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话砸得乐正礼没有翻身的机会,只得无限哀怨的陪向晚下棋。
冬去春来,又是一年。
乐正礼年前不得不回府后,这一年的新年,向晚还是不愿意跟折兰勾玉同去金陵。
九岁新年,折兰勾玉在金陵呆了一个月。
十岁新年,折兰勾玉只在金陵呆了二十来天。
十一岁新年,算上来回路程,折兰勾玉不过去了十一天。
这一年,向晚十一岁,折兰勾玉十八岁。
十八岁的折兰勾玉,按照风俗可以先行纳妾了。
阳春三月,老管家根据金陵老夫人指示,又向折兰勾玉问及此事。
此前新年时,折兰夫人就有提及,不过被折兰勾玉拒绝。如今新年一过,折兰夫人退而求其次,让老管家替折兰勾玉先安排个通房丫头。此番老管家便是来确定人选的。
时折兰勾玉与向晚在花园晒太阳。折兰勾玉坐于园中品茗,慢看一旁向晚细细收拾前几天摘来的杏花。她说她要酿杏花酒。
“绿袖?”折兰勾玉摇着扇子,回想那个名叫绿袖的小丫头究竟是何模样。
“长得甜,又讨巧,爱穿桃红小裙的那个。”向晚放下手中杏花,好心替老管家回答,然后问,“沈管家,什么叫通房丫头?她不是平日里侍候师父,本就属于师父房里的么?”
老管家老脸一红。折兰勾玉忙清清嗓子,对着老管家摆摆手,示意他退下。
“那师父告诉我。”向晚转而楚楚地看着折兰勾玉。
杏花村没有通房丫头,天界也没有通房丫头。
“呃……”这个问题,难住了大才子折兰勾玉。
这该怎么解释?小晚今年十一岁了,小晚今年才十一岁!
“师父也不知道?”向晚眨巴了几下眼睛,蹙眉。早熟、沉静、倔强,独独对此一窍不通。此前对青楼似懂非懂,如今更是第一次听说通房丫头。
“那倒不是……”
“如果师父为难,我下回去学堂请教潘先生好了。”向晚甜甜一笑,回身继续挑捡杏花。
她春试合格,后来偶有到学堂听课。不过不是正经上课,纯粹属于闲来无聊凑凑热闹。她身份摆在那,成绩摆在那,学堂里上至潘先生,下至学生,倒没人敢有意见。
“小晚……”折兰勾玉屈服了,合身将向晚抱于怀里,思考如何开口。
他能理解小晚不懂这些,可有时候又会觉得她是故意使坏。比如现在,拿请教潘先生说事,他怎能让她跑去问潘先生这问题。
她半月明眸认认真真看着他,眼里分明满是好奇。
折兰勾玉一早就有发现,自从他上京受封回来后,向晚有微妙的转变。虽然话还是不多,但亦不算少,脸上时有笑容,而且她的眼神,不再是最初那般静深,慢慢的越来越直接的反应她的情绪,平添一股娇俏。一如此刻。
“通房丫头,就是大家族里没有名份与地位的侍寝丫头。”
向晚点点头,若有所思:“那什么叫侍寝?”
折兰勾玉忽然觉得平日里让向晚看的书是不是太圣贤了?或许该让她看些野史轶事,让她自己领会个中含义,也胜过此刻面对面地解释。
“侍寝就是一男一女同睡一床。”
向晚又点点头,长长的“哦”了声,一骨碌滑下折兰勾玉的膝盖,远远地站在那里,盈盈笑道:“原来我八岁的时候就已经侍寝过师父啦。”
说完回身继续挑捡杏花,嘴里哼着不知名的小曲。
折兰勾玉彻底哑然。看着向晚婷婷背影,却分明感觉到,他已不能再将她简简单单的当成一个孩子,一个学生了。
通房丫头的事,最后不了了之。折兰勾玉历来清寡,素有洁癖,对未来对生活又有非常明确的打算与目标,又怎会同意。
这一年的冬天,乐正礼没有来玉陵。折兰勾玉只道他家中有事,赶不过来,向晚也没有多问。
以乐正礼的个性,影响到他来玉陵,只怕这事,定是大事。但向晚看折兰勾玉的神情,不免又放下心来。若是真有不好的大事,折兰勾玉岂会旁观?
这一年的冬天,天气甚是暖和。师徒二人,感情甚是温馨。
只除了一件事。
这件事着实让折兰勾玉有些困扰。自从上回通房丫头与侍寝之事后,向晚忽然又有了新问题。
事情是这样的。
初冬的某天晚上,折兰勾玉刚睡下,房门忽然被人推开。他向来不喜人贴身侍侯,这时已过就寝时间,折兰府是个规矩地,上上下下从来没人敢在这时候闯他房间的。门推开的刹那,他已从床上坐起,垂着眼,嘴角勾着笑,浑身上下都是逼人的杀气。
下一秒,他身上的杀气悉数敛去,一眨眼的时间,又是那个谦谦温和的折兰公子。
“怎么了?”夜色中,虽视线受制,但他几乎第一时间感觉到向晚的气息,她身上特有的带着微微杏花香的气息。
向晚只在门口顿了顿,然后直冲过来扑进他怀里。
折兰勾玉身上只着中衣,正要推开她,忽觉胸前湿热。他一惊。记忆中,向晚唯有的两次流泪,一次是他买下她却不愿带她同行,她跪在那,簌簌落泪;另一次是搞砸他成人礼挨完板子,当时她流着泪对他说:“多说多错,我只适合沉默。”
向晚无声抽泣半晌,平静下来后从折兰勾玉怀里抬头,半月明眸清亮至极,眸底却满是伤悲:“如果有一天,我离开人世,师父会如何?”
“说什么傻话!”折兰勾玉笑,摸摸她的头。
这样温柔的模样,是她最最喜欢的,可是很快……向晚咬唇,眼泪又无声滑下,终是忍不住哭道:“师父,我……我不想死。”
她不想离开他!
折兰勾玉笑容一敛,一手探向她额头,一手搭上她手腕把脉。折兰府里有专门的大夫,但向晚之前有任何不适,都是他亲自把脉诊断的。
向晚的脉像并无不妥,但向晚的反应分明有事。折兰勾玉神色微凝,问道:“可是有哪里不适?”
向晚看他神色凝重,一下子心跳加快,紧张地不自觉摒息:“我……我身上长了硬物。”
“哪里?”折兰勾玉心下一沉。身上长硬物不是小事。
向晚脸上一烫,被折兰勾玉这样郑重其事地看着,良久才别过脸,讷讷道:“胸前。”
折兰勾玉呆怔了很长时间,恍然之后哭笑不得:“无碍,小晚长大了。”
他的小晚,长大了。该找个年长的嬷嬷教导教导她了。
向晚回过脸看折兰勾玉,一脸狐疑。
折兰勾玉对上那双半月明眸,无法形容此刻心中的感受。有点酸,又好像带点甜,明眸上那两扇轻颤的睫羽,仿佛微风拂过他心头,泛起阵阵涟漪。他收回视线,佯咳一声,再看时已是神色平静:“这是长身体的正常现象,说明小晚要当大姑娘了。”
这下子轮到向晚呆怔了。她一眨不眨地看着折兰勾玉,半晌后,“啊”地一声,小脸通红,转身手脚并用地爬下床。结果慌乱中不知怎么地两脚缠在一块,眼见着就要脸先着地,蓦然腰上一紧。
“别怕。”折兰勾玉将她抱回怀中,轻轻在她额头落下一吻,“别怕。”
其实他比谁都清楚,向晚是慌,不是怕。
这一年的新年,折兰勾玉借故没去金陵。
向晚不想去金陵,他便也留下来。所幸这一年新年折兰夫人都在寺庙祈福中度过,没生出什么猜疑。
新年刚过,玉娇楼的杏香姑娘成了玉陵城街头巷尾热门话题人物。原因无他,二月十五,正是艳冠玉陵城的玉娇楼头牌杏香姑娘梳拢之日。
卖艺不卖身的杏香姑娘,稳坐玉娇楼头牌几年,终于要步入另一种人生了。
玉娇楼为此不知花了多少心思。春嬷嬷扬言不管多少银子,定要砸出个前所未有的大排场来,此前的宣传工作也做得极其到位——竟然广发邀请帖,邀请玉陵城有钱的主儿届时到玉娇楼捧场。
折兰勾玉作为玉陵城最有权势最有财势的城主,自然是第一个被邀请的。管家拿着那封散发淡淡香味的邀请帖去书房时,半道上恰碰到乐正礼,送信的差事就被乐正礼抢了去。
乐正礼的出现纯属意外。因为他来之前,都不曾事先知会一声。
“表哥,表哥,玉娇楼送的请帖!”人未到,声先到。
恰向晚在折兰勾玉书房求教问题,两人闻声抬头,果见乐正礼大步而来,冲着他们晃晃手中之物。折兰勾玉不动声色地接过,随手搁于桌上,问道:“礼怎么来了?成人礼与上京受封呢?”
向晚瞥了眼桌上的粉红请帖,闻到一股淡淡杏香,极是素雅。
乐正礼嘿嘿一笑。他今年十六,正式受封的年龄,当初那个经常将五官皱成一堆的可爱男孩子,终于也要长大成人了。
“成人礼提早办了,趁着还有时间,便先来看看你和小晚,到时直接从玉陵上京。”绕了个弯,只因去年一年都没见过表哥与小晚了。
“事情,可都处理妥了?”
乐正礼点头。两人都没忌讳向晚在场。向晚左右看看,本想着借口避避,结果又看到折兰勾玉手边的请帖,当即不作他想。
他们口中的事情,该是去年耽搁乐正礼来玉陵的大事吧!
“表哥,玉娇楼发请帖给你干嘛?”乐正礼实在对这个地方没什么好印象。
向晚笑,早一步回答:“该是玉娇楼头牌杏香姑娘的梳拢之夜,想请城主大人大驾光临!”
这不是什么新鲜事了,整个玉陵城传得沸沸扬扬,请帖还能有其他?不过乐正礼勿勿而来,没来得及听说罢了。
折兰勾玉挑眉看了眼向晚,打开请帖,一朵干杏花飘落。只随意瞥了眼,他便将请帖递至她跟前,别有深意道,“帖上说,这位杏香姑娘是天上杏花仙子下凡尘。”
向晚来不及反应,倒是乐正礼比她还激动,一把抢过请帖,只一眼便扔到地上,嚷嚷道:“一个青楼女子,说什么杏花仙子下凡尘,真能扯!”
向晚低头看看请帖,俯身拾起那朵干杏花眨巴了几下眼睛,抬头对着折兰勾玉施施然一礼,微笑告退。
出了书房门,向晚脸上的笑容隐去。她想不介意,想一笑置之,可心里不知怎么的,就是觉得膈应得慌。
还是不能当什么事也没有啊。这个杏香,有什么资格说她是杏花仙子下凡尘?所谓梳拢,不就是开苞,从此之后卖艺兼卖身,这样的人,这样的身份,有什么资格说她是杏花仙子下凡尘?
重要的是,折兰勾玉会赴这个约么?
在杏香姑娘梳拢夜之前,折兰府又迎来了另一位贵客。
向晚事先并不知道,看完了书去花园散步时,正巧遇到折兰勾玉与贵宾。
贵宾一身黑衣,一双如勾的眼睛,细细长长,欣长的身形,清瘦而白净,衬着黑衣,有些苍白,浑身上下冰冷的气质,正是夜明君微生澈!
一黑一白两道身影比肩而行,一个笑若春风,一个冷若寒冰,折兰勾玉不时抚扇一笑,气氛出奇的融洽。
向晚欲避不及,折兰勾玉与微生澈几乎同时看向她,她只能迎上前,施施然一礼:“师父!”
向晚与微生澈虽在四年前的柳州湖画舫上有过一面之缘,不过当时只介绍了向晚的名字,并未向向晚介绍过微生澈,向晚现在便也假装不知,只对微生澈点头致意。
“小晚,这位是微生大人,之前游学时你见过的。”折兰勾玉笑着介绍。
“大人好。”向晚于是行礼问好。
“看来传闻也是可信的。玉,我一直以为传闻只不过是传闻。”微生澈打量向晚,眼眸深邃,却是对折兰勾玉道。
不是没听说那些传闻,不过他一直以为传闻捕风捉影,夸大了事实。况且那日柳州湖画舫上折兰勾玉明言过,只是从旁指点向晚,不足为师,他也一直坚信以折兰勾玉的性格脾气、身份家世,是不可能会收向晚这个女徒弟的。
微生澈想到这,不免又多看向晚一眼。她果然不是四年前的小丫头了,五官精致,气质高雅,出落得亭亭玉立,才十二岁吧,看起来却有十三四岁模样,有别于一般孩子的可爱,她身上有股似与生俱来的沉静而温婉的特质。
一早该想到的,折兰勾玉会买下她,会带她游学,把她带回府,还教她琴棋书画,这已经破了很多例了。他该一早想到长时间的相处,或许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比如现在的师徒名份!
“澈,你不会是后悔了吧?”折兰勾玉调侃,语气有不同于平常的轻松惬意。
向晚敏感地感觉到了这一点。
“有点。”微生澈似笑非笑,看着折兰勾玉,身上的冰泠气质这一刻竟不再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冷。
“小晚,澈也夸你呢。”折兰勾玉习惯性的摸摸向晚的头,笑,倒没料到微生澈会不否认。
微生澈不置可否,视线似有若无的越过向晚,看折兰勾玉。若说后悔,远谈不上,只不过当初若他顺势应了乐正礼,教不教向晚是其次,倒是不会有向晚与折兰勾玉这日日相处的机会,更不会有现在举国皆知的师徒情份了。
不过微生澈的心思,连折兰勾玉都没有发现。
这一天的晚饭,向晚是一个人吃的。
三侯君有事商量,向晚未被邀请。
微生澈此次过来,兼了说客之职。传闻当今圣上对折兰勾玉非常钟意,不仅当年钦点十三岁的折兰勾玉为风神国最年轻的状元郎,更欲让他出仕入相,为朝廷效力。这些传闻并非空穴来风,圣上确实想开此先例,不过当初被折兰勾玉婉转而巧妙地拒绝,不过几年,前段时间微生澈因事上京,圣上便又旧事重提,差事虽没明令,却自有办法让微生澈心甘情愿跑这一趟当说客。
“澈,你该明白我的。”花亭用膳,折兰勾玉明了微生澈来意,闲看花园灯影婆娑,淡淡一句。
微生澈执一酒杯,视线直直看着折兰勾玉,良久才道:“皇权为大,玉该是明白的。”
折兰勾玉笑,清风明月,眼神却是灼灼:“胜在一个距离。”
伴君如伴虎,到时候挑个刺,惹个不快,岂不更易!
“表哥说得是。”同样是亲戚,乐正礼与两人的感情却是天差地别。倒不是怎么的,而是微生澈的性格太不容易亲近,生疏在所难免。
三人浅浅喝酒,一时都没再说话。
“这一回,若是拿婚事说事呢?”微生澈眼微垂,把玩手中的白玉酒杯,说得漫不经心。
“这样……”折兰勾玉笑着斜了眼微生澈,懒懒道,“婚旨不在你身上吧?”
微生澈摇头,折兰勾玉继续道:“那便无妨,明日请媒,三五天之内定下亲即可。”
微生澈手中的酒杯落地,乐正礼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