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在实习时,最不喜欢待的地方便是重症监护室,所以再次轮转这里,心里未免有些疙瘩。
重症监护室,也称ICU,当初在这里实习的一个月,觉得这里不同于别的科室,病人非常少,但是每个病人的病情都以一敌十,情况变化得特别快,时不时就要改医嘱,做各种检查;刚开始觉得这里很安静,家属都在门外,大多病人都上着呼吸机插着管,没办法说话,里面的医生护士说话都细声细气,但是整个病房都充斥着此起彼伏各种机器的声音,反而比嘈杂的普通病房更加容易让人烦躁;在ICU病区要戴口罩帽子,穿消毒过的拖鞋,以为这里是最干净的地方,但其实这里最脏,很多病人感染的细菌都是超级耐药菌。
还记得当初实习的时候,师兄曾经让我给一个老太太做个痰培养,她患有呼吸衰竭,心脏衰竭,肾脏衰竭,电解质紊乱,还有点脑萎缩,不上呼吸机的时候就整天自己从一数到一百,还不停摆着手,为了防止她把身上的管子拔下来,她的手脚都用绷带绑在床上。于是我发现基本每个病人都被手脚绑着。我去接痰的时候,让老太太把痰吐在小盒子里,结果她一口吐在了我手上。想到师兄说的超级耐药菌,看着那口黄粘的痰,当时我就觉得一阵恶心。老师在旁边很惋惜:“好不容易一口痰出来,也不能做培养了。”后来又让我给4床做个血气分析,我刚给她解开手上的绷带,她的手就开始乱摆动。我说:“阿姨,你别动了,没法扎针。”结果她还是很有力地摆动,一挥手打到我的针上,结果我把自己扎了一针。当时血就流了出来,我又气又恼,对这个科室的兴趣不复存在,反正病人少医生多,那时候的我就专职写了一个月的病程。
工作后的轮转,见的病人多了,心态也好了很多。虽然ICU没什么改变,但是慢慢也对这里产生了感情,尤其是在每天的探视时间,能看到很多病人背后的故事和家庭。
其实很多医院的ICU并没有电视里放的那样,有透明的玻璃墙,亲人可以趴着窗看着,至少在这里,家属探望的时间每天只有下午半个小时,可以轮流进来,只是每次只能进来一个人,穿上隔离衣鞋套,戴上帽子口罩。其他时间,家属都只能在大门外边坐着。
有的儿女进来,会一声不响地开始给病人擦身,其实那些护士们都会做,但是他们还是会亲手做一遍。或者耐心地喂水,和他们说话。8床是个昏迷的病人,他女儿拿着手机放着自己孩子的视频,里面大概只有4、5岁的小男孩很大声地喊着:“姥爷,你醒醒,醒来我给你吃泡泡糖。”一遍又一遍地放着,可是8床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9床的弟弟,也可能是哥哥,很大声地对他说:“你就安心地治,我有钱,都给你治病,肯定够。”5床的女儿进来,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边流着眼泪边握住她妈妈的手……于是你就能明白,为什么ICU的护士和医生都如此有耐心,护士会很开心地给病人讲笑话,给他们喂饭,即使他们都意识不清,即使他们喂一口就吐一口,因为躺着的并不仅仅只是病人一个人,而是一个家庭的寄托。
直到那个大叔成为ICU的新病人后,整个科室和善的氛围才有了一丝丝改变。当时大叔是由几个警察陪同入院,诊断是颈椎骨折,高位截瘫,询问病史时他说是自己用头撞墙导致的,其他的什么都不肯说。我查看了他的头部,很小的一个伤口,基本可以忽视,我就很奇怪,为什么用头撞墙?如果是因为撞墙导致的颈椎受伤,头部的伤口绝对不可能只有这么一点点,那该是多大的冲击力啊!继续询问他,他只是一个劲地摇头:“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我一度以为他是因为精神症状导致的用头撞墙这样的举动。
后来通过陪同警察的描述,我才知道了事情的经过,原来大叔不是精神症状而是心理变态。这个大叔是一个小学老师,因为猥亵学生而被警察抓住,在抓捕过程中因为他的挣扎和冲动直接就用头去撞墙,导致了现在这个状况。本来还挺同情大叔这么年轻就高位截瘫,得知事情的始末之后,突然就有了他是罪有应得的感觉,只是作为医生,即使面对的是罪该万死的犯人,即使心里老大不愿意,也得全力救治。只是护士mm们对大叔的态度已经开始淡漠,因为大小便失禁,每次清理大便的时候我都会听到护士背地里恨恨地说,真不想给这个强奸犯清理。所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只有他的床边基本没有亲人陪护。
因为要涉及到手术治疗,我又联系了骨科的医生会诊。其实我们都知道,手术的意义对于他的恢复未必有意义,手术完也只是高位截瘫的状态,毕竟这个撞击导致的损伤已经不可挽回,只是能够稳定目前的病情,让他脱离生命危险。“手术做完他只会更加痛苦,因为他的命能保住,下半辈子却生不如死。”骨科医生私下和我沟通这个手术的意义。
手术谈话的时候我们也叫了家属,我第一次看到大叔的妻子,老实说,他的妻子并不难看,除了那副厚的像啤酒瓶底的圆形眼镜有损几分气质,其实在她那个年纪还算是比较耐看的一种女人,也许是因为这件事情的打击,她看上去很憔悴。谈话过程中我观察到她一直很恍惚,应付似的点头,只是当手术医师谈到术后可能不能拔掉气管插管,只能带管一段时间的时候,她突然一下子跳起来扑过去打一直站在边上的两个警察,控制不住地大叫:“都是你们害的!都是你们!”我们几个一下就被这个举动吓呆了,还好警察反应快,把她按住,待她平静下来,谈话还是继续。“这个手术的费用估计会比较高……”手术医师实事求是。“这个不用担心,费用我们全部承担。”一个警察捂着刚才被打伤的脸,忙不迭地回复。老实说,谈到这个份上,我的疑问也越来越大了。我有种预感,大叔并不是自己撞墙弄伤成这样的,可是不管我怎么问,大叔再也不肯吐露关于受伤的一个字。
因为情况特殊,大叔很快就被安排了手术,术后手术医师也和我们交流,按照医学常识,用头把自己撞伤成这样还真是有些难度,如果是外伤,那就完全符合了。联想起警察们完全不在乎手术费用的表情,有些事情就像碎片一样漫漫浮现在脑海里,却又不能完全拼凑起来,或者很多事情是没有真相的,相信看到的听到的就好了。
没几天后我便结束了在重症监护室的轮转,大叔的手术很成功,只是我不知道后来的事情,又或许不知道才是这个故事最好的结局。多情与寡义,是这个世界的常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