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我们秘密的同居生活(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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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一路的忙累,直到真正安下心来在山上住了两个月之后,宫兰才下山回到久别的城里。

她晒黑了,瘦了,但如久航归来的游子,脸庞荡漾着笑意,眼睛里甚至散发出一种至明至朗的光辉。她在母亲家住了一夜,第二天早起,打开了许久未用的手提电脑,点开邮箱后,立即惊讶地发现里面塞满了维尘的来信。

他好了!她欣喜着自己的预感没有骗她。

捧着一碗当早餐的麦片,她急急地坐到了电脑前,一封封地点开他的来信。

中午,她对着电脑又捧着一大碗面条。

终于,在快黄昏的时候,她在不时的凝思中把上百封来信一一看完了。

她的眼睛不得不离开电脑休息一会儿,一直盘在椅子上的双腿已发麻了,站了好一会儿,她才慢慢地挪到窗边。

天上看不见夕阳,只有附近大厦上的玻璃墙幕反射着刺眼的霞光,她想到了山顶那映着柔和暮晖的草坡,想到那,胸膛里的一颗心渐渐平静下来。

街道上的喧嚣声依旧,但对她来说,那仿佛已是另一个世界。

他就在这庞大城市的某一点上,也许就在不远的积云路上,只需一个电话,他们相互便又能听见对方的声音和气息了。可说些什么呢,致意、抱歉、高兴、为对方着想的客套话……语言和文字一样,总是掩盖着一些东西,一些只有内心才真切触碰着的东西。

最后,她还是决定给他写一封回信。

在即将再次离开城市的那个晚上,她坐在电脑前给他写到:

太棒了,维尘,你康复了!再没有比这个更让我高兴的消息。

非常非常抱歉现在才回复你的信,这大半年来,我没怎么用手机,因为常处于无信号的状态,有时也确实忘了充电,这个邮箱,也是直到大前天早上,才想起打开看看,你的快把邮箱挤爆的来信,那一整天,毫不怜悯地占据我所有的时间与头脑,让我感动得忘了睡午觉,失眠也预先定好了晚上的约会。那些信有的只有寥寥数语,像失神时的喃喃自语,可以想见你困在病房中的无聊时光,但它们真的非常有趣,我完全没有被当作情绪垃圾桶的感觉,反而觉得可以用来作为小说的素材,你不介意的话,小说名字也许可以叫《中年维特的幸福》?(笑脸)

你身体康复的消息令我十分欣慰,我一直在心里为你祈祷,我在ICU病房前观察过你,那时你仍在昏迷,坦白地说,一度我也曾想到过最坏的结果,但很快直觉就告诉我你一定会醒过来的。在这之后,我没再去医院看你,是有点“太不够意思了”,万分抱歉,因为我忙着搬家去了,等见到你时,我会和你详细地报告这些日子我都干了些什么。

我保证不再叫你孩子了,但还得夸你一句:真是个聪明的孩子!我被你猜得中中的。是的,这半年里,我搬到山上去了,其实这念头在我心中盘旋了三、四年了,起初是那样微弱的一点儿勇气,压迫在强大的现实中,受着记忆的折磨——在这一点上,习惯与依赖是我们大多数人的“毒品”。不管我承不承认,以往总认为自己比一般人清醒些,其中也包括你,那便是纯粹的自大与蒙昧,是我顽固的本性和局限。感谢你对我一直以来的信任与友谊,你的坦诚和勇气不仅让我惊讶,也令我感到羞愧,比你年长的事实,只能使这种羞愧更无地自容。

不过我不准备责怪我自己了,我们的局限皆与生俱来,没有那些,“我”便不成其为我。我们都受制于时间,你说的对,最本质核心的部分我们是相同的,也许仅仅都是些能量的碎片,破碎、孤独,剥离于同一整体,因而一开始便因相似而相互了解。是的,生命也总是充满了疑问,你和我都是问题的一部分,所以终归所有的答案都要回到问题中去。

抱歉,你看,我似乎又把我们的谈话带入了冗长虚无的说教,但愿你仍对我保有耐心。

还得说明一下,之所以搬到山上去住,并不是因为心灰意冷或信奉清教徒式的生活,一定程度上我认为科技带给人类生活上的便利是非常必要的,但技术与形式上的进步总只在社会表面支撑人类的生活,我们内心仍陷在种种苦痛的恐惧中,而我们无法遏制自己,也无法改变自己。一个人想要以一种比较纯粹的方式活着,稍稍摆脱社会的拘囿,也许就只有抛却社会中好和坏的一切,我这么做了,这在我看来是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因为属于我的生命只有一次。书籍与写作将一直陪伴着我,实际上如果没有山上这所小屋,我也会找一个远离尘嚣的僻静之地度过余生,但这小屋的存在与它无可比拟的环境,成为了不必选择的选择。

你可能会嘲笑我避世,其实,不如说独善其身更贴切些,因为我怀疑一个人永远做不到真正的避世——我们那已在世多年的大脑,这个记录并深受记忆纷扰的处理器,将迫使我们无论在哪儿都背负着整个世界。

能住到山上,回到与自然的接触中,这是我极其幸运的地方,是你大哥留给我的最好的礼物。是的,世界是混乱的,但我再次申明,我没有也将永远不会对它绝望,因为我们不能身处于变化之中而对变化下定义。我已在山上安顿下来,这儿将成为我的家,但愿我的余生因此而接近我对于爱与美的理解。

以上便是我上山的理由。

你知道这大半年里,我的全部体力和精力都花在了山上的小屋里,我为它添置了一个住家所必要的物品,竭力把它布置得与它周围的环境相称,也符合它的建造者的心愿,多亏了我友好的新邻居们——山上那些村民们的倾力相助,没有他们,我不可能完成这一切。所以,再一次请求你原谅我这些日子以来的失踪与失礼。

好了,说回你。让我由衷高兴的,是你说到的婚礼,你是否正乐呵呵地在忙活着一切筹备事宜?亲爱的朋友,你还年轻,我也一直认为你是个有福气的人,衷心祝福你!婚贴寄出了吗,我保证不会错过观礼的日期,今后我也再不无缘无故地失踪了,我们当然要一直保持联系,作为一个职业小说家,我对你将要经历的新生活的一切都极为感兴趣。我估计依你所说的腿伤的情况,现在恐怕仍不大方便走动,别急着工作,别太快地投入到忙碌中去,你值得为再一次找到幸福而好好地庆祝一下。经过死亡而重生的你,相信已从生活中获得了更多的智慧,珍惜那一切吧。

明天,我又要回山上去了,但我相信不久就能看到你了,再一次祝福你!也祝福我吧,因为我正感受着的每一天,也都是崭新而最最美好的。

兰姐

10月18日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她正在山顶的屋子里坐着,忽然若隐若现地听见有人在弹吉他,辨别了一会儿,像是那首《送你一棵风信子》。她知道几个从山下打工回来的年轻人有吉他,但没想到他们竟也知道这首歌。她不由得好奇,下楼循着琴声而去,在那个风大的草坡上,望见了一个清瘦而熟悉的背影,头发长长了,比以前稀疏了些,因为头颅上留下一圈手术的疤痕。

他背着吉他花了半天功夫爬上山来,一定是累坏了,就那样半躺半倚在一棵含笑树边,随意拨动着靠在胸口的琴,一根拄拐扔在身旁。

他的前方,是她常凝视日落的山谷,阳光投射下流云巨大的影子,在树木的上方缓缓移动。她站在那儿听着吉他声在风中忽远忽近地飘荡,仿佛又一次感到生命是那样地奇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