依旧默不吭声地往门外走。

招娣眼中几分隐忍之色,加快了脚步,刚迈出石室的门,就见甬道里竟已站满了人,七十六也在其中,怪的是,他那张蜡黄的脸上居然流露着兴奋期待之色,再看其他囚徒竟也是满面兴奋与期待。他们在期待什么?怀着满肚子的疑惑,她和于默一同站到了囚徒的队伍里。

狱卒伸手在甬道石壁的某一处叩敲几下,青石砌成的壁面猝然裂开一个黑黑的筒状圆孔,狱卒冲着圆孔里传话:“人都齐了!”传了个声进去后,壁面的筒状圆孔便又合上了。

噼啪!

狱卒挥舞鞭子,赶鸭子上架一般,将这批囚犯往甬道深处赶,怪的是,这一回,众人只转过一个弯道,就看到一排排旋转着向下延伸至地宫深处的石砌阶梯。

囚徒自觉地列成长队,一个阶梯一个阶梯地往下走,走完几百级的阶梯,便又到达了那间可容纳一百多号人的偌大石室内,几个黑袍狱卒已然早早守候在室内,囚徒进来后,就按着一至七十九的编号顺序围坐成几个圈,与先前不同的是,他们不再木然呆坐着闷不吭声,而是三三两两地高谈阔论起来,说得眉飞色舞,那几个黑袍狱卒也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角落里,冷眼旁观。

“这是要做什么?”

被鞭子抽醒、随后赶到的七十九见此情形,心中很是纳闷,便转头问招娣。

招娣眼睛只瞅着于默,坐在她身边的这只闷葫芦,脸上依旧带着安静的浅笑,不语。得不到答案,她无奈地摇摇头。

憨汉子牛脾气一犯,又拍拍坐在前面的一个囚徒的肩膀,那囚徒转过那张蜡黄的脸来时,招娣目光微闪,避开了那个男人黄鼠狼般狡诈的目光探视——七十六转过头往后看,看到她时,表情诧异了一下,似乎对这个被自己驱逐出去的病人还能活着坐在这里的事实,颇感意外,于是咧嘴哼笑,“小老弟,命够硬的嘛!”

“你们认得啊?”招娣闪避着不愿与那个男人搭腔,七十九却拍了拍七十六的肩膀,套着近乎问道,“伙计,那班黑鬼让咱们聚集在这里做甚?”

“黑鬼?”七十六眼角余光扫了一下角落里的黑袍狱卒,又回过头来上下打量着憨汉子,问:“新来的?”

憨汉子很是老实地点了点头,七十六怪笑着说:“今儿个是咱门开荤的幸运日子!”

“开荤?”七十九瞪大了眼,“是要好酒好菜招待咱们吗?”

“你倒是想得美啊!”旁边一囚徒瞥他一眼。

“那什么叫开荤?”憨汉子虚心请教。

“我问你,”七十六发出黄鼠狼般尖细的假笑声,“你有多久没在指尖沾过脂粉香了?”

“俺……俺只碰过俺娘子的,”憨汉子老实巴交地答,“俺娘子死后,俺就没闻过脂粉香了。”

“啐!没出息的窝囊废。”憨傻之人自是无趣,七十六啐了一口,又冲着场内那些个聊得眉飞色舞的囚徒们努了努嘴,道:“瞧,他们几个当和尚吃素的日子可不比咱短!”

招娣一直在留意周遭囚徒们的反应,此刻凝神聆听,高谈阔论之声绵绵传入耳内——

“……上回是四十四这小子走了运,进去一趟,出来时骨头都轻了三两……”

“……听说桃花源里的姑娘们是各领风骚,进去准能找到合口味的……”

“……老七上回进去了一次,到现在魂还掉在里面回不来呢……”

“……老七这家伙还算幸运,里面的姑娘待他不薄,三十九就没那么好的运道了,好不容易才闯进了桃花源,哪知道里头的姑娘又把他赶了出来……”

“……就不知道今儿会轮到哪个幸运儿,可以撞上桃花运,最好是……”

“最好是能够拿到幸运女神的光明火炬,照到那条离开这鬼地方的出路,重获自由!”

……

幸运女神?光明火炬?重获自由?!招娣听得心头微微一动,霍地转头看向身边那个人儿,却见于默虽一直沉默不语,却也暗自握紧了拳头,专注的目光盯着门口的方向,难以掩饰焦躁迫切的心绪。

听到众人的议论声,七十九可算是听出些苗头来,他万分吃惊地瞪着七十六,吃吃地问:“他、他们说的都是真的?”见对方点了头,他急忙又问:“阳城里不是没有女人的吗?”

七十六这回倒是挺诚恳地点了头。

“那他们所说的姑娘打哪儿来?”招娣忍不住发了问。

七十六伸出一根手指头,朝着上面指了指,道:“你被押进来的时候,第一眼看这地方的感觉,像不像一个地宫陵寝?”

“确实……挺像!”招娣答话时,憨汉子也在一旁点头如捣蒜,接道:“俺瞧这地方就是个死人墓穴嘛!”

“他们口中的那些个姑娘就是这座地宫陵寝里原来的主人!”七十六语出惊人。

“原来的主人?”七十九还是不太明白,“这里原来是关押女囚的?”

七十六“嗤”地咧嘴笑了,扣指敲了敲憨汉子的脑袋,道:“想想看,坟墓通常是造来给什么人住的?”

“死人。”

“对了,阳城是没有女人的,不过……”七十六突然阴阴发笑,“坟墓里还有女鬼!”

招娣一听,打心窝里飕飕冒了寒气,不由得把身子贴靠向于默,于默抬眼看了看七十六,朱唇边弯起的笑弧浅浅,淡淡地说了句:“世间无鬼,鬼在人心!”

好熟悉的话!

招娣猝然凝眸盯着他浅笑的侧脸,心中已然说不清是酸是苦,倒是七十六一听他这话,面色一变,强笑一声,“闷葫芦也能开窍,莫非你还记得……”话讲到一半,突然又噎住了声,他避开了于默淡笑投来的目光,心虚地转移了话题:“待会儿,你就知道这世上究竟有没有鬼了!”真个见鬼时,由不得你不信!

那个男人如黄鼠狼般冲人奸笑的模样,招娣直看得心头发毛,思忖:女鬼?在阳城里待久了,这些人的想法果然是要变得不太正常的!

枯燥的等待中——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当一名浑身上下都罩在一袭白色长袍内的七旬老者佝偻着身躯、慢慢吞吞地走进这间石室后,那班高谈阔论的阳城“居民”立刻安静了下来,一个个都伸直了脖子眼巴巴地瞅着他。

老者先是沿着石室墙壁慢吞吞地绕了一圈,再从袖兜里取出一根宛如婴孩手臂大小的、通体散发着幽绿荧光的棒子,高举着,从一号囚徒开始,一个接一个地往脑门子上敲打过去,棒子里洒落的荧光粉沾在头发上,在黑暗中发出蓝绿色的弱光。

囚犯们闷声不响地蹲坐在地上,乖乖地伸直了脖子任其敲打,每颗脑袋都像只木鱼被荧光棒子敲得“咚咚”响,颇有醍醐灌顶、叫人大彻大悟的意味!

憨汉子扯了扯七十六的衣袖,小小声地问:“那老头是来做什么的?”

七十六正直着脑袋在静静等待荧光粉敲落到自己头上,被他这么一打搅,便不耐烦地白了他一眼,不想跟个愣头青搭茬,闷着声时,旁边一囚徒倒是好心地出声解答了:“这位艳灵使者原本是阳城的守墓人,据说他是这地宫‘原居民’的一名家奴。”

喝!守墓的居然守到坟墓里来,这位艳灵使者可真个尽心尽职哪!

招娣抱着满腹疑惑、胡乱猜测时,艳灵使者已缓缓踱步到了她的面前,举着荧光棒往她头上敲时,她偏头躲开了,棒子一落空,艳灵使者便徐徐弯腰,在白袍帽子底下露出那张打满皱褶子的老脸,白眉轩动,昏花老眼里透出几分友善的笑,开口轻唤了一声:“招娣姑娘哪,是福不是祸,是祸也躲不过哪!”

轻轻的一声唤,飘入她耳中却宛如平地一声雷,轰得她几乎懵了——这人竟然一眼看穿了她的女儿身!

霍地抬头,看到白袍帽子底下那张似曾相识的脸,她心中灵光一闪,又是惊讶又是错愕地低呼:“是您?!大人,您怎么也到这里来了?”

“给你功德簿,指引你如何来这里的人是我。”被招娣尊称为“大人”的艳灵使者,看她凭着锲而不舍的那股子韧劲,竟千里迢迢寻夫寻到了这里,不由得心生感慨,喟叹:“送佛总得送到西吧!本官这就来送你一程!”他弯下腰时,飞快地往她手心里塞了样东西,似乎是一卷羊皮纸,趁她愣神时,他赶紧把荧光棒上涂抹的荧光粉洒到她束的发冠上,而后依次敲向于默和憨汉子的脑袋。

敲完七十九下,艳灵使者打开石室的门,率先走了出去。

头上顶着荧光粉,被敲点到的囚犯依次走出石室,由使者在前方引领着,步步踏入地宫幻境的中枢地带!黑暗中只见点点荧光在移动,深入迷宫后,众人便渐渐迷失了方向,荧光点逐渐分散开来,暗中观察的狱卒,依据每个荧光点的移动方向,启动了机关秘道,甬道石壁悄然移动滑转,有几个囚徒在遍布机关的迷宫中绕来绕去,猛一回神,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回到了原先那间石室里。

砰——

石门又一次滑转开,这次绕回石室的竟是七十九,那个憨汉子从室门外跌冲进来后,就一屁股地跌坐在地上,一面擦着脑门子上冒出的粒粒冷汗,一面拍着心口,活像是刚从虎穴里脱逃出来的,他心有余悸地喘着气儿道:“幸好、幸好俺逃得快,总算从画着花的那里逃出来了!”

画着花的那里?!

发觉自己又绕回到起点的石室中的其余几个囚徒闻言,两眼一亮,急忙围上前去,发问:“你闯进桃花源了?”

“桃花源?俺呸!那地方也算得上是桃花源?就一个黑咕隆咚的怪洞……”憨汉子的牢骚还没发完,一旁又有人急着发问:“对对对,就是那里!你是自个儿逃出来的?”

众人原本以为他是被桃花源里的姑娘赶出来的,此刻见他点头称是,一个个就都傻眼了。

“里头那么多年轻貌美的姑娘任你挑,你逃什么?”一人百思不得其解。

憨汉子打鼻子里哼哼道:“俺答应过俺家娘子不去采外头的野花儿,况且她们都没有俺娘子长得好看!”

实在人讲实在话,众人听罢,纷纷冲他啐了口唾沫星子,指着他的鼻子骂:“傻瓜一个!”

一些个从未到过“桃花源”的囚徒则急巴巴凑上来问:“你刚刚去那里头,真个看到姑娘了?”

憨汉子抓抓头皮,想了想,答道:“俺刚进去时,确实看到有好多女子站在墙上……”

“站在墙上?”众人瞠目结舌。

憨汉子皱皱眉,似乎找不到恰当的言语来形容“桃花源”里的情形,于是摇了摇头,叹道:“唉,俺也说不清楚,反正那洞里古怪得很!”

众人张了张嘴,还想问些什么,忽听艳灵使者的语声响于耳畔:“大伙儿又都回来了?很好、很好……”

众人警醒,齐刷刷地回头一看,引路的使者也回到了这间石室,看来今儿个是开不了荤了,众人情绪便低落下来,又木然地蹲坐回了原地,等着狱卒来押他们各自回石室牢笼。

“人都齐了吗?”使者环顾四周,石室里黑压压坐满了失望而归的囚犯,黑袍狱卒挨个清点人数,片刻之后,狱卒回禀:“回来七十六个人!”

“还有三个?”使者微讶。

“有三个进入了桃花源!”狱卒由甬道石壁的传话孔里得知消息,急忙来回禀,“进去的囚徒编号分别是七十六、七十七、七十八!”

“是……他们哪!”艳灵使者白眉一轩,暗叹:这三人同时进入桃花源,孽债乎?孽缘乎?

“天意弄人哪!”使者望着门外,一声长叹。

……

此时此刻,石门外、甬道深处——

三点微弱的荧光还在闪动,渐渐地移向地宫幻境的中枢位置——甬道没有再往地下开挖,反而在向上延伸,似乎是从地底穿过了幽谷那片空旷的地带,凿到了峰峦交叠的一处山麓,甬道尽头竟豁然开朗,出现了座座人工开凿的洞体,洞内岩壁、钟乳石、滴水声声,这些洞像是开凿于山体之中,挖空了山腹所形成的人工岩洞!

残留的岩壁在山体腹腔内分隔出一个个形态奇特的洞体,大洞里藏有小的洞穴,曲折通道连接着每个洞,弯来绕去,宛如迷宫。

冥冥中似被某种神秘的力量牵引着,三个人不约而同地到达了这洞中洞,在里头转了十几圈,招娣越看越是心惊——环环相绕的洞体内均用岩石雕塑成各类石像,其中有个最大的洞,四壁凿出无数龛位,神龛莲座上塑有一尊尊形态惟妙惟肖的罗汉,十八个神龛内十八罗汉像应有尽有!与之相邻的另一个洞内岩壁上凿了浮雕,细看,竟是一幅幅春宫图。

一见春宫图,七十六整个人如木头桩子般钉在原地、再也挪不动脚步了,奸诈的鼠目贼亮贼亮,贪婪地盯着壁上那一幅幅春宫图,他的嘴巴张得大大的,瞧得入了迷。

于默走过他身边,眼角余光略微扫到壁上,春宫图中的人物线条似用水银镏金勾勒而成,流动的金属光束,使得人物形态线条流动变幻,巫山云雨的场面格外逼真!只瞄了一眼,这沉静的人儿便薄红了面颊,疾步走开了。招娣在后面牵了他的一片衣角,紧跟着他走了出去,独留七十六在这个洞里,对着壁上浮雕的春宫图垂涎三尺,流连忘返。

……

牵着默的一片衣角,紧紧相随,二人又绕到了光线尤其黑暗的一个洞内,用火石往地上擦出些许火花,借着稍纵即逝的光亮,往洞的四周一看,招娣冷不丁打个激灵,抓紧了默的衣袖。就在她的面前,赫然立着阎王鬼差——牛头马面!这个洞竟是被布置成了阴曹地府的形态,阎王殿上肃立着阎罗王、判官、黑白无常,面貌狰狞骇人!

凶神恶煞铜铃巨目怒瞪着闯入阎罗殿的凡人,阴森恐怖的氛围,令人毛骨悚然!

察觉出紧抓着自己衣袖的那只手在微微发抖,于默回头看了她一眼,轻浅地一笑,竟牵起了她的手,十指交扣,紧紧地牵住了,带着她,他继续不做声地往前走。

失忆的人,几次三番的呵护举动,总能慰藉她的心——即使忘了她,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笑,还是没有变,还是她所熟悉的那个文静书生,静默时总是那样的沉稳体贴,而冲动地燃烧起激情时……那个时候、那个时候……看着走在前面的背影,黑暗中,招娣数着自己怦然急促的心跳声,另一只手颤颤地伸出,却只停在他肩头上方没有拍下去,到了喉头的话兀自咽下,她缩拢回颤颤的手指,看着近在咫尺的丈夫,一腔酸楚,满腹委屈,都无从发泄,眼眶里泪花打转,她挽袖掩泪,黯然神伤。

在山腹内的洞中洞绕了许久,忽见前方隐隐闪烁着一点光亮,觅着微弱光源,二人缓步走进了一个岩洞内。

这个洞里有光,柔和的波光自洞中一潭碧水中折荡出来,二人携手踱步至水潭边,低头一看,潭中竟有大块大块莹莹发光的玉石。招娣弯腰挽袖,把手探入水潭中,测试温度——若是地底冒出的井水,冬暖夏凉,必然不会刺骨生寒,但她伸手一触,这潭水却是冰寒刺骨,似是承接来沉蓄已久的雨雪之露。

心念一动,她仰起脸往洞顶望去,这一看,她便吃惊地发现水潭正上方的洞顶乳岩上有个玉雕的裸身美人,半伏着身子,双手向下微张,双唇开启,似在呐喊,卷曲盘绕在身上的乌黑长发竟是一根根僵硬的蛇,玉人的脸上有着极其逼真的痛苦绝望的表情,睁开的双眼没有瞳人,白白的一片,似凝结了千年幽怨般的冰寒。当招娣仰起脸看她时,她眼中滴落了点点“泪水”,如融开的冰雪,化作眼泪流淌着,一滴一滴,丁丁冬冬落入水潭。

滴水声清晰回荡在洞中,似是察觉了不速之客的到来,玉人泪流不止,洞顶也突然发出奇异的声响,一束亮光从洞顶中央缓缓扩散,渐渐地,整个洞顶亮了起来,白蒙蒙的光,如虚幻一般,亮得刺眼!

于默眯了眯眼,凝神盯着洞顶,本以为洞顶镶嵌了发光的矿石,等他看清了发光洞顶的形态后,整个人都骇然震愣住了。

洞的顶部,匪夷所思地冻结凝固着无数根冰柱,如钟乳石般倒悬下来,每根冰柱内赫然冰冻着一个个披散着银白长发的“人”,宛如蝙蝠一般,倒挂在洞顶。冰柱上散发出银白的光,蒙蒙光束使人如坠虚幻之境。

整个洞顶抖震出低沉的“呜呜”声,夹杂着冰棱迸裂般的响声,根根冰柱如葫芦壳般由中间裂开,倒挂在冰柱里面的“人”竟然动了,如蝙蝠展翼,展开身上披的白色薄纱,挣脱冰柱,一个个形同幽灵,在洞顶飘来荡去,银白的长发敲击着冰柱,口中发出“呜呜”的低吟声,交织成奇异的音律。

真个……见鬼了?!

于默呆呆地看着飘荡在上方的幽灵,过度震惊之下,脑海里已然一片空白。

“又是幻觉?!”

招娣轻叹,拉了拉默的手,正想往外走,忽听一阵裂帛般刺耳的声响骤起,飘荡在洞顶的幽灵猝然化作道道白光,浮光掠影般射向岩洞四壁,撞上岩壁迸溅出晕晕火光,洞体四壁霎时间交织出绚烂光幕,如春日里烂漫绽放的桃花,怒放到最灿烂的一瞬,灼灼桃色,令人目眩神迷!

“桃花源!”

于默一声惊呼,目光猝然凝住,看着桃色绽开的四面岩壁上,光彩迷幻,一片斑斓之中,一幅幅壁画赫然呈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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