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气是我的执念,你听不见。
——题记
苏良辰宿醉醒来,一时不清楚自己置身何处。直到妻子捧了个插满百合的花瓶进来,他才知道,他回家了。
“这束百合开得挺好,新买的?”苏良辰一手支着头看着妻子打理花束,觉得沐浴在阳光下的她真是美好。
“看你的记性,这不是你昨天买回来送我的么?”妻子抱怨着:“你们公司也真是的,情人节还让加班,谈个生意要去酒吧,喝得酩酊大醉才能签下合同。这世界,什么时候谈判也变成了男人们寻欢作乐的借口,在暧昧不明的灯光下,签下的究竟是合同还是声色犬马?”
苏良辰忍不住笑起来:“你最近说话越来越有哲理了,至理名言,我得找个本子记下来。”
“去你的!”妻子顺手抓过沙发上的靠垫朝他扔过去:“快洗漱一下下楼吃早餐。”
苏良辰答应着,去了浴室,手上换洗的衣服里包着他悄悄拿进来的手机,三个未接来电,都是陌生的号码。
对别人陌生,对他却烂熟于心。
他回拨过去,电话那头的声音有些慵懒,显然是在睡觉:“终于舍得理我了?昨天那么晚还要赶回家去,情都偷了还想当模范丈夫,自欺欺人呢?”
苏良辰拧开淋浴,哗啦啦的水声掩盖了他的温柔哄劝:“昨天一天不都在陪你?夜不归宿她会怀疑,何况又是情人节。下周我要出差,带上你,一起去散散心,如何?”
女人终于笑了:“这还差不多,原谅你了。昨天喝了那么多,开车回去没事儿吧?”
“有事儿的话我还能给你打电话?我昨天什么时候走的,怎么记不起来了?”
“凌晨一点。”
凌晨一点?苏良辰挂了电话,揉着依然疼痛的头,怎么也回想不起来昨晚的事情,只记得和小情人一道吃了饭,两人都喝得挺多,在她家里做了顺理成章的事情,醒来便回到了自己的床上。不过……
苏良辰情不自禁笑了起来,年轻的身体果真诱人,像一颗将成熟的樱桃,又酸又甜,汁液蔓过唇齿,残余挑逗和刺激,回味无穷。而他的妻子,虽然也很美好,却因为太过熟悉而失去了新鲜,很甜却也很腻。
坐在餐桌旁的妻子笑得神秘,将一碟食物端给他,是一朵开得正好的百合花:“尝尝这个。”
“蛋糕?做得还挺像。”
“这是真花。”
“这也能吃?”
“为什么不能?”妻子摘下一片花瓣送进嘴里:“新鲜的花最滋补,这可是如今最流行的食补。绿色,天然,无公害。”
苏良辰将信将疑,却拗不过妻子的热情,尝了一瓣。花瓣的脉络被他的牙齿碾碎,汁液流出来,满嘴的香气,像极了小情人身上的味道。年轻的,新鲜的,诱惑的味道。
苏良辰起初还有些陶醉,可喉间却渐渐生出一丝腥甜,随着他的咀嚼越发浓郁,满嘴都是腥味儿,像是牙龈出血后的症状,让他恶心。
他冲进洗手间,疯狂地漱口,吐出的水无色,牙龈出血只是心理作用。
他想,一定是那花有问题。
苏良辰阴着脸回到餐厅,当着妻子的面将百合花扔进垃圾桶:“以后不要让我吃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真恶心!”
妻子有些被吓到:“你从前不是这样的。”
从前?无数妻子发现丈夫可能有出轨迹象的开场白都是:你从前不是这样的。
苏良辰有些忐忑,是不是妻子知道什么了?昨晚的电话她接了?还是她今早站在浴室外偷听?抑或是她请了私家侦探调查?心思惶惶,只怕真相败露。
还好,妻子很快收拾了餐桌,朝他黏过来:“你今天不是休息吗,陪我逛街好不好?”
印象中苏良辰最后一次陪妻子逛街是在一年前,之后他便升职进了公司总部,从此早出晚归,生活质变,心也变了质。
在物欲横流,声色犬马面前,谁也不能明哲保身。洁身自好的是佛,他不过凡人,需要七情六欲来对抗这个连天空也不再干净的世界。
市中心新开了家商场,苏良辰昨天才陪小情人来过,自然难提兴趣。逛了大半天,走到一家花店前,店名很别致:Smell the sound。
经历了早上的波折,苏良辰本能对花反感,敬而远之,却偏偏被妻子拉住:“等等,我要买些花。”
店里只两个店员,一男一女,男店员似乎与妻子很熟,寒暄着:“陈姐,又来买花啊?我们新进了一种花,没那么甜,吃起来更爽口些,要不要试试?”
妻子笑逐颜开,同男店员一起进了里面,苏良辰百无聊赖站在店门口,望着头顶的招牌发呆。
“这位先生,不进来看看?”女店员探出头来,向他招呼。
“不了,我对花过敏。”
“怎么会?花儿都告诉我了,先生很健康。”
“花儿也会说话?”苏良辰笑笑,这女生很傻很天真。
女店员指了指招牌:“Smell the soud,先生闭上眼睛,仔细闻闻看。”
她的声音轻柔,似催眠的乐音,苏良辰竟听话地闭上了眼。呼吸间,香气弥漫了整个世界。
周围嘈杂的人声都不见了,依稀有笑声远远传来,温柔的,妩媚的,端庄的,清脆的,活泼的,像是伸出了一双双手,将苏良辰带入了迷一般的梦幻。
苏良辰想起来了一部片子,闻香识女人,好似他现在一般,闻着花香,辨着女人。玫瑰是他的小情人,妖娆火热;康乃馨是他的结发妻,端庄有礼;雏菊清纯简单,就如同他面前站着的这个姑娘。
“你叫什么?”苏良辰问。
“花子珺。”
“是个好名字。”苏良辰踏进店里,竟觉得这些花没有早上显得那般讨厌了。
花子珺递上一朵雏菊:“先生,要不要尝尝?”
苏良辰本该拒绝,却又鬼使神差接过,一片花瓣就已让他感觉到了满足的快乐,新鲜的汁液润泽他的喉咙,就像经历了一场忘情的亲吻。
花子珺言笑晏晏,看他狼吞虎咽完一整朵花,却仍不满足。舔了舔嘴角,都是贪婪的味道。
“还有吗?”他沙哑着嗓子问。
“先生喜欢雏菊?”男店员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先生很有品味,这批雏菊刚运来,很新鲜。”
“我全要了。”苏良辰有些焦躁,迫不及待让他打包。
妻子很是诧异,她的丈夫今天情绪太过多变,让她隐隐感到有些不安。
苏良辰和妻子离开的时候,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花子珺正蹲在店门口打理百合,感觉到了他的目光,浅浅一笑,干净也善良。
苏良辰却觉得,那清澈的笑容里,满满都是蛊惑。
苏良辰爱上了雏菊,或者说,他爱上了花子珺。年轻的,美好的,比天空还要干净的花子珺。
一周后,苏良辰出差。他食了言,没有带上自己的小情人,却有更好的女伴相陪,仅有一面之缘的花子珺是他的新宠。不过是多买了一张机票,等在商场外面,她下班晚,独自一人走出来,一身白色连衣裙,被霓虹灯晕染出妖冶色泽。
苏良辰几乎是狂奔着过去,将捏得发皱的机票塞进她手里,花子珺咯咯笑着,只问了一句话:“我可以带花去吗?”
男人都爱什么样的女人?白天清纯如雏菊,晚上妖冶如玫瑰,喜怒哀乐动情动性,贪笑嗔痴别有韵味。花子珺是女人中的尤物,她能随时向你展现各种风情,你总不能猜出下一秒的她又会是何种情态。
神秘,但更刺激。
花子珺带了满满一行李箱的雏菊,打开箱子的那一刹那,满室的香气让苏良辰几乎癫狂。他贪婪地吸食着空气里的花香,从未觉得这样饿。他像是经历了一场灾荒,只想找寻食物来填饱自己空荡荡的肚子。
花子珺笑着将一朵雏菊送到他嘴边,他不顾一切狼吞虎咽,霸道得如同一匹狼。
男人在最原始的欲望被激发时都是野兽,正如同吃了雏菊的苏良辰,身体填满花朵,灵魂却空虚无比。
花子珺身上的味道,有雏菊香。
苏良辰被这香味迷醉,已分不清他吃的究竟是花,还是花子珺。
苏良辰开始厌食,酒店的饭菜让他觉得恶心,一日三餐只吃雏菊,生命靠花的汁液来维系,欲望靠养花的女人来填满。他的生活彻底声色犬马。
苏良辰出差归家,妻子乍一见他,吓了一跳:“是不是没休息好,看你的黑眼圈,真吓人!”
苏良辰不耐烦地敷衍:“我很累,让我睡会儿。”
他爬上家中大床,睡得昏天暗地,做着零零碎碎的梦,有一张脸忽隐忽现,满满都是笑,花子珺的笑。
她说:“良辰,饿了吗,来吃花。”
她手捧一大束雏菊,坐在床边,将花瓣喂他,仿佛甘霖灌溉,浇熄他身体里灼热的火焰。
他的食量变得很大,一大束雏菊只够果腹,她却不再给,看他从床上跌下,挣扎在地面,像是犯了毒瘾的人,嘴里念念叨叨:“给我一口,就一口。”
花子珺笑了,似一朵雏菊绽开:“良辰,该醒了。”
她无端消失于黑暗的尽头,突然一道刺眼的光芒打破房间的宁静,苏良辰惊醒,一身都是冷汗。
房间里阳光明媚,是妻子拉开窗帘,给花瓶里的百合换了水。
“这束百合的花期真长,都两个星期了,还开得这么好。”妻子见他醒来,笑了:“你都睡了一天一夜了,饿吗?我去拿点东西给你吃?”
“嗯。”苏良辰淡淡应着,呼吸已然焦躁。
妻子一关上门,苏良辰几乎是扑向窗台,百合花被他撕碎了塞进嘴巴,囫囵吞咽,只为了填饱腹中空虚。
房间里回荡着轻柔的笑声,女子的絮语响在耳边:“后悔么?”
后悔?为什么后悔?苏良辰不明所以。
没有回答,只有一声凄厉的尖叫,回响不绝。
苏良辰突然觉得恶心,口腔中又有了浓烈的腥甜。他奔进浴室狂吐,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苏良辰觉得自己是病了,他的厌食症异常严重,什么也吃不下,什么也不想吃,除了雏菊。
他开始出现幻觉,房间里时常感觉到有人走动,往往是半睡半醒间,有人轻拍他的肩,睁开眼睛便是花子珺的容颜,伴着一大捧雏菊,为他送来活下去的生命力。
他开始自语,说他对花子珺的一见钟情,说她身上的香气,也说他们的旅行,他开始动了离婚的念头。妻子让他觉得乏味,花子珺却让他重新感觉到了爱情,那是如雏菊花开一般令人回味无穷的香气。
他情愿深陷在这样的香气里,一生一世。
一生一世,多么虔诚而深情的告白,妻子流泪看着向自己倾吐心事的丈夫,他们恋爱三年,结婚七年,他从不曾说过如此甜言蜜语。如今,他将自己当成小情人,却说要一生一世,多么讽刺。
花子珺?这女人是谁?
妻子开始窥探苏良辰的一举一动,他行李箱中的东西还没有收拾出来,妻子从里面翻出一张名片,是那家花店“Smell the sound”。
苏良辰的手机通讯记录里,几乎所有的通话记录都来自这家花店,可他给花店打电话做什么?
妻子亲自去了趟“Smell the sound”,男店员依然热情:“陈姐,这回想买什么花?”
“我想向你打听一个人。”
“谁?”
“花子珺。”
男店员一阵沉默:“她是我女朋友。”
“她在勾引我老公。”
“不可能!”男店员反应很激烈:“她已经死了。”
“什么?”
“她死了,就在情人节那天。”
妻子失魂落魄回到家,苏良辰难得睡得香甜,她不忍打扰,静静坐在沙发上等他醒来,直到午夜时分,苏良辰才从睡梦中惊醒:“花,我想吃花……”
妻子叹了口气:“你果真很爱她,她已经死了,你却依旧念念不忘。”
“谁?谁死了?”
“花子珺,你的小情人,在情人节那天出了车祸,是么?”
仿佛一语惊醒,脑海中闪过零星画面,午夜无人的街道上,响起一声凄厉惨叫。
“不可能!”苏良辰大吼着跳下床:“她没死,她怎么可能会死,我要去找她……”
妻子来不及阻拦,苏良辰已开车呼啸而去,那么快的速度,像是在和死神飙车。谁能赢得过死神?他轻轻一挥镰刀,便是生命终结。
苏良辰只看到一道刺眼的光亮,强烈的撞击让他瞬间失去了意识。记忆里残留的最后一个画面,是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姑娘远远而来,浑身盈满香气,年轻且美好。
2月14日,情人节。
凌晨一点,苏良辰从缠绵中醒来,想起妻子还在家里等着,即便头疼得厉害,他也坚持要回家。
小情人抱怨着把他送到门口,劝他不要开车,他却因为酒精的催化而过分自信,坚持开车回去。
午夜的城市,街道空旷。难得没有人流车海,他开得异常兴奋,时速飙升,车子在城市的赛道上漂移,简直令人血管扩张,足够刺激。
他喝了太多的酒,视线模糊,看不见斑马线上过路的姑娘。这是个小路口,没有摄像头,他不耐烦等红灯,一路加速闯了过去,却只听到一声尖叫,车子受到重创,一个黑影砸在他的挡风玻璃上,又飞起直落地面。整个过程不过几秒钟,视线里残留的只是一道完美的抛物线,划出由生至死的弧度。
车里的音乐很应景:“上帝在云端,只眨了一眨眼,最后眉一皱,头一点。”
苏良辰慌了,他下车查看,躺在血泊里的是个穿白色连衣裙的姑娘,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望着他,里面盛满了涉世未深的单纯和善良。
她不忘紧紧抱着怀中的一束百合,向他哀求:“求求你,救救我,我男朋友今天回来,他在等我。”
或许是满地血迹让苏良辰害怕了,又或许是姑娘眼中的清澈让他感到自卑,只是一念之间,他想要逃走。
姑娘似乎觉察,用尽最后力气扯着他的裤腿:“让我见他最后一面,求你……”
他慌乱踢打,姑娘抓得用力,情急之下,苏良辰抢过姑娘抱着的百合花,姑娘这才松了手。
他开车仓皇而逃,后视镜里映着姑娘含冤的脸,一双大眼睛定定注视着逃离的他,像是要将他牢牢记住,至死不忘。
那姑娘黑色的长发上,别着一朵新鲜的雏菊花。
有生之年,狭路相逢,终不能幸免。
苏良辰透过被血模糊的双眼看向车窗外,那个发间别了雏菊花的姑娘正缓缓向他走来,他们狭路相逢,他们不能幸免。
真好,要结束了,他想着,笑了。
你知道,这世上所有的味道都残留着记忆,年轻的姑娘抱着爱人送的百合花惨死在相聚的路上,执念变成香气,滋养着花旺盛生长,仿佛这样,她的爱情便可以长开不败。
她挣扎过,努力过,求救过,离活下去只差一小步,却因肇事者的一念之差,这一小步变成了天涯咫尺,阴阳两隔。
花子珺看着车子里渐渐闭上眼睛的苏良辰,笑了,释然了,离开了。
午夜的街道,狼藉的车祸现场,却有一朵雏菊花静静躺在马路中央,那么新鲜,那么美好。
它说,香气是我的执念,你听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