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愿我途经你的落幕(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行业)
41795000000001

第1章 愿我途经你的落幕

呼吸科是我们医院住院医师培训期间的必去科室。我被安排在最繁忙的冬季轮转这个传说中的魔鬼科室,得到了大家幸灾乐祸的恭喜。

拿起排班表一看,第二天就有一个24小时班,瞬间眼泪都要下来了,听说排班的住院总是个老剩女,果然是不让人喘气的节奏啊。还没来得及悲伤,上级医师斌哥就马不停蹄地带领我们开始查房。呼吸科的病人大多都是肺炎、呼衰、肺癌化疗、哮喘以及冬季特别多发的老慢支,整个病房都淹没在此起彼伏的咳嗽咳痰声中,即使戴着口罩,我也开始觉得嗓子眼痒痒的,不禁皱了皱眉头。

“今天咳痰了吗?拿过来我看看什么颜色。”斌哥毫不嫌弃地拿过病人用各种各样容器收集的痰液研究。值班很郁闷,唯一的安慰是和斌哥搭班,他比我们大5届,1米85的大个头,站在病人面前有种说不出的威严感,而且听说特别护着下级医师。看着我被分在斌哥一组,一同来的贝咪mm很是羡慕,但她运气就不是很好,被分在了那个老女人的组里,一早上我都听到老女人在骂新来轮转的小医生们这也不懂那也不会。老实说,虽然我们读了那么多年的医学专业又工作了一年多,但轮转到一个新的科室,的确还是有很多专业性的东西不太会,临床经验告诉我,没有病人是完全按照教科书上的标准例子来得病的,这才是让我们小医生轮转的意义所在。可是并不是所有的上级都能容忍你的菜鸟的,所以虽然斌哥没有催促,我还是在一天里尽快地熟悉了所有病人的情况和常用的药品医嘱如何开,以备明日值班的不时之需。

第二日战战兢兢地迎来了呼吸科的第一个24小时班,一上午查房都没事,中午大家下班了,突然急诊让我去收病人。病人在急诊室的床上脸憋的通红,端坐呼吸,抓着我的手用很沙哑的声音费力地说:“医生,救救我,我胸闷喘不过气来。”老郭,56岁,食道癌确诊10个月,现在发现肺部转移,放疗24次,导致吞咽困难后肺部感染,高烧39度,伴胸闷气促,呼吸困难。难怪说话那么沙哑,我一看这情况,就赶紧厚着脸皮让斌哥下来看看收还是不收,病房的床都满了。斌哥下来看了看,说老女人的组里下午有个出院的,可以转到呼吸科治疗。病人一听能住上院,感激地抓着斌哥的手不肯放,但是因为气急也说不出话。

我赶紧打电话给贝咪mm,让她早些过来办完出院就可以早些将这个急诊病人收入,待贝咪放弃午休办完上一个病人出院手续刚要收老郭时,刚好碰上老女人来上班,一把拦住贝咪:“这么重的病人怎么能收?主任知道吗?这种病人一旦住进来,反复发作肺部感染,肯定是出不了院的,我们组的平均住院日又被拉后腿,谁要收就收到谁的组里,我们组坚决不要。”我无奈地看着斌哥,斌哥强忍住怒气:“今天我值班,是我要收的,你们不肯收我们组就再加床收了他,小莫,这个病人你来管。”我二话不说,立马撩起袖子开始写大病历,从那之后我再也没有理过老女人,一个医生,如果第一想的不是救人而是自己,即使水平再高也得不到别人的尊重。

就这样,老郭成了我和斌哥第一个24小时班收入的病人,也是我在呼吸科的第一个病人。斌哥给他开了抗生素控制感染,营养液静脉加强他的营养,还有化痰和止咳的药,同时让他开始吸氧。陪床的是一个很年轻的女人,签字的时候老郭执意要自己签,那时候的他虽然手已经开始肿了,但还是能握住笔写字。那个女人总是穿着一件绿色大衣,后来我们都私底下喊她绿姐。绿姐看着比老郭小起码十岁,照顾得特别细心,擦脸,按摩,喂饭递水端尿盆,老郭的烧慢慢退了,但是胸闷和气急却越来越重,喘不上气的时候他就会朝绿姐发脾气,有时候扔东西,有时候吼叫,有时候拍打她的手,可绿姐从来都是默默地把东西捡起,什么都不说然后继续帮他拍背。不管我们如何帮他吸氧雾化还是吸痰,气管镜显示他食管的肿瘤已经严重压迫了气管,根本没办法用常规方法去缓解他的症状。每天查房他都拉着斌哥的手让斌哥救救他,他憋气憋的难受,斌哥总是很坚定地告诉他会好的,氧饱和度一直维持的很好说明身体并不缺氧,没关系的,我们医生也一直在努力。我真的不忍心去看他憋气的样子,但是作为主管医生,我不得不每天都守着他,这个全科室最重的病人,真怕他有一天突然喘不过气来就这么去了。

住院一个礼拜后,老郭的手和脚越来越肿,因为营养跟不上,低蛋白血症导致手脚肿胀,连话都慢慢没力气说了,胸闷的时候他只能拍着自己的胸口,嗓子里发出呜呜呜的呻吟。很多时候我们去查房,绿姐和我们一起安慰他,但等我们一走出病房,绿姐就会跟着我们出来,偷偷躲到角落里抹眼泪。有一天贝咪告诉我,她看到绿姐在病房门口喘着大气,扶着墙慢慢蹲下,就像是被无形的压力压倒了,但回到病房又是对老郭一脸微笑的鼓励。“是他的女儿吗?”贝咪问。因为病痛的折磨,老郭越发显得苍老了。其实我也不知道他们到底什么关系,如果是夫妻,真的年龄相差也太多了,而且我八卦地看过老郭的档案,也就是公交司机,如果是土豪我也就信了,但我没有看到过别人来看望过老郭,只有绿姐从早到晚的陪伴。

又过了一个礼拜,情况越来越严重,老郭已经完全吃不下东西。主任私底下把斌哥批了好几回,因为老郭坚决不肯出院,他也知道自己这个情况一旦出院就是死路一条,这么重的病人收进来,整个科室都提心吊胆的。每次挨批时老女人就会在边上露出“你看我早知如此”的幸灾乐祸的表情,但是斌哥挨批后好像也无所谓,每天仍旧握着老郭的手,老郭问:“我是不是要死了?”斌哥总是说不会的,鼓励他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普通的吸痰对他已经没有任何作用,只能推去在气管镜下吸痰,如果可能的话,斌哥想亲自给他气管镜下放一枚支架撑起整个气管,虽然最后支架也会被肿瘤压扁,至少能让他舒服几天。

这时候的老郭手肿到已经不能握笔了,于是斌哥让我去和家属谈话签字。我叫出绿姐,刚说了病情,她就开始抹眼泪。我忍不住问了困惑了很久的问题:“你是他的什么人?”“我是他的妻子。”我很震惊,原来真爱是存在的吗?然后又释然了,这种时候除了伴侣又有谁会整日厮守在床边?儿女不会,情人更不会吧。“放支架是唯一缓解的办法了,但是肿瘤有了支架会蔓延的更快,而且不一定能放置成功,费用的话也有点贵,如果放置成功了他顶多会延长个把礼拜的生命,他会好受些……”绿姐抹了抹眼泪,很坚定地说:“我们再小的希望也要试试。”签字时我注意到,她的字体很纤秀,和老郭的粗犷鲜明对比。

我陪着老郭和绿姐去气管镜,老郭要带氧气罐过去,又不能躺下,也没力气坐着,我负责看着氧气罐和面罩,绿姐就一直从病房扶着床上半坐着的老郭,用自己纤弱的半个身子支撑着他,一边安慰一边还不忘按摩他浮肿的双手,就算这样老郭还是很不耐烦地嫌弃绿姐扶的不舒服,又开始发脾气。我才发现住院半个多月,绿姐也瘦了一大圈。刚把老郭扶进气管镜室,绿姐就冲到门口趴在运送老郭的床上哭。我不是个会安慰的人,只能不停地给她递纸巾,我从来没有和病人家属有过肢体接触,很不适应,但还是鼓了鼓勇气,拍了拍她的肩膀。“谢谢,他原来的脾气没有这么差的,都是被病折磨成这样的,你们不要介意……”她抽泣着说,待老郭出来时又努力地伪装成没有哭过的样子让他半躺在自己身上回病房。

支架放入后老郭舒服很多,至少不会被胸闷逼的睡不着。来陪床的多了一个又矮又胖穿黑衣服的女人,和老郭年龄相当,总是给老郭从手到脚的按摩,却从不说话,目光中流露的关心怎么也掩饰不掉。绿姐说那是她的姐姐,但我和贝咪却一致觉得黑姐才和老郭看着像一对。好景不长,老郭又开始胸闷气急。绿姐找到斌哥:“29日是他的生日,只要熬到那一天我们就放弃全部治疗,不要任何抢救,我们也不回家,就在医院给他送终了。”那时候已经27日了,转眼老郭都已经住院快一个月了。那天老郭好像也有了预感,自己将氧气面罩移开,坚决不肯再吸氧了。绿姐抹着眼泪将面罩给他戴上,他又拿开,戴上又拿开,对绿姐发脾气,我忍不住上去狠狠地批评了老郭,然后强行给他戴上面罩。而黑姐仍旧不说话,只是一遍遍地按摩。

28日老郭突然说想吃冰淇淋,这离他上一次自己吃东西都已经快半个月了。绿姐赶紧给他去买冰淇淋,然后黑姐和绿姐一人一个拿着喂他,他左边吃一口右边吃一口,竟然在大冬天一口气吃了两个。29日又是我和斌哥搭24小时班,一大早绿姐就过来喊我们,说氧饱和度一直掉,最低到80%,怕他熬不过去。说着眼泪又出来了,我们跑过去看,老郭睁着眼睛大口喘气,还是问自己是不是要死了?斌哥说不会的,过了生日又熬过了一年。

到了中午,绿姐找我们:“如果老郭真的挺不过去了,能提前几个小时让我通知家里人吗?”斌哥说我们不是神,我们也不好控制他在几点几分离去,只能尽力挽留他的生命。然后我们又去看了看老郭,这次斌哥一看就让绿姐喊家里人都过来。“你知道怎么判断一个人生命将至吗?不是看氧饱和度,而是看他的头是不是开始耷拉,你看,老郭的头已经撑不起来了,他坚持不了多久,给半支肾上腺素,撑到家里人来,其他不用抢救了。”斌哥小声地告诉我。绿姐这时候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哭的已经快晕倒了,黑姐扶住她,开始拿出手机一个个通知家里人,镇静得出乎意料。老郭最后还是没能支撑到所有家里人的到来,但在生命的最后,他握住斌哥的手,说的最后一句话却是:“张医生,你是个好医生。”斌哥眼泪都快下来了:“你的老婆才是最好的,把你照顾的这么好。”但是老郭已经听不到了。绿姐和黑姐守着他,绿姐哭得已经站不起来,一次次快瘫倒,而黑姐却扶着绿姐没掉一滴眼泪:“老郭,你说你喜欢我妹妹让我和你离婚的时候,我恨死你们了,我天天诅咒你们不会幸福,下定决心和你们两个老死不往来。但是真的听说你生病了却还是忍不住来照顾你,可是你这么走了不是又害了妹妹吗?你让她以后怎么过呢?你负了我也负了她啊!”

真相就是这么突如其来,但我没有时间安慰他们也没有时间感慨,我要做的是记录老郭每隔5分钟的心率血压氧饱和度,他是我第一个死去的病人,我很害怕很惶恐很无能为力,但是我没有时间去理会这些情绪,也没有时间去给绿姐一个安慰的拥抱,只能看着老郭的心率血压一点点下降,最后成为一条直线。我在斌哥的指导下手忙脚乱地拉心电图,通知太平间,写抢救记录,死亡讨论,死亡报表……等忙完后,病房已经空了,内心被各种无力和震惊装满,却无处发泄。

送走老郭后,斌哥一个晚上都在喃喃自语,老郭那么信任我,我却总是欺骗他会好起来的会好起来的,谁都知道他好不了啊。老郭的生前或许很璀璨,虽然他不帅没有钱,脾气还不好,但是有两个好女人爱着他,这是我第一次直面自己病人的死亡,我恨自己在过去一个月厌烦过他总是抱怨,厌烦过牺牲午休要陪他几乎每天一次的气管镜吸痰,厌烦过绿姐总是哭哭哭,厌烦过每天加班写老郭的病重谈话,病危通知,我恨自己的自私冷漠和不耐烦,没有在他生前多给他点关爱和同情。在一个人盛开时相遇是种缘分,而在一个人的落幕时途径,却更需要一种缘分,不管这个人让人讨厌还是让人厌烦,他在落幕时必然有人会伤心难过,而我们作为医生无权去评价他一生的是非,只能尽力去让这个缘分延长。

很久之后,我脑海中总是浮现出在那天洒满阳光的午后,绿姐和黑姐一人一边喂老郭吃冰淇淋的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