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殓的时候,给太太穿寿衣的人发现,太太的手已经变得跟鸡爪没有任何区别了。她的大拇指与食指合不到一起,收殓的人使尽了力气也不能将她的大拇指和食指掰到一起去。入棺的时候,只好让太太的手指像鸡爪那样趴开着。
爷爷说完七姑娘的生前事,文撒子和我,还有那个年轻妇女都沉默了许久。顿时,这个房间里充满了别样的气氛。不只有恐怖,也不只有同情。
“想不到事隔多年,七姑娘又回来了。”老太太感叹道。她两只手互相搓揉,蜷缩的身体像个问号。
“哎,七姑娘一生养鸡鸭,却从来没有尝到过鸡肉鸭肉的味道。临到生产了也没有一口鸡汤可以喝。难怪她死了还这么牵挂鸡肉的味道呢。”文撒子摇摇头低沉地说道。
年轻妇女的情绪被文撒子带动起来:“是啊。换作是我,我也会死不瞑目的。虽然说为了一口想吃的菜,但是也值得理解。我们娘家有个老人,情况跟这个七姑娘有些相似。”
“哦?你娘家也出现过偷鸡的现象?”文撒子侧了侧头,好奇地问道。
年轻妇女一笑,说道:“说来也是好笑,也是因为嘴馋的事,但不是偷鸡。我们那里有一个老头子,在临死之前迟迟不能瞑目,一口要断不断的气在喉咙里卡住。他的儿女都围在床边。儿女都很孝顺,不希望父亲去世,可是见父亲一口气憋得难受,便说了很多宽心的话,劝他安心离去。”
爷爷低声道:“老人临终之前,儿女在旁边哭哭啼啼其实不好,如果说些宽慰的话,让老人安安心心地去,那才是好。”
老太太点点头,赞同爷爷的话。
年轻妇女也点点头,说:“可是老人还是不肯咽气。围在床边的儿女见父亲的眼睛里似乎有所求,便问,您还有什么牵挂的,儿女一定办好。那个老人便张嘴费力地说话,他的儿子把耳朵凑到老人的嘴巴前才听清楚。老人说,说出来怕你们笑话呢。儿子便在老人的耳边轻轻说,父亲,您养育了我们几十年,有什么我们做儿女的敢笑话您的?倒是如果儿女们没有满足您的愿望的话,做儿女的心里不安哪,一辈子都会愧疚。有什么您就说出来吧。”
我们几个人听得聚精会神。
年轻妇女接着说:“老人便跟围在床前的儿女们说了,我想,我想喝点儿洋水。”
“洋水?”文撒子摸了摸后脑勺,“洋水是什么东西?是一种水吗?”
爷爷笑道:“说洋火,你们就知道是火柴;说洋钉,你们就知道是大铁钉;说洋水,你们就很少知道了吧?洋水就是你们年轻人喜欢喝的汽水。”
老太太也笑了:“那个老人家还真是嘴馋,临死不断气居然是为了要喝洋水。”
我在爷爷面前很忌讳提到“去世”、“死”之类的词语,因为爷爷每看到一个同辈的人离去,便会变得很落寞。我怕爷爷听到这些词语会联想到自己。可是,他和这位老太太似乎不在乎这些词语。
也许,他们怕的并不是寿命的终结,而是寿命终结前同辈人渐渐少去的寂寥,怕的是一生中苦苦经营的东西会随着身体的死亡而消逝。就像做灵屋的老头子临死前想招徒弟一样,就像香烟山的和尚圆寂之前关心功德堂的金粉遗体一样。在他们之后,再也没有后来人。他们传奇的一生就此随着生命的消逝而消逝,不在这个世上留下任何痕迹。
想到这里,我忍不住多看了爷爷一眼,不经意间发现,爷爷的皱纹又多了几条。那条条皱纹似乎是大树的年轮,随着岁月增加。
那么,爷爷脸上的皱纹也就是他的年轮吗?
春回大地,万象更新,紧挨着树皮里面的细胞开始分裂;分裂后的细胞大而壁厚,颜色鲜嫩,这被称之为早期木;以后细胞生长减慢,壁更厚,体积缩小,颜色变深,这被称为后期木,树干里的深色年轮就是由后期木形成的。在这以后,树又进入冬季休眠时期,周而复始,循环不已。这样,许多种树的主干里便生成一圈又一圈深浅相间的环,每一环就是一年增长的部分。
那么,爷爷脸上的皱纹是不是也隐含着他一生走过的景象呢?
通过年轮,人们不仅可以测定许多事物发生的年代,测知过去发生的地震、火山爆发和气候变化,而且还可以推断未来。
树是活档案,树干里的年轮就是记录。它不仅说明树木本身的年龄,还能说明每年的降水量和温度变化。年轮上可能还记录了森林大火、早期霜冻以及从周围环境中吸取的化学成分。因此,只要我们知道了如何揭示树的秘密,它就会向我们诉说从它出世起,周围发生的大量事情。树可以告诉我们有文字记载以前发生过的事情,还可以告诉我们有关未来的事情。树中关于气象的记录可以帮助我们了解促成气象的那些自然力量,而这反过来又可帮助我们预测未来。
那么,爷爷给人算八字时,是不是会仔细地看那个人脸上的皱纹呢?是不是每个人的面相都像年轮那样,记录着过去,同时也预示着未来呢?是不是爷爷通晓皱纹的秘密呢?
我的思想早已飘到九霄云外。
突然,我很想把这些问题说出来,问爷爷是不是能给我全部的答案。
48.
可是我没有开口问他,因为我知道爷爷的答案。他的答案不过是一个温和的笑,笑而不语。
年轻妇女说:“当地没有卖洋水的,老人的子女立刻跑了三十多里的路程,去县城买来了洋水。老人喝了之后,打了个嗝,终于安详地闭了眼。”
爷爷喃喃道:“那个老人临终前喝到了牵挂一生的洋水,可是七姑娘呢,一生都没有尝过一口鸡汤。虽然那时候洋水很难买到,但是总比不过鸡汤难以尝到吧。他们总想着怎么赶走偷鸡的七姑娘,却从来没想过好心让它喝碗鸡汤。”
老太太和文撒子听了爷爷的话,感叹不已。
我突然灵光一闪:“爷爷,您的意思是,如果煮碗好鸡汤给七姑娘喝,它就不会再来偷鸡了,它就会安心离开阳间吗?”
爷爷一愣,继而喜笑颜开:“你这娃子挺聪明啊,我只是随便说说,你居然想到解决的办法了。”
文撒子也突然开窍:“对呀,要不我们煮一只鸡给七姑娘供上,这样,它的心里便不会再因为挂牵一口鸡汤而眷恋世上了。”文撒子拍了响亮的巴掌,立即屁颠屁颠跑到散架的鸡笼旁边,捡起那只被扭断脖子的鸡。
“你干什么?”老太太问道。
文撒子狡黠地笑道:“老人家,我是为您省一只鸡呢。反正这只鸡已经被弄成这样了,相信你们也不放心吃了。不如把这只鸡将就煮了供奉给七姑娘。”
老太太顿时怒了,她一巴掌打掉文撒子手里的死鸡,唾沫横飞地骂道:“人都不敢吃了,你还要供给亡人吃吗?虽然我老人家养鸡也不容易,但是既然供奉,就要选好的鸡。家里来个客人我都要杀只鸡呢,供奉给魂灵我就连一只鸡都舍不得了?”
这一番话骂得文撒子低头垂眉,不敢有一句反驳。
老太太转头吩咐儿媳妇:“你去挑一只好鸡,壮一点儿的,精神一点儿的。杀了敬给七姑娘。”
爷爷连忙阻止:“我外孙也只是随便说说,有效没效我也不知道呢。要是杀了鸡供奉了没有起作用呢?我可不敢打包票哦。您老人家别这么急忙火忙嘛。”
老太太对爷爷说的话语气要好多了:“马师傅,既然有个办法,我们就试个办法。杀了鸡再看效果嘛。要是万一可以呢?你不知道,我儿子十岁的时候,在山上误吃了有毒的果子,面色变紫,神志不清,口里直吐白沫,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村里的百十号人围在旁边,就是不知道怎么救他。刚好一个疯子经过这里,从怀里掏出一团黑黢黢油腻腻的东西给我,叫我塞到儿子的嘴里。别人都劝我别听疯子的,说孩子已经这样了,受不起更多的折腾。要是在平时,我怎么也不会相信疯子的话。但是当时我就脑筋不转弯,偏偏把那黑黢黢油腻腻的东西塞进了儿子的嘴里,死马当做活马医。没想到,几分钟以后,我儿子脸色转红,竟然恢复了神志。要不是那个疯子,我现在哪里有儿子养哦,哪里有孙子可以抱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