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旅游不告而别
41111100000008

第8章 巴厘岛:小城事故

我临时决定从珀斯飞到巴厘岛,两小时的飞行时间,比回一趟布里斯班要快,要便宜。这个决定多少跟在珀斯市集认识Peter有关,他向我描述了诸多印尼的风土人情,而巴厘岛因为对中国公民开放落地签,具备了“说走就走”的物理条件。

乌布是巴厘岛绘画和艺术重镇,蜚声世界的艺术村。这里安详美丽的田园风光和无处不在的艺术气息令西方人感到新奇,遍布大街小巷的工艺品商店和多个著名的博物馆,通过绘画、雕刻、音乐、舞蹈、纺织、摄影等多种形式,向世人彰显着巴厘岛数百年来的文化传承和艺术底蕴。

我把闹钟定在凌晨四点,夏天的这个时候,市场已经开市了,尽管对外还是声称6点开市。热带的潮湿气味漫布在乌布的各条街道上。乌布的慢生活,真的很慢,是不用山水古城和旅游线路来营造的慢。所以,城里人们自顾自生活,哪怕他们知道这城里的一大半是游客;所以城里人们总是很隆重地推荐他们的传统市场,可要不是真的慢步调的人,怎么会舍弃旅游景点而去和当地人讨价还价呢?

出门时天已经亮了,沿着乌布乡村的小道往市场走,随处开满的素馨花,落下一瓣,化入水里,恬淡出渐行渐远的香气;捡起一瓣别在发髻上,和当地人一样打扮自己。

乌布传统市场,从地图上看位于巴厘岛“小母鸡下蛋”地图的腹部,乌布皇宫正对面,周围的三条路上还聚集了各式的商店,因此,逛市场是早在好几条街外就开始了的。而到了机动车不能驶入的地方,就是市场的中心,因为尚早,自行车和摩托车都算整齐地并排停着,等我们两个小时出来后,情况大不一样了,那种属于东南亚的热闹嘈杂劲儿都和这永不降低的气温一样,热火朝天起来。

最外头的是当地的鲜花,嫩黄的、亮紫的、粉红的、大红的鲜花按照颜色分别装在大竹筐里,老妇们的工作就是卖花,或者编折花龛——一种竹编小容器里有几朵搭配好的小花拿来供奉神灵,几乎巴厘岛家家户户有它,且时时更新。

再往里去,是应有尽有的传统市场,一个三层的建筑围起一个天井,只要有空的地方就有摊位。银器、手工银饰、木雕、编织、各色纱笼、草编工艺品、各式蔬果、衣服、沙龙、皮件、鞋子及纪念品、乐器等等,环球淘宝者的天堂。和英国那些文艺气息更浓郁的市场,或是澳洲那些懒洋洋的市场相比,这里显得无下限。无论你是不是第一次来,耳边总会刮过一句:直接砍价,不要害羞。

因为中国游客增多,这里的商贩大多会几句中文,如果对价钱不满意,他一般都会说上一句音调不标准的:可以讲价。初听到,觉得非常有趣。

还真有人蹲在摊位前,妆容精致,认真讲价。东方人,吐着各种英文数字,十个手指灵活地变幻。

“一万!”

“再加一点,一万五!”

长裙美女,摩挲着一件银器,直接半价而砍。

美女,多么没创意的称谓啊,就像现在遍地的女神,难道评价一道菜只能用“好吃”和“不好吃”吗?多少得来点“入口即化”“口感极佳”吧?

我蹲在她旁边,看看她,又看看摊主,像是在观看一场表演。

摊主操着夹生的英语,充分运用肢体语言,交流完全没有障碍。

“No,no,no!you see,”他对美女提出的价格很不满意,摸着银器的外围,力图展示其精美之处,“So nice,It’s good!”

美女——在我不知道她是谁、来自哪里,更无法用“星座+性别”这样简单粗暴又极具标签的代号时,终于意识到了“美女”这两个字的包容性。我要说的是,美女不甘示弱,把国内小菜市场上资深马大嫂们常用的一招用了上来——挑刺。

“You see,here,broken,It’s not good.”

两个陌生人,在人潮纷杂的市集里,操着第二语言,热烈而专注地讨价还价。

一个示好,一个揪错,最后,这个开价二十万卢比的小鼓,被美女以两万购得。

“逛市集和逛商场有什么不一样?就是那种你可以摸得到碰得到实物,又能和当地人聊天的感觉。讨价还价,更多的我不是在乎那几个钱,而是有机会听当地人扯白。”美女捅了下我,让我别再只是东看西瞅了。

她似乎有种远古的魔力,召唤我。我起身,神道道地跟在后面,穿过那些头顶物品的当地女子,刻意与她们保持距离,生怕一不当心就碰掉了其头顶上的宝物。那是巴厘岛市集上别致的一幕,最初,只在邮票和纪念币上见过——乡间路上,妇人将精心编织的竹筐或是笸箩置于头顶,款款而行,纱笼轻舞摆动,与田园景致契合成动人的画面。而在现实中,热带妇女仍保持这一传统,她们在市场里独当一面,头顶物品,步态优雅,尽管有时顶着的是一筐刀具,看上去杀气凛凛,但也不得不赞叹这门铁头功。因为头不能晃,为了保持行走的平衡,需扭动腰肢了,看来曼妙是客观环境造就的。

我像个无知的尾随者,跟在美女后面,又不忘一刻不停地按着快门。这个时候,应该配上一点异域打击乐,再将当地人和外来客的神情、步态交叉剪辑,风情篇就是《美食、祈祷、爱》,格斗场面参见《未生》第一集开头二十分钟。我正构思着各色情节,却见一个头顶木瓜的当地人猛地拽了一下我前面的美女,凑近她嘟囔了一句,神色严肃。

“回了价就要买,不想买就不要回价。”还没开口表达好奇,美女便主动向我转述刚刚被警告的箴言。

“好了,我现在要跟男朋友去吃早餐了,七点半,他应该起床了。一起?”美女大大方方地邀请了我。这一声“询问”击中了我,我没来由地产生了某种莫名其妙的落地感——美女的高冷只是一种表象,这本是没什么逻辑关系的,但就在那一刻,我看到了曾经用冷漠和无言伪装的自己。

餐厅就在市场旁边,巴厘岛常见的无窗小馆子,透风透气,也不免嘈杂,我当然不至于和陌生情侣坐在一桌充当电灯泡,便在他们旁边另坐一桌。香蕉剁碎后熬成的酱,在黄油块和草莓酱里脱颖而出,均匀涂抹在切片吐司上,呈现出热带特有的气息。

美女卸下市场上讨价还价的伶牙俐齿,以及穿梭在市场里的高冷范儿,开始和爱人享用一天中的第一餐。

我很羡慕。

我的家乡曾经有个很知名的微信公众号,每天生产一条三四分钟的短片视频,记录有意思的人和事。情人节前一周,团队设计了一个创意,在出过镜的几百号人里面选一个会写作的人写一封情书,书法家进行誊抄,设计师将其包装,送给贡献其百万阅读量的真爱粉。我就是那个被选中写情书的人。如果说最后的成稿是“满纸荒唐言”的话,那么有两句还真是真情流露:

“我想为你系领带,我想同你吃早餐。”

对我而言,早餐,比一天中的任何一顿饭都寄托了更多的感情,能够和你一起分享早餐的人,必然在你生命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男人正用刀往吐司上抹黄油,有气无力,动作迟缓;女人献宝似的给他看刚刚杀下的战利品,迫不及待地把砍价的过程和详情复述了一遍,兴致勃勃的。

“小商贩们的要价一般都很高,但是最后成交的价钱大约只是开始要价的四分之一。”我以为男人只是惺忪,却不知他是如此清醒,甚至不留情面,他的反应犹如一盆冷水,浇灭了女人所有的热情和自豪。

美女慢动作般缩回了原本伸在男人面前的手臂,把那个半价砍回来的银器慢慢搁回旁边座位上,和市场上那个袅娜的女子判若两人。

巴厘岛的清晨开始落雨,和我所熟悉的城市不同,我知道它会停,所以不担心伞没在身边。厚朴古拙的印尼传统样式建筑在雨里反而变得清澈,庭院里点缀着的树叶呈现出不同色度的绿,仿佛调色板上取下的样本。墙头街角同样或站或坐的各种雕刻和塑像就像经历了晨浴,它们已经习惯了冲刷,等待稍后的明亮。《美食祈祷爱》里伊丽莎白与男主人公的美妙邂逅就在这里。

印尼人民偶尔也放中文歌,只不过歌词换成了印尼语,就像现在的旋律就是Lara的《下雨天》,我依稀记得歌词里说:“别说你会难过,别说你想改变,被爱的人不用道歉。”

“我,心魔未除,业障难消,注定要做孤狼野犬,独自饮尽孤独。”男人一字一顿,尽管雨声那么大,我坐在邻座仍然听得很清楚。

“对不起。”就这样,男人鞠了一躬,离开了餐桌。

那决计不是女人编排好的剧情,特地安排我来观看,因为她瞬间失去了一个小时前讨价还价后取得战利品的成就感;那也极有可能是女子的直觉告诉她已经到了分手的节点,她安排了一个我,是在储备一个肩膀。

这个世界上,有些人有多冷漠,有些人就有多温暖。

“我们再去市场逛逛吧!”女人再一次将我拉回市场,我存在的意义,就是陪着她,让新一轮鼎沸人声暂时掩盖突如其来的打击。古龙说,世界上那么多想寻短见的,绝没有人会在菜市场里自杀,再心如死灰的人,一进菜市场这人间烟火气浓郁的地方,定然恶念全消,重新萌发对生活的热爱。小商小贩天天和熟人生人打交道,分得清生熟,最懂得亲疏,见到我俩,很自然地打着招呼,像是欢迎老友回来,尽管这让我多少有点疑惑——因为在大部分非东方人眼里,所有中国人都长一个样。而真正让我难过的是,在某种程度上,我们以为最亲的人还比不上圆滑市侩的陌生人。

十二万卢比的花边果盘,女子开口就是三万,不由得说明她牢记男人说过的杀价要杀四分之一。呵,从今以后,她就要开始重新记起男人说过的每一句话,然后再将它们一一遗忘,就像经历新生,修过这门必修课,才能获得恋爱学分。

果然,摊主故作为难地自言自语纠结了半分钟后顺利成交。

给了钱之后,他们却不找零,开始和我东拉西扯建议用多余的钱买些其他的东西,而他所指的,还不完全是他自己的,甚至有邻家摊位的,他会热情地拉着我的手让我仔细地看他手中的产品。我摇摇手,故作神秘地告诉他们:我不需要这个,我是个作家,只是来找素材的。

“原来,自以为好不容易得来的东西并不一定值得你去为它你讨价还价。”女人走在我旁边,和无数个头顶物品的女人擦肩而过。不知道是早起的眼睛更容易发现美,还是市场另一头本身的颜值就不高,陡然间,扭动腰肢的女子不见了,代之以头顶各色物品的粗壮黝黑的中年妇女,她们步速迟缓,和我旁边的这个女人一样。

“我以为将他从别人那儿夺了过来,我以为为他安排好了旅程,我以为我花了很多心思,但我忘了,真正值得你拥有的,是不会让你大动干戈的。就像这个盘子,只要认准了价格,一路通关。”女人朝我晃了晃刚刚杀价购得的镶金边盘子。

这个时候的她,完完全全映照了那个时候的我,不哭不闹,冷静到让人心慌。

以为自己充满了智慧,和生活讨价还价,以为只要努力和拼命就能博得更高性价比,殊不知根本就是目标有误,方法不对。

我们不能指责男人太渣,因为,乌龟找王八,臭鱼找烂虾,那个时候的我遇见了那个时候的他,就是我的真实实力;

我也不能借此安慰她:“你知道吗,当年的我,就被一条微信分手了,对方连当面说再见的担当都没有。所以,你已经很幸运了。”拙劣的同理心只会让两个人都陷入低谷。

因此,我只能告诉她:相遇比相爱更合适。

不同情境之下,这句话可以被不同地理解:失去爱的时候,“相遇”自然是个很好的托词,拿来自嘲也好,打气也好;拥抱爱的时候,“相遇”其实早就被人抛到了后脑勺,相爱的人哪里有空感激相遇。

情深不寿,慧极必伤。

当我这么说出来的时候,并不觉得自己多么高尚,只不过我想通了一些事。

再见美女是在三天之后,傍晚的乌布传统市场有种倦怠感,远远望去,水果软塌塌的,丝巾也很黯淡,提不起精神。而我分明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我不需要这个。”

“我只是来找点摄影素材,随便聊了几句,非让我买。”美女耳边别了一朵素馨花,瞥了一眼我,就像三天前在热烈的讨价还价中瞅见我,冷艳、清高。

“我买了这个,就是在庭院晚上常会有的巴厘传统舞蹈,什么雷贡舞、假面舞、迎宾舞啦,用来伴奏的乐器。”女子顺势拨了几下琴弦。

“对了,帮我拍张照,就那儿。”她指了指市场旁边的雕像,把相机递给我。

那是路边随处可见的智慧神的雕像。我也是昨晚睡前翻当地旅游杂志时被科普到,据说是当地经商者都要供奉的象头人身的智慧神。传说智慧神是毁灭神的儿子,毁灭神去修行之前,并不知道自己的老婆已经怀孕了(他老婆自己也不知道)。十几年后,修行结束了,毁灭神回到家里,却被一个小孩拒之门外。原来小孩儿的妈妈去洗澡了,出门前告诉小孩儿不能让陌生人进门!毁灭神一怒之下,拔出剑来,砍下了小孩的头……这时毁灭神的妻子正好洗澡回来,大惊失色,赶紧告诉毁灭神,这孩子正是他的亲生儿子。毁灭神后悔不迭,因为时间紧急,找不到别的头了,只看到了一头大象,于是只好把大象的头接到孩子的身体上,这才把他救了过来,化身成为神。因为当地人认为大象是一种很有智慧的生物,比人聪明,所以就让象头人身的小孩掌管智慧,成了智慧神。

和她分别后,我也在智慧神前双手合十,象征性地拜了拜,我们都是一样的人。

越有故事,越容易出事故,在这个受伤的女人面前,我毫无优越感。我想,我该回布里斯班歇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