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爷子的家在李庄最北面的半山腰，他们家院子很大，有三眼大窑洞，两眼是凿的，一眼是石条拱的。在院子的西边还盖了间厢房。这东边的窑洞，李老爷子的父亲住过，自打李老爷子父母过世后，这眼窑洞就荒了。没人住了以后，干脆就开着门放杂物，什么木材啊，农具啊，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往里塞。李老爷子一个人住在中间的窑洞里，那窑洞有一盘大炕，睡六七个人没啥问题，是以有一段时间三兄弟是与李老爷子在一块的，后来李老爷子给大儿子景泰介绍了门亲事后，就把西厢房清理了让大儿子住进去了。景恒不久就当兵去了，自不必说。三儿子景嵩把人的肚子搞大了，被女方家长寻上门来，既然两情相悦，何不顺水推舟，所以李老爷子本来不答应，可是生米成了熟饭，所以一来二去也应允了这门亲事，于是把西边的那个石窑也清理了出来，让老三住进去了。
这大院子里，光从外面看西厢房最气派，窗明几净，整齐的蓝砖和白灰抹的缝隙让整个房子看起来与这破旧的窑洞格格不入。正因为如此，景嵩的老婆挺着肚子来了不几天，就不管不顾不打招呼大摇大摆地走进凤凰住的西厢房，这儿看看那儿摸摸，完全不担心她嫂子家里还有三岁小孩儿，万一躲闪之中动了自己的胎气怎么办？她压根没想。她就想看看房子，因为她觉得这西厢房好，李老爷子对她不公平。
景嵩的这未婚先孕的妻子叫翠萍，没上过学，性子泼辣，爱争抢，霸道。之前她听了景嵩说李继石不同意她和景嵩的事儿，她心里是有点打鼓的，而且她还听人说老爷子很强悍，就更有一点拿不准了。可是等到见了面儿，婚事板上钉钉了，她便觉察到一种同类人的气场，立刻把对老爷子的畏惧抛到脑后去了。前文我们说过，老爷子失望于一手栽培的大儿子竟然是这般窝囊，娶的媳妇又这么粘人，所以对这两口子关心渐少。这三儿媳倒是对他胃口，于是慢慢地心就偏了。
翠萍去凤凰家去得这么冲，凤凰自然知道来者不善，所以光是笑，什么也不说。换了旁人，凤凰早就把这西厢房夏天太热冬天太冷的毛病说了。这边是翠萍看她的房子，另一边她攀比的心也让她对景嵩两口子住着的西边的窑洞产生了好奇。可是当她想要进去看看这窑洞的时候，翠萍挡在门口不让进了，这是她们第一次交锋。对一个孕妇又不能动手，她就败阵下来了。
来了没几个月翠屏就产下一子，起名李小贝。这下可热闹了，一个大院子里住了8口人。李老爷子体恤三儿媳辛苦，在李小贝6个月时，又雇了一个伺候的，主要是帮忙分担点家务，好让老三在外面好好工作。这个伺候的不是本村的，所以把东窑清理了一下，在里面的炕上上了一个由席子窝起来的帐篷，这个老妈子就住在了里面，倒也是个能吃苦的人。
可是这下凤凰不高兴了。李老爷子你喊了几年要给我雇个伺候的，没见你有什么动静。这翠屏刚生6个月，你就雇人了，摆明了欺负人。她从确定老妈子身份起，脸色就再没有好看过，于是把这事儿跟景泰告状了。景泰说，你看你都撑过来了，非得计较这个，何必呢。凤凰说，不行，一定要计较，这事儿你爸也太偏心了。景泰说，要计较你去计较，我不管。凤凰听了更生闷气了，骂了一会儿窝囊废，自己有了主意。
于是趁着一天大家都在一起吃饭，她就直接火力全开，说李老爷子办事不公。由于她过于激愤，她在描述这件事情本身的时候，就说我给你李家生了两个男的，都没有这待遇，翠萍她生一个就有这样的待遇，她凭什么？你李老爷子是心虚吗？还是你自己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
这番话一出口，立马炸了锅。景嵩首先大着嗓门说，嫂子你不能乱说话，翠萍身子没你好，这你得承认吧，爹爹为此而请个保姆给照看一下有什么错？而且爹爹平时是怎么对你的？你从过门开始到现在，旅游你是独一份儿，我和翠萍出去过吗？你们平时问爹爹要那么多钱，爹爹有多少次是直接拒绝的，哪次不是给的足足的？你怎么能忘记这些好处，而单单想起这件事儿？
老爷子偏不偏心，是个人都能看出来了。可是焦急的凤凰，光想着发泄情绪，没有提前组织好语言，人家这么一说，她竟无从反驳起来。旅游一事是李继石骗人在前，为了安抚情绪出的钱，日常用度是要了很多次钱，可是这些钱累积算起来，也没有请保姆半年的钱多啊！但是她一时激动，这些道道自己先盘算不过来了，只觉得对方不对，可是又无从反驳，气得说不出话来。
老三说了之后，老爷子也气哼哼地骂了她一顿，说她不识大体，不能率先垂范。作为长子的媳妇儿，不把自己当成是一家之主，给人带个好头，而是在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上计较计较再计较。说话不经大脑，想什么就瞎喷，就胡诌，非常没大没小，直接对着我，就敢说我干了见不得人的事儿，这话是你一个做晚辈的人该说的话吗？
凤凰本来说的只是偏心这件事儿，可是由于表达上的激愤，最终等来的是每一个人的反扑。她听李继石说完，已经开始觉得自己做事儿太鲁莽了，低着头不知道做什么好。这时，她又听到了翠萍哭泣的声音，她心一横也想哭，可是最终她没能哭出来，强忍着难受听完了对方的哭诉。
翠萍先说了房子的事儿，说嫂子能住那么好的西厢房，她为什么一来就要住窑洞？这是不是不公平？嫂子能去北京玩，我这嫁过来，孩子也生了，都没有去过太原，这是不是不公平？我的母亲在我生产以后要过来，可是没有住的地方，我难道不可怜？要是条件允许，我会请一个根本不知根知底的人给我做饭？我自己心没那么大。说到底，这不是逼不得已吗？她哭得梨花带雨，让一桌子的人几乎下意识就会产生一种深刻的误解：这个场面可都是你凤凰导致的。
凤凰听完以后，用脚踢了景泰，请他出来说两句。他咳嗽了一番，又点起了烟，一言不发，等了好一会儿，才说：本分一点，知足一点，不要计较太多，凡事和为贵。这番冠冕堂皇的话，把凤凰气得发抖，临到紧要关头连句暖心的话都没有。她大喊一声：这都是我的错。然后从饭桌上撤下来，自己走了。
过了没几天，就出现了我们前文所说的那次武斗事件。
李老爷子何止这件事儿偏心，一个人要是讨厌一个人，烦一个人，而自己又无法秉持真正的尊重人的想法，他们就对已经下了的结论深信不疑了，认定你心术不正，那你做事儿就永远另有所图，认定你爱钱，那活不下去了要点口粮也会被认为是贪得无厌。可是这人每天都在变，而且哪怕是最理智的人，也无法承诺他一天做的每一件事都是理智的产物，同样的一个人的善恶并非一成不变，可是人们对善的人要求都太高，而对恶的人要求都太低了。好人要成佛要修九九八十一难，坏人要成佛只需要放下屠刀。生活中很多事情，也许本身并不具有太多的感情色彩，但是观察的人心里有了偏向，于是事情本身以及它的发生所产生的意义，一并成为人们认识这个人的参照系，于是错上加错，被误解的人百口莫辩。
李家的所有人在最后几乎都有一种看法，那就是凤凰这个人是个麻烦的人。
这是性格的悲剧，是情商的悲剧。凤凰与桃花的决裂，与李家一家人的罅隙，莫不来源于此。对于这点凤凰不是没有认识，多少年以后，她曾与他的儿子小文说与人为善需要更高的智慧来化解误解。这虽然不能概括她处理不好这样那样关系的全部原因，但是一定程度上说，从自我融洽的角度看，是有相当的道理的。
李庄曾经出过一起弑母案，这被杀的母亲除了唠叨几乎没有太过分的一面，可是偏偏她的儿子最受不了这种折磨。他去自首的时候，在李庄的街上发表过一番演说，这里面的情感逻辑也很有意思。他说，我玩牌也好，我飙摩托也好，你看见了接受不了，你可以烧了我的牌，卖了我的摩托，你可以抽我，扇我耳光，我接受得了这样的方式，可是你不打不骂，不制止，就是随时随地唠叨，这个不好，那个不好，一个娱乐有什么，我飙车我感觉开心有什么不好？你怕我败家，我玩牌花自己的，关你什么事儿？你吃喝用度我给你买，你哪儿来那么多话？你怕我撞死，我骑了好几年了，并没有死，你还要怎样？你对我动粗，一言不发拿刀捅我，我觉得这个方式我可以接受，可是你这么一天天不安省，让我烦得太烦了，所以我忍了这么些年，实在忍不了了，把我妈杀了。
你看，这个案子中，母亲有什么错？她不就是唠叨吗？可是她也确实有错，那是因为她不了解儿子，也懒得去了解，对于她来说直抒胸臆就是表示关心。而且在她的世界里，我关心你，每天把你挂嘴边，教你这个教你那个，你不但不听，还要凶我，偶尔从你目光里我都可以看到杀气。母亲伤不伤心，也伤心。方式方法不对，好心当成驴肝肺。于是最后儿子忍不了了。
你要说杀人就是不对，这儿子太不孝，这是法律的看法，是事实判断。可是凡事必有因，有因必有果，在因上这位母亲是有过错的。
凤凰的性格悲剧大体上类似。她这个人的欲望并没有超过家庭的能力，但是她处理这些问题的方式和方法，使得所有的交流都停留在情绪交流的浅层，于是在经过表面的交锋以后，涉事的几方都耗了力气，脾气，心气，但是问题并没有解决。我们说性格决定命运，要么是有足够的智慧，创造一种理解环境，让人即使知道你耍性子，依然明白你的真实需求，要么就是你自我约束，在与人交流上只说必须说的，而不加情绪发泄。然后凤凰两种都达不到，于是她因之而觉得被压迫，觉得被压迫就反复地做出反抗的姿态，频次越多人们就越反感，直到后来，人们不再关心她的诉求本身，她所有的表达，反抗，争夺都被符号化了，她成了祥林嫂。
因为人们不再关心她，她就更加焦躁，在分房子事件中达到了歇斯底里。
这新房子是在小文6岁时，也就是小武4岁，小贝2岁时，李继石开始建的。建在村里靠马路的地方一共五间。李继石自己盘算得很好，中间的独眼一间，自己住，东边两间分老大，西边两间分老三，老二当兵一退伍，比两个兄弟都有出息，就不给他分房子了。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在这节骨眼上，景恒由于在部队上犯了一个小小的错误，结果退伍回家了，连工作也没有给安排。这一下出现了一个巨大难题。五间房主体已经起了，又不能加盖，房子要分了，也得有老二的份儿。怎么办呢？开会。
本来这个事儿，并不复杂。你老爷子提前跟老二商量一下，委屈一下自己，把独眼的分给老二，自己先住在窑洞里，窝那么几年，也没有问题。可是老爷子错就错在他觉得这事儿还是拿出来谈一谈好。
于是就拿出来谈，景恒当兵几年改变很大。他本人对老人分房子并没有特别计较，一是由于他没有结婚，二是他个性之中很崇尚单身的生活。所以分给哥哥弟弟两间，分他一间，这事儿老爷子说两句好话，基本是没有任何问题的。李老爷子心里也这么想。
可是三兄弟里，老三的老婆翠萍先动了歪脑子。她在家庭会议上，首先表态说老爷子必须搬出去，搬出去才有人照应，剩下的老三和老二分，老大一家住旧院子。她的理由是旧院子放在村子里也是好院子，说不住就不住也很可惜，得有人看着，老爷子肯定不能光留下看院子，得搬出去，能留下的最合适的就是老大。老大住老院子最久，最有感情，而且这西厢房又是新盖的，就这么不住，太浪费。
她这么一说，李老爷子立刻领会意思了。这是摆明了不想跟老大两口子打邻居。但是李老爷子要做出一个一碗水端平的样子来，就征集老大两口子的意见。凤凰一听翠萍的主意整个人气不打一处来，凭什么你让我们住老院子。等到她开口，她根本压不住那股气，直接就开骂了。5间房必须有我们两间，其他的不用多说。
景恒一看这架势，知道自己非得做出牺牲，不然这一大家子要打起来，于是就说我住独眼的部分，大哥三弟你们俩家左右两间归自己，就这么定了就行了。
这回轮到翠萍不依不饶了，但是她不生气，她只是说你住新房子当然好，可是大家都不能打交道，那住在一块儿也不和睦，这新房子本来是好事儿，不能住进去就互相添堵吧。老三向着老婆听翠萍说了以后，站出来说，可以先搬出来一家，然后等等再搬。凤凰就跟景泰说，那我们搬。
两家一较劲，李老爷子不说话，可这惹恼了老二景恒。他原以为各退一步这事儿就解决了，可没成想一个嫂嫂一个弟媳，又生出这么多事儿来，所以一气之下，就说我也改主意了，外面5间里面有两间，我要住，我也要两年之内结婚。
翠萍就说那正好，老二两间，老三两间，老爷子一间，老大在里面三眼窑两间房挺好。凤凰急了喊景泰说：你倒是放个屁，两孩子跟着你倒血霉了，你老子给你盖的房子你就这样拱手送人啦？
景泰本来就烦这种事儿，一般是不喜欢说话。在他心里，这些不是不可以让，所以听凤凰这么嚷嚷，他根本不去想着怎么争取自己的那部分，把凤凰不识大体先说了半天，抽了一会儿烟，跟一家人说，我就住在这里看院子挺好，多少年有感情了。
这句话刚出口，凤凰把桌子上能拿起来的东西，拿起来当着孩子的面儿都摔到了景泰的脸上，因为着急还打着了其他人，于是有史以来家族级的大乱斗和大吵架，拉开了帷幕。我觉得有必要恢复一下当天的细节，因为多年以来我梦到过好多次当时的情景，不免觉得这家人像是被人下了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