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慈寺法堂内钟鼓声大作，几百名僧人身披袈裟，合十低诵，虔诚而肃穆。四周弥漫着神秘飘忽的气氛，一切恍若隔世。
许仙跪在蒲团上，披散着长发。他那清俊的脸庞陡地苍老了，像一下子过去了十年、二十年，双目似两泓死水，仿佛再也泛不起点点波澜。
为他剃度的戒师站在他身后，手里的剃刀沿着脖根发际处一点点往上剃。伴随着戒师口中喃喃的偈语，满头青丝飘飘扬扬洒落，像一场黑雪，千年万载也不会融化。
据说，一个人出家时必须遵循“三破”和“三相”。三破是指破貌、破衣、破荤，三相则指剃光头发、吃素餐、穿袈裟。只有这样做，才算是彻底断绝尘心，皈依我佛，佛祖会因此而庇佑他，免去他所受的灾难。这一切，许仙都做到了。
从此，许仙法号蕴空，取的是五蕴皆空之意。他与寺内无数僧侣一样，严守三皈五戒、每日诵经礼佛，静心思悟。平淡如水的岁月依旧悄悄流走，然而在这里却可以完全忘记时间的消逝，一日、一年、十年、一百年……都没有什么区别。
只听方丈又在教诲他了：“佛说‘一切众生，实是本来清净，由于过去一念无明妄动，便有行为造作，有行为造业便有入胎之识。有入胎之识便有现生之胚胎，有了胚胎便具备眼、耳、鼻、舌、身、意等六根。出胎后，六根就会有六种触觉，有六种触觉便有六种感受。有感受便懂得爱，懂得爱之后，就会执着，极力去夺取，有所夺取，便会形成未来世之业因。有了未来世之业因，就会领受来世之生。有生就必然会有老死，及一切忧愁悲伤苦恼。这就是十二因缘的顺生门……’”
缥缈的香烟笼罩满室，迷离如梦。
剃去一头三千烦恼丝的许仙，心中四大皆空，与俗世苦海永远隔绝开来，再也无涉红尘****。人间生离死别的重创，在他心底淡淡逝去。他终于解脱了，从此长伴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只是，他会不会在某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或是大雪纷飞的清晨，在一低头的瞬间偶然记起她？那个佳冶窈窕的白衣艳女，盈盈含笑、吹气如兰，零落的桃花瓣落了他一脸一身。当他想起她的时候，他那双拈着念珠的手便会有意无意间沾上她清幽的发香，是嗅觉的失常吧，抑或陈年旧事的味道，生生世世摆脱不掉。她是他此生第一个女人，也是最后一个。他忘记了她现形后的狰狞，只记得她美如天人的旷世姿容，以及那一片如水的温柔。
没有人知道他的心事，因为后来很少有人再见过他。
雷峰塔神秘奇异的美，也许只有在日落黄昏时才能发挥得淋漓尽致。青灰的塔身被渲染成赤红色。赤红是新婚的红色，它仿如一根放大的龙风烛。不，那斜阳是最浓艳凄丽的血，活活浇死了殉情的爱人。
被囚禁在塔下面的白素贞，终于渐渐发现这雷峰塔塔底原来都是黑色的。那一块块堆砌的塔砖是黑色的，塔砖内藏着的八万四千卷佛经，也是黑色的，像她曾经拥有的一头长发，发丝上不再闪烁着晶莹的流光。她如同一个盲人，眼里看不到别的颜色，永远只见一团象征着死亡的漆黑。惟有她的身躯，是银白色的，可逐渐也就变成银灰了。
那个没有生命的物体压抑着她的肉身，封锁了她的灵魂。她全部的年华韶光皆已被黑暗吞没，仿佛整具躯体只剩一个空壳。
在凄凉的更漏声里，她流尽了最后的一滴眼泪。
后来，住在附近的老百姓每天夜晚都隐隐听到，雷峰塔那里传来时断时续的呜咽，很像女人的哭泣声。竖起耳朵仔细辨别，才发现那只不过是净慈寺的钟声在夜风里回响。
后来，每年清明节，人们总会看见一位青衣素颜的女子徘徊在塔前，神色悲戚静穆，从不跟人讲话，来去飘忽若风。
后来，若干年后的某一天，一位头戴舒角袱头，身穿大红状元服的少年，领着众臣来到雷峰塔前含泪拜祭。他生得眉疏目秀，相貌酷似当年的许仙。据说他名叫许士麟，是当时的新科状元。
后来，再也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雷峰塔依旧矗立在浴血黄昏下，始终保持沉默。而那活埋在塔底的白素贞，年年心悬西子湖中月，梦断寒山寺里钟。
丝丝缕缕的残霞焚烧着塔身，为她作出一回华丽的殉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