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父张员外,最后的遗言,是将他薄葬。
后山有祖上的一块墓地,在爷爷的坟旁,挖一个坑。用一口薄皮棺材,埋了算了。
别吹别打,安安静静。
家父死前,眼角垂泪。
只喃喃说了一句,死生有命,唯独你要好自为之。
我听在心里。然后出门。
叫来管家。
我说,老头子是糊涂了。我们张家,哪能干这样低调的事情。
你,去给把事情往风光里搞。
别担心花钱。
我说都很认真。
说的时候,泪流满面。是的,我是一个孝子。
即使家父最后的交代,便是我和张员外其实很无关。
最好的楠木棺材,是直接拦住往圣上那里送的花石纲里取的一根木头做的。
师傅手艺好,请的是济州府金大坚,金石一绝,专门给家父的棺木雕花。
雕花浮云万朵,八个大字,圣人绝步,厚道世家。
另买一座山头,挖大墓。不够,又筑高塔。请相国寺的和尚来超度。其中一个胖大和尚,光张嘴吃酒,不唱经。被我甩一个大耳刮,说你滚!
他师傅也就拉着他登时滚了。
后来我们又在另一个山头遇见过。他认出了我,我没有认出他。
他大话,自打他生下,就没被人挂个耳刮。
你身手好。他说。
我忽然想起,我刮他的时候,他咬着一个鸡腿。心思不在我刮向他的手。
被我得手,也算活该。
我请36个仪仗抬起家父的棺木,绕着清河县走了整整十圈,天亮走到天黑。整条大街上,一脚踩下去,是寸把深的纸钱。我花的起。也乐意花。
最夸张的是,我在清河县城的城门楼上摆起流水席,整整摆了十天。
无数的人来来往往,吃我的,喝我的。酗酒,打架。然后光顾脂粉楼,把所有的姑娘一天睡个几遍,然后挂我的帐,然后在我的签名簿上留名。什么托塔天王,浑天魔之类。写的满满当当。
县里秦师爷看了,慌叫人拿出烧了,他道:少爷,你还得了,一群贼配军。青天白日,哪里能留下他们的名号。
日后我在梁山泊竞争排名的时候,几个人我根本没有印象的人还说,兄弟记得当年你留我食宿的情,我们顶你。
于是愣是把我从地煞抬到天煞去。立刻享受到从大食堂转到小灶吃饭的待遇。是的,这些也是后话。
大宋清平世界,这样的盛举其实不多。没有末世情怀的人事不会这样折腾自己的钱的,唯独我可以。因为也只有我知道,过了这晚,谁还晓得钱是不是我。
秦师爷道:县里要办学校。
我连要多少也没有问,就说句,给。
然后大票我没有见过的人跑来说是我亲戚。好吧,我一一听取他们的诉求。
答案也就是一个,给钱。
张小青这些天别的不忙,也就忙一件事情,往外面数钱。
直到有一天,他说没有现钱了。
我说,慌什么,卖家当去啊。
是的。
我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把自己弄得忙碌不堪。就是不想这天的到来。
可惜。
即使我觉得已经做好了准备,临门一脚,还是觉得,准备是严重的不足。
该来的还是来了。
就如同这年冬天的大水,几十年后的金兵。
还有梁山泊上那迎风猎猎的旗子。那上面令人心碎的一个“武”字。
还有妖师包道乙向我左臂飞来的那把玄天混元剑。我随之而断的臂膀。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我这辈子的宿命感,都没有我见到那个人时候所能感受到强烈。
他说,他叫武植。
如今正在松鹤楼从事面点师这份职业。
和家父说的如出一辙的是。
他说他是我的哥哥。
下午,我见到他的时候。
开始有点恍惚。我在想我的父亲张员外是不是有些记错了。
他实在太丑了。真的丑。
根本就是个怪物。
我找不到其他的形容词汇了。
总之他的样子解释了什么是丑。
我不是那种以貌取人的人。不过后来想起,如葩那个样子,也可以在身边伺候我。未必不是因为见到他以后,我对所有的丑有了免疫力。
他丑也就算了,还特备的黏人。个子矮,还肥。见人往垫着脚往你脸上贴。
我说,你靠远点。
他说,没有关系。
这样亲热。
我想说亲热个屁。
但没有想到,这么矮肥的家伙居然反应很快,一把抓住我的手,然后旁无他人的喊道:老二啊。
爹娘死了啊。
然后就嚎啕了起来。
我一时间不知所措。我不知道怎么将我的手给拔出来,最关键的是,我不知道以什么样的表情去面对眼下的局面。只有示意张青赶走所有的下人。
现在,要做的唯一就是等他哭完。
家父去世,我也没有像他这样的哭过。
嚎啕也就罢了,声声断魂。
我就怕他一口气哭过去,死在我的手上。
后来想,我是多么的盼望他能登时哭死在我眼前。
可惜,哪有这么多的好事。
我说,什么就老二。我是张家的公子。你不要瞎说好吧。
武植立刻不哭了,然后直瞪瞪的看着我。
你这么能说这个话。
是的,当初,爹娘也是不得已啊。不能也不会让你去到他们张家。
我说,什么爹娘,我爹是今天入葬的张员外?
武植说,你看,你不懂事了吧。这也不怪你。都是他张财主蓄意隐瞒。
我说,不说多少了,你想怎么样。
他道:什么怎么样。你认祖归宗啊。
认祖归宗。
我认真的看了他那个邋遢的样子。
便问:金莲呢?
武植纳闷,什么金莲。忽然悟道,你说你嫂子啊。
她挺好的,家里做好的饭菜,等你家去吃呢。
我忙挥手说,你一边去。谁到你家去。
武植拽着我的手不放,他道:老二啊,你狠话不能这样说。你是我们武家的人,你后爹反正死了,你就跟我家去吧。
我也是急的没有办法了。看见秦师爷往我这里走。
也是那么瞬间,我警醒过来了。
家父死前,千交代万交代。身份不要穿帮。
要是穿帮,别的不说。
这个秦师爷,就得要我大半钱财。
于是我忙低声跟武植说道,你先回去。我等会就去。
武植说好,却不送手,他道,你知道哥哥家怎么走的吧。
我道:我问去。
武植道:你哪里去问,哥哥说与你听。
这时候秦师爷到了眼前。
我一慌神也不知道说什么了。
倒是武植咣当一下,给秦师爷跪了。
秦老爷好。
秦师爷不拿正眼看他,说道,三寸丁你在这里跟张少爷捣什么乱?
武植刚要回话。
我忙道,我让他做包子来的。
秦师爷哈哈一笑。少爷真有乃父之风。是个懂吃的人。这三寸丁,无有是处,就是包子做好的。
我丢下一块银子。那边张青眼头见识好,忙跑来捡起,拖起武植就走。
不要耽误少爷谈事。
武植刚想说点什么。
已经被张青一把提溜着脖颈,给提溜出去了。
我问秦师爷何事?
秦师爷也在愣神之中,道:我忽然想起这小子艳福不浅,张老先生千古之前,竟然把金莲姑娘许配给他了,真是一奇啊。
我道:谁叫他包子做的好。
秦师爷顿时怅然若失。
其实,我包子做的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