息字还没说完,跟前那人已然消失。小二张着嘴,扶着下巴,瞪着眼睛,一时傻了。
金三佰的香闺在哪间,乐正礼并不知情。不过按着习惯与判断,竟是一找就中。
中午光景,后院几乎没人,乐正礼身手了得,偷偷溜进没被人发现。推门的时候,金三佰还以为是底下的小二,背对着门躺在床上,懒懒一句:“我再躺会,等下就过来,你们都去忙吧。”
“吱呀”一声掩门,金三佰以为人已下去,轻叹一口气。
房间里安安静静。乐正礼看着金三佰的背影,不知从何开口。
昨晚上受伤的不是向晚,他庆幸,不然真不知以后该怎么面对表哥与向晚。可是这样对金三佰太不公平,他心里忽然涌上一抹心疼。
这个女子,比他年长,初见时他觉得她甚是不堪,为了两文钱,竟在酒楼唱十八摸。尔后再次见面,她已脱胎换骨,成了三佰楼的掌柜,身份悬殊,暗示她背景的复杂。再次见面,被收买了胃的他与她成了冤家,从此彼此看不顺眼,直到小晚出事。从那时起,他开始对她改观。本来气恼她几次带小晚去青楼这种不三不四的地方,直到那时才发现她是真心对向晚好,那气极的怒骂,那一番训话,以及她三年陪着向晚走过最艰难的岁月,一切的一切都让他感动。
只是没想到会发生那样的事。他竟然趁着醉酒对一个未婚女子做出这等事来,而且这个人不是别人,是三佰楼的金掌柜!
“你怎么在这!”又过半晌,金三佰终于起身,抬眼,看到门旁的人,吓了好大一跳。
“金……金掌柜……”结巴,外加生份。
“出去!”金三佰见他这副脸红加畏缩无措的样子,就心里来气。
“三佰姐……”乐正礼一急,错上加错。
金三佰眼睛冒火,弯身捡起床前的绣花鞋,使劲朝乐正礼扔去,一边大骂:“见鬼的三佰姐,老娘有这么老么!你给我滚出去,永远别在我眼前出现!”
乐正礼接住绣花鞋,依旧无措地站在那里,看着发飙的金三佰,讷讷一句:“三佰……”
金三佰不理,跳下床,从一旁找出另一双鞋穿上,紧了紧身上腰带,忽然泄气一般,又坐回床上,撇过头说道:“又不是小孩,你情我愿的事,不用担心会让你负责。从此,你走你的阳关道,我开我的酒楼,赚我的银子,各不相干。他日你若来玉陵,记得别再来我三佰楼就是。你走吧。”
这话颇有金三佰风格,然而此刻她脸上的神色却不复往日飒爽利落。乐正礼心里百味杂陈,开口也不是,不开口也不是,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望着手中的绣花鞋,又看着金三佰难得幽幽的表情,不由就走了过去。
“走开,不许过来!”金三佰回神,看到近在咫尺的乐正礼,她几乎惊跳起身,使劲推了他一把。
她哪是乐正礼对手。他今年十九,身材欣长,又有一身好武艺,金三佰情急之下用力一推,结果没把人推倒,自己倒直直往床上栽去。
“三佰……”乐正礼忙伸手去扶,手里还拿着个鞋子,金三佰离床近,下跌的速度又快,一阵手忙脚乱后,两人都倒在了床上。不过乐正礼显然身手不错,救人成功,金三佰趴在他身上,没跌个仰面朝天。
率先脸红的是乐正礼。他手里还紧紧抓着鞋子,递至金三佰跟前,结结巴巴地解释:“我……只……只是……给你鞋……”
这是这样的单纯与执着,让她不知不觉动了心。金三佰闭眼,努力不让泪水滑下,她与他终是无缘亦无份,她这样的年龄与条件,能奢求什么,不过是有一段记忆能让她回味甘甜,在未来漫长的寂寞黑夜,能让思念与回忆温暖她的心房。
“乐正礼……”第一次叫他的名字,完完整整,眼泪终是滑下。她接过他手里的绣花鞋,一把向后扔去,回手解了帐钩,将唇轻轻覆上他的。
乐正礼昨夜一宿未合眼,过后沉沉睡去。金三佰起身,略一梳洗,临走前又痴痴看了床上之人一眼,不放心地掖掖他身上被子,转身去了大堂。
日子继续,她已心满意足。
晚饭后回房,乐正礼已离去,房间里空空如常,不过少了只绣花鞋,枕边又多了件物什。金三佰坐于床畔,手里紧紧捏着那物什,忽然一笑。
幸好他留下的,不是银票。
她第一次没有财迷,觉得手里这件不起眼的小佛珠,弥足珍贵。
还没休息片刻,就被急急一阵拍门声惊醒。金三佰收了佛珠,皱眉开门,抬眼看到来人,又急急掩门。
“三佰……”
“你还来干什么!”满心的狼狈。
“小晚又昏迷了,表哥让我请你去趟折兰府……”
“什么!”金三佰闻言使劲开门,用力过大,门“砰”地撞在墙上,来回晃了好久,说话间她人已往外冲,“怎么好好的就昏迷了?”
乐正礼跟在后头解释:“就是昨晚睡着了到现在都没醒,表哥说脉像什么的一切正常,不知是不是跟三年前的伤有关,想问问你那三年时间,小晚是怎么治好伤的……”
金三佰脚下一个趔趄,幸好身后的乐正礼扶了一把。两人顾不得其他,坐上子墨,风一般往折兰府赶。
向晚静静地躺在床上,身上早由折兰勾玉擦洗干净,换了她最爱的杏红长裙,头发披散在枕侧,依旧不是很长。
安静而神色平静,好像真的只是睡着了。
“怎么会这样?怎么突然就成这样了?”金三佰听了折兰勾玉的描述,怎么也不敢相信,心里满是恐惧,失控般抓着折兰勾玉的衣襟追问。
“三佰……”乐正礼拉住她,将她抱离折兰勾玉身前。
“此前一切正常,我也想知道小晚会这样的原因。所以请你过来,或许告诉我那三年她是如何接受莫前辈治疗的,能从中发现些什么。”
“如何治疗?”金三佰猛地挣脱乐正礼的手,眼泪瞬间滑下,大声吼道,“九死一生,忍受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多少次受不住晕过去,她却从来不道一声苦喊一声痛。没见过这么傻的人,哭着求莫前辈,不管用什么方法都要治好她头上的疤,一丁一点也不要留下,为此差点永远醒不过来丢了小命。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你……”
“礼你出去!”折兰勾玉垂眸,示意乐正礼离开。
乐正礼担心地看了眼几乎失控的金三佰,又看了眼看不清猜不透他此刻情绪的折兰勾玉,终是没说什么,转身出了房间。
“还要维护你那高高在上的表哥形象?你以为他真不知这一切?”看着门被掩上,金三佰讥讽。
“说重点!”这种时候,那些见鬼的形象早被扔到了九霄云外,他心急如焚,全没了平日的谦谦温和。
“你不配知道!”向晚回来大半年,他虽未结婚,那一门亲事却始终存在着。而且现在又冒出给向晚择婿的事,这样的人,有什么资格得到向晚的爱?
折兰勾玉身上的杀气一瞬即逝,金三佰来不及反应,脖子已被人掐住,不是折兰勾玉还有谁。不过他留了劲,虽不易挣脱,倒也不致伤及她。
“你应该明白一点,当初若不是你帮她逃出折兰府,还跟着她一起玩失踪,她说不定不用受这些苦!”
金三佰不怒反笑:“你会娶一个秃头么?”
折兰勾玉松手,转身至床畔坐下,淡淡道:“我不用对你做出任何承诺。你若不愿说,现在就出去,从此折兰府与你三佰楼,再无任何干系。”
金三佰心里忽然生出满满的酸涩。不去管折兰勾玉那话是不是威胁,此刻看他坐在床边,他看向晚的神情分分明明写着眷恋。一如刚才,他身上的焦灼,哪里还有平常谦谦君子样。他这样不掩饰自己的情绪,心里也该是爱着向晚,或者是很爱向晚的吧。想着自己的感情遭遇,想着乐正礼醉酒抱着她时一声一声小晚小晚,她不知道向晚受的那些苦值或不值,她只知若她能有这一刻,必会像向晚那样,心甘情愿去受那些苦。
再没有什么好坚持了。她只希望向晚能拥有她的幸福。
回忆过去的那段记忆,很痛苦。金三佰甚重感情,尤其与向晚投缘,当初她肯为向晚放下三佰楼,默默照顾陪伴她三年有余,便知她与向晚的感情,胜似亲情。如今不过重提往事,饶是她这样一个爽利之人,又惯来世故而坚强,不由也几度哽咽。
折兰勾玉一直默默听着,垂着眼,身上近乎没有气息,让人看不透他情绪,猜不透他心思。
当初金三佰借着折兰勾玉不在府上的大好机会,使计带向晚离开折兰府,又安排向晚在启明山的灵隐寺住下。说来真是不巧,折兰勾玉寻人时不是没想过灵隐寺,尤其灵隐寺离杏林坡又近,他也曾派人去查,结果却是未果。思及灵隐寺乃方圆百里远近闻名的佛教净地,方丈又是得道高僧,全然不曾想到全寺上下竟会将向晚瞒下。后无数次去杏林坡,直到三年后,才终于见到向晚。
向晚离开折兰府,带走的唯有两件物什:凤首箜筱,还有那把粉面折扇。这两件东西,成了她之后坚持与思念的凭借与慰籍。开始几天倒还好,毕竟是伤好恢复,总是一日胜过一日。以金三佰的能力,没办法替向晚找到留发除疤的良医,后来折兰勾玉找了莫前辈过来,情况才得以改观。
莫前辈退隐江湖多年,折兰勾玉凭了师父推荐,亲自上山拜访、请人下山,这之中也是花了不少功夫的。金三佰不知他当初彻夜下跪之事,只知他寻了不少医书奉上,其中就有一本失传百年的《秘医》,算是莫前辈毕生追求却一直苦寻不着的珍宝,该是费了他不少心思。
向晚知是折兰勾玉请来的良医,便求他疗疤。无奈莫前辈仔细看了向晚情况,摇头拒绝。原因无他,他虽妙手回春,向晚的要求也有成功的希望,不过失败的可能性更高。而如果失败,向晚随时会丢性命。
于一个大夫来说,保命才是关键。当时向晚身体已好大半,他怎么可能将她再次推向死亡边缘?向晚足足求了一个月,她本就倔强,又沉默寡言,受伤之后心事重重,离了折兰勾玉更是心里难受,偏又心性坚定。用了无数种方法:下跪、绝食、几天几夜不睡,最后还跑去找方丈出家剃度……可莫前辈比向晚还坚持,任凭她如何,就是不心动。不过她昏了,他救她,她欲自绝,他再救他,反反复复,不止金三佰,将灵隐寺上上下下都折腾了够。最后一次向晚跑去找方丈剃度,在佛像前静坐了七天七夜,昏迷过去还保持着这样一个姿势,让方丈都大为感动,莫前辈终于在方丈的劝说与金三佰的哭哭啼啼下,同意了向晚的要求。
那一个晚上,莫前辈与向晚细说治疗过程,金三佰不被允许旁听。第二天一早她起床,方知两人一夜未合眼。
而这还只是一个开始。
或许连向晚都没想到接下来的治疗过程会如此漫长而痛苦。千奇百怪的治疗方式,无数次昏迷又痛醒,那些不眠不休的日子,很多时候,向晚都是依靠那一架凤首箜篌与粉面折扇支撑下去。好几次实在撑不住,金三佰都是大半夜的跑去杏林坡折一些杏枝过来,看着那些杏树,向晚才又坚持下去。
她是如此的心急,总是催着莫前辈加快治疗进程,一再的表明自己承受得住,为的不过是早日见到折兰勾玉。别人不明白,可是她金三佰看在眼里,怎会不知?
渐渐长头发的时候,向晚偶尔会偷偷跑去杏林坡。却不敢太靠近,只敢远远地找个藏身的角落,有时候一看就是一整天,天黑了也不肯回。
头发长至耳后时,有一天晚上向晚跑来找金三佰,什么话也不说,就是拉着金三佰的手一径的哭,一直哭到沉沉睡去,不过是梦中道一句:“师父,我终于赶得及回来了。”
梦中有笑容,看得金三佰一阵心酸。
之后的事,便是折兰勾玉也知道的了。
金三佰说完,头也不回的出了房间。折兰勾玉从始至终都垂着眼,没抬过一次眼,没说过一个字。
这一次,莫前辈爽利许多。收到消息后,他就急急赶来了。
彼时向晚已昏迷近月。莫说玉陵金陵的良医无策,便是请了御医来,也是直摇头。折兰勾玉这段时间没少花心思,他本就精于医道,又博览群书,这次却束手无策。
又一次的束手无策。
乐正礼因为封地有事,前几日一步三回头的离开玉陵。而陆羽雪,折兰勾玉本开始着手准备他与向晚的婚事,正打算送她回兰陵,却因向晚的突然昏迷,再无心顾及其他,也由着陆羽雪继续留在折兰府。
这段时间,每当看着向晚沉沉睡颜,他就想:若他当时能找到更好的方法,那么向晚也许不必受这么多苦。
“你会娶一个秃头么?”言犹在耳,与其说金三佰在质问,不如说她是反问,因为她心里早有答案。
他自是不需要对她做出承诺。他甚至从未想过要对向晚作出任何承诺。山盟海誓、天长地久的事,放在他的心里,无需言语表达。
很早以前,他对自己的人生就有一个明确的目标与规划。家庭的影响,他希望他能有父母一样执着而唯一的感情与婚姻,只是他从不希望他的另一半,是娘亲那样的性格。
他的娘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可不忌讳有他在场,总喜欢在父亲跟前撒娇,逼父亲说一些露骨的甜言蜜语。父亲每每尴尬又不习惯,最后还是“屈从”,这在他脑海里留下深刻印象,形成一种另类的“阴影”,遂立志另一半绝不能跟娘亲一样。
向晚与他的娘亲大不一样,有时候甚至感觉小小的向晚比他娘亲成熟许多。与向晚在一起,是一种很舒服很平静的感觉。起先不曾发现,她是他买下的人,又住在折兰府,还是个孩子,他怎么可能多想?直到那一场不告而别,让他看清了自己的心。
只是三年多的担心与思念,比起向晚所受的苦,根本不值一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