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晚心里有些小欢喜。她喜欢折兰勾玉做她师父,心里也只认他这个师父,这会子偷偷瞄着折兰勾玉,见他对此未有丝毫愠色,心里便愈发开心了。
“原来是折兰公子大驾光临,公子如不嫌弃,还请赏脸到三佰楼坐坐。”金三佰将一切看在眼里。她从刚才看到他三人已认出他们,彼时在南湖酒楼受他们恩惠,如今知悉他们身份,倒不好藉此攀谈。好在向晚的画得到潘先生的赞许,恰好顺水推舟、请君入席。
折兰勾玉看向向晚,还未征求意见,乐正礼已经先一步答应了:“好啊好啊,表哥,我们也上那个挑台坐坐。”
回神又细看了眼绿衣女子,困惑:“掌柜的好生眼熟,是不是在哪见过?”脸上的五官扭成一团,忽然抚掌恍然:“湖州的南湖酒楼!”
金三佰笑,笑容爽利,全不似南湖酒楼初见时那般怯弱。想起她当时抱着琵琶清唱《十八摸》,不扭不捏,又觉得她本就该是这样一个爽利的人。
平步青云梯,金科琉璃顶,三人入席,加上潘先生与小彦,恰好圆圆满满一桌十人。金三佰招呼了几句,又亲自彻了茶,方下楼做那传闻中堪比宫廷御食的私房菜。
折兰勾玉精于茶道,对杯中材质上乘却只简单沏泡的龙井无动于衷。向晚不爱喝茶,一径低着头来来回回转着茶杯。
在座十人,折兰勾玉一行三人与潘先生两人是旧识。小彦名为书童,实是潘先生的学生,平日在家就同桌吃饭,在外更无顾忌。
另五人向晚一个不识。折兰公子与竹院潘先生俱是大名鼎鼎的人物,余下座上之宾也是玉陵城有名有才之人,相互之间或钦慕已久、或本就相识,一番寒暄下来,已有小二端着几个花色凉拌菜上来。
“向贤弟年纪轻轻,便有一手好画,实在让愚兄佩服!”说话之人一袭白衣,有那么点风流才子的味道,无奈坐在折兰勾玉旁边,两相比较,高低立现。
向晚抿抿嘴,想说什么,最后什么也没说。
“贺兄过奖,小孩子夸不得。”向晚不说,折兰勾玉只好代言。
向晚垂下眼,心里一哼。说小孩子夸不得,他好象经常有夸她啊。
“折兰公子太客气了,向贤弟既是你学生,定然不凡,这般年纪已如此了得,不出几年我们就该服老了。”一青衣男子接话。
向晚想,就算她是个庸才,只要折兰勾玉认了她做徒弟,那她至少是个人才了。
“哪里,小晚极有天分,我不过从旁稍加指点而已。”折兰勾玉话锋一转,“说起来,年前落成的学堂,下月开始只怕要忙坏潘先生了。只不知在座各位,可有这份心,为我们的学堂同出一份力?”
此话一出,众人纷纷向潘先生道贺,又围绕学堂问了些问题,莫不表示如果潘先生不嫌弃,愿尽一份绵薄之力。
潘先生笑得很是谦虚,一边嘴里客套着,一边心里叹息着:他正愁春试招生的事会忙不过来,而且正式开学后,单他一人教学,也是不现实的。没想到折兰勾玉一句话就将问题解决了,请的还都是玉陵城有名的才子。
折兰勾玉悠哉哉看着忙于解答与感谢的潘先生,伸手摸摸向晚的头,无比惬意:“小晚,看来我们以后要低调点了。”
向晚瞥他一眼。走到哪就招摇到哪的是他,她向晚在哪都是不起眼的。
说话间,菜陆续呈上。一道一道精工细作,色香味俱全,很多菜的原料与搭配都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品尝后却让人回味留恋。
坐在三楼,一侧临街,边吃还能边看风景。向晚小口小口的吃着,离开杏花村后就是锦衣玉食,喝白粥或饿肚子的经历似乎已经离她很远很远了。
号称三百两一席的三佰宴足足吃了近一个时辰,众人酒足饭饱心满意足。下楼的时候小彦偷偷拉了下向晚,两人于是走在最后。
“你的画,不错。”同样九岁,小彦的口气好像是长辈。
向晚脚步一滞,随即恢复正常,淡淡两字:“谢谢。”
“若画竹菊,今天我定不会输给你。”
没头没脑一句话。向晚侧过脸看他,“呃”了一声。
“也罢,画上你领先,琴棋书我定不会再输你!”
小彦说得信誓旦旦,向晚更听不明白了:“你,要找我比试?”
小彦本来目不斜视说得坚定,闻言转过头来看向晚,并对向晚表现出的茫然与疑问表现出同样的茫然与疑问:“你不知道么?折兰公子和家师约定新年前后我们小试一场,若你赢我,家师便收你为学生。”
向晚站在楼梯上,呆了近十秒,然后转身就往楼下跑。她推开前方三三两两闲聊的人,也不顾折兰勾玉与乐正礼,一气跑出了三佰楼。
向晚一口气跑到很远,略一打量,右转直走。三佰楼地处闹市,这地方之前乐正礼带她逛过,右转直走是玉陵城最有名的秦淮河,向晚对地埋方位几乎过目不忘。
“小晚……小晚……”身后传来乐正礼的声音。
向晚疾走几步,又跑了起来。她跑得很快,那是以前在杏花村满杏花坡跑练出来的。
折兰勾玉对着潘先生点头致意,抬眼似有若无地瞥一眼后面的小彦,朝着向晚离开的方向从容追去。
乐正礼很快追上向晚,拦在她身前,气都不喘:“小晚,小晚,你怎么了?”
向晚停步,伸手推他。
“小晚?”乐正礼更莫名了。吃饭的时候还好好的,楼梯还没下呢,怎么就成这样了?大家知道了向晚的身份,应该没人敢惹她才是,小晚的气是从哪来的?
“小晚……”折兰勾玉的声音让向晚的动作一滞。
“表哥,表哥……”乐正礼话未出口,已被折兰勾玉打断:“礼,不如你先回府?”
说完拉住向晚的手,脸上是招牌的亲切又谦和的笑,嘴角微扬,眼角眉梢的风流意味。
乐正礼来回看他二人,显然不想先回去。但他对表哥的话向来言听计从,最后还是点点头。临走前又不放心地看了眼向晚,走近两步学着折兰勾玉的样子,使劲握了握她的手,以示鼓励。
“小彦告诉你了?”十之八九。
“如果你不想教我,我可以自学。”怪不得一直说是稍加指点,并非师生关系,原来早就打算让她拜师他人。
“自学?”折兰勾玉琢磨。
“是,自己看书,有不懂的问题记下来,隔段时间找人解答一次,不会浪费别人太多时间。”新年时,他去了金陵,她便是这样做的。
“原来如此。”折兰勾玉摸摸她的手,拉着她索性往前走,“看来在小晚心里,我现在连别人都不如了。”
向晚沉默。明明心里不是这样想的,但就是不想解释。
“潘先生的理想是让更多的孩子读书习字,除了私塾,还有学堂,那些读不起书的孩子可以坐在学堂里听先生讲课。”
向晚沉默很久,才道:“我是女孩子。”
男女之别,她纵不甘心,又能如何?
弟弟读书她做家务,并不是因为爹不亲娘不爱。即便爹疼娘爱的,又有哪家闺女有先生上门教书习字?更何况读的是《女戒》、《女训》、《女德》,学的是相夫教子与女红,难道还能跟男孩子一起去学堂听课?这听起来就像个遥不可及的梦。
“连小晚也是这样想的?”折兰勾玉笑。向晚的唇微微抿着,脸上又有初见时的那种倔强,分明是不甘心的。
向晚抬头,认认真真地看折兰勾玉,想知道他话中的真与假。他笑得很温暖,漂亮的眼眸微微弯着,有些深邃,但神情却是认真的。
折兰勾玉也认认真真地看着向晚,直到看到她摇头,方继续道:“那么小晚不想试试么?”
“为什么?”理由呢?向晚虽才九岁,思想可比一般孩子成熟,不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她会分析,会思考,有逻辑能力。
“其实,朝堂权倾、沙场帷幄,都不如改变民生民计民思让人有成就感。改变很难,需要或许不止十年二十年的时间,但一步一步往前,总是一种进步!”说这话的时候,折兰勾玉停步望向远处,手依旧牵着向晚的,另一手从怀中掏出折扇,一下一下轻叩自己下巴,神情中似有向往。
“于是你想拿我当你追求进步与平等的试验品与引路石?”向晚脱口而出,直觉高于一切。
折兰勾玉笑容一僵,手一松,折扇就这么摔在了地上。
跟随多年的折扇第一次与地面亲吻,一声脆响,待得捡起,只见玉柄处一道清晰裂痕。
“小晚……”向晚的话太犀利,折兰勾玉犹有些反应不过来。金鸾殿上泰然自若、对答如流的折兰公子,平生第一次被一句话噎到,说话之人还是个九岁的小姑娘,平时分外沉默的小姑娘。
“算了,我是你买下的,试验品就试验品吧!”倒是向晚率先转过弯来,表现出非一般的适应与自我调节能力。
折兰勾玉那种角色互换的感觉更强烈了。听着向晚的话,怎么感觉怎么不是滋味。
不该是这样的啊?怎么变成这样了?
“事先申明,你要我现在就胜过小彦,我没把握。”潘先生的名望,她今天彻底见识。小彦跟随他多年,该也不是个简单的角色。
“嗯。”折兰勾玉终于从短暂的惊诧及不适应中调整过来,恢复了正常。
“但我会尽力的。”向晚又不放心的加了一句,表明态度。
“尽力就好。”折兰勾玉低头看她,笑得温柔,惹来路人频频侧目。有胆大的女子,或窃窃私语、驻足欣赏;或满脸红霞,上前意欲攀谈。
向晚扫了眼围观群众,冲着折兰勾玉平静道:“先离开这里吧,低调行事。”
那种角色互换的错位感觉又来了。折兰勾玉看着向晚,收扇入怀,然后摸摸下巴,陷入沉思。
离开热闹的中心大街,折兰勾玉倒不急着回府,只一径朝东走。
很长时间过去,他一直在等向晚开口,可向晚走了半天,却是一句话也没说。
他该是想到的,她向来沉默,又认准了他,不管去哪,只要在他身边,她必不会问东问西。
折兰勾玉平日话虽不多,但比起向晚,又好过许多。走了半天的路,仍是他开口在先:“索性去学堂看看吧。”
向晚点头。
“小晚真是很不喜欢说话啊!”折兰勾玉没话找话。
平时也没发现,因为但凡有乐正礼在,他一人就能撑起整个戏台。折兰勾玉与向晚的独处时间又多为读书习字学画,以安静为主,真没想到会有现在这种冷场面。
一般孩子出门,最多的就是问题。仰着脸走多少路,就可以问出多少个为什么来。可是向晚不一样,向晚对周遭的一切,有种超越孩子甚至超越成人的坦然与超脱。
“多说多错。”向晚神色一黯,咬了下嘴唇,瞬间又恢复平静,“而且我不善说那些讨巧的话。”
折兰勾玉心里一涩。为何她简简单单的几个字,为何她微微一黯的神色,却让他觉得话里包含了太多让人心疼的过往经历?是杏花村八年的生活,或者远不止那一些?
“并非人人都想听奉承的话。小晚想说什么,便说什么就好。”折兰勾玉鼓励,她应该更开朗。
向晚抬头,看他笑容亲切温和,又低头,细想了好一会儿,方鼓足勇气问道:“若是说错话了呢?”
“那也无妨,你还小。”
向晚忽然笑,笑容中有自嘲的味道,半晌才淡淡接一句:“是这样的么?”
“小晚……”那种怪怪的感觉又来了。折兰勾玉不由伸手摸摸她的头,希望能给予她一些温暖与安慰,“至少在这里,是这样的。”
就像刚才,言辞锐利,他亦不会苛责她。这里是玉陵,护她安全,不让她受委屈,这个主,他还是做得了的。
“那么我能参加你的成人礼么?”向晚仰头,微微期待。
她知道,只有折兰家族的近亲,才有资格参加折兰勾玉的成人礼。
“好。”折兰勾玉笑,习惯性的取扇欲开。蓦地想到扇柄已裂,笑容一顿、手下一滞、心思一远。
这些个东西虽是身外之物,折兰府上也不缺,但这柄折扇是他师父所赠,贴身跟随他多年,是师父对他这位得意门生的肯定与赞许。没想到今日竟被向晚的一句话吓得失手摔裂,实在可惜。
这么些年,从他少时读书习字开始展露他的非凡天分,随着年龄的增长,锋芒毕露、意气风发,小小年纪就已才名天下,十三岁那年更是金榜题名三科登顶。只是盛名之下带来的困扰,金鸾殿上那一席与天子的对话,以及他一个不慎给一个家族带来的灭顶之灾,让他忽然明白,他这样的身家背景,懂得收敛持重才是王道。
他不应该对那一家子人有太多的愧疚。他的不慎,不过是皇上的一步棋,即使没有他,也会有其他人来做这枚棋子,重点是皇上想下这步棋。尽管这样安慰自己,这件事还是成为他心底永难抹去的伤痛。
四十六条鲜活的生命,他绝不会让折兰家族重演历史!
“扇子……”折兰勾玉刹那一黯的眼神向晚并没错过。这柄扇子肯定是他的心爱之物,弄成这样,她是有责任的。
“没事,正好可以换把新的。”折兰勾玉收回思绪,漂亮的眼睛弯成一道弧。
向晚想,明明他心里也是遗憾与心疼的,为何还能笑得如此温和坦然,连眼睛都笑得弯起来了?他和玉帝真的不一样,虽然长得实在相像,可玉帝生气时脸上是明明白白的怒气,不知折兰勾玉生气时可还会这般笑脸相迎?如是一想,便忍不住地想去试探、去证明、去证实些什么。
“这把扇子能送给我么?”
向晚说话时的神色非常平静,折兰勾玉一时摸不清她心里真实想法。从杏花村初遇也有近半年,一直以来她都没跟他开口要过什么,不管在游学路上,还是回到折兰府之后,向来是他给什么,她便接受什么,从没有她自己的主观意识表达。
“这扇子已经不能用了。”折兰勾玉承认心里稍微为难了一下。
“就是这样,才向师父开口要这柄扇子啊。”向晚仰着脸看折兰勾玉,嘴角勾起,半月明眸弯成弦月,说不出的甜美娇俏。不知怎么的,她心里没边没际的泛起了快乐的链漪。她本不是个开朗外向的人,一般情绪都隐藏在平静的表象下,这一次,却是连自己都觉得意外的心情欢快起来。
确实是个九岁的孩子,折兰勾玉提着的心倏地放下,刚才角色互换的感觉估计只是个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