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飞铊凤(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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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奀仔卖马草

奀仔身材矮小,头上那条辫子短而细,仅可盘绕颈子一圈,确是人如其名。今天一大早,他与韦绍光出村进城。今天他没有跟往常那样挑菜进城卖,而是拉着一部平板车,车上满载着齐肩高的新鲜的青草,草用绳捆绑。进了大北门,两人分手后,他从大北直街转入惠爱街道东行。他已经打听清楚,买卖马草的集市马草街在大东门外附近。他出了东城门,过了护城河桥。

这桥下的护城河是一条天然壕堑河涌,叫东濠涌。它源于城外之北的白云山麓,流于广州东城墙外,南入珠江,长约三四公里。东濠涌水面较宽,船只来来往往,穿梭不息,十分繁忙。有运稻米、番薯及蔬果的,有运生猪、鲜鱼和田螺生蚬的,有运砖瓦、石灰、三合土的……对了,还有运粪的船艇驶出河涌,散向河南、番禺甚至顺德驶去。这些运粪的船家都是乡下人,他们天未亮就进省城,推着木质容器粪车或者挑着粪桶穿行在大街小巷,向居民家收集粪便。居民听闻一两声清脆的铜铃,便起床将内里有料的屎塔也即马桶放置门口,省城人讲的“倒尿般早”指的就是这个天未亮时分。收粪人将居民门口屎塔内的粪便倒入粪车和粪桶,然后出城,将粪便装上船运回乡下积肥。庄稼收成后,这些农家也会带一些农产品进城送给居民,以表谢意,当时的民风真是淳朴。

这时正值涨潮,有竹排、木排顺流放入河涌,岸上便有行头在岸边与放排人招呼……但见,东濠涌沿岸栏口众多,成行成市,十分繁荣。马草街便是其中一条专门收购并批发饲马草料的街市。

奀仔拉着车子正欲转入马草街,被人叫住。他停住脚,回头见是一个老军兵,忙问什么事?

那老军兵自称是将军府衙门的马夫。他伸手插入草里抓出一手草,眯眼仔细端看,又凑到鼻孔嗅了一嗅:“嗯,好草,是上等马草。后生仔,马草我买下了。”

奀仔听闻,喜上眉梢:嘿,马草真的有着落啦。于是,他按照老马夫的吩咐,拉起马草车子掉头按原路而返。他高兴起来,脱口唱道:嘿哟上啊,鬼叫你穷,为两餐呀,顶硬上咯,嘿哟嘿啊……

奀仔埋头拉车走着,忽然被人挡住去路,猛抬头欲发作,“哟,阿春!”原来他眼前挡路者是周阿春。

周阿春问:“奀仔,你不卖菜呢?什么时候改行卖马草?”

奀仔撩起衣襟角抹抹额头的汗,答道:“菜仍旧卖。只是想到现在省城官军多了,肯定需要马草,所以……”

“你真是人奀鬼大,很有生意想头啊。”周阿春禁不住称赞奀仔。

奀仔挠了挠脑门,得意笑了笑:“今早同韦二哥一起进城,他去卖菜,艾去马草街。正要进街口,遇上一个将军府的老马夫,认定艾的马草是上等嘢,配得上作将军府的马食。所以买下,要艾送去将军府。”

“哦,是这样。好了,奀仔,你忙去,——这可是你第一单马草生意啊。”

“好,艾去啦。阿春,有空来艾村聊。”奀仔说完,高兴地拉起车子向将军府走去。

周阿春望着奀仔身影消失在熙攘人群中,同阿银往家返。

“他叫奀仔,真是无起错花名。”阿银说。

“这个不是他的花名,就是他的正名呢。”周阿春应她。

“正名?”阿银惊讶,可马上转念一想,名字嘛真的叫阿猫阿狗也无所谓。

“这也大惊小怪?你反而大乡里呢。”周阿春故意取笑,也含几分骂俏。

“吖,你帮外人?”阿银笑着抡起拳头轻轻打落周阿春身上。周阿春哎哟的故作痛状,两人哈哈而笑。

一路上,周阿春又说奀仔精灵行动敏捷,平日常与韦绍光一起练拳习武,偏爱猴拳。当讲了自己跟韦绍光练拳习武的事,他忽然一拍脑门“哎呀”一声,阿银忙问怎么了?周阿春说要赶紧打造一把刀作为礼物,送给韦绍光。阿银连声称好。

他们回到荣里,看见保长手执铜锣和锣槌在周家门口指点着什么,街坊邻里正张罗着把自家里的屎塔搬移出家门口。

周阿春趋步上前问个究竟。

保长告诉他,上头命令要征集各家各户的屎塔,而且越旧越好。

周阿春顿时大惑不解:“征集屎塔还要越旧越好,这是作什么用呢?”一个邻居也凑近插话:“保长,你可要讲清楚,——我家屎塔两个,你征去一个了,我家不够用,有急上你家屙呀?”保长连忙说:“我不妨实话实说,征集屎塔是打仗用。”

“什么!打仗用?保长你是不是传错话了?”众人听罢更加感到一头雾水个个表情诧异。周阿春笑着问保长:“屎塔又臭又重,用来打仗?这真是奇哉怪也,闻所未闻。难道扔屎塔砸番鬼?这么笨重的东西怎么扔呀?”众人皆笑。

保长看了周阿春一眼,忍不住也笑:“这是参赞大臣杨芳杨大人亲自下的命令。好了,痘皮春,你们大家都不要多问,——这是军事秘密。”

“得嘞得嘞,只要是打仗打番鬼用的,我们家支持。”阿春妈吩咐儿子进屋搬屎塔出门。周阿春见母亲这般说了,便不出声,转身进屋把屎塔搬出来放置在门口,拍拍双手,说:“好了,我该做自己的事了。”阿银说:“那,你生炉,我拉风箱。”

这里的民居房屋为竹筒式结构,呈狭长形。房屋内间隔都靠一边布局,另一边留出作通道,既狭长又光线较暗,——靠屋顶一个小天窗采光进来。周家房屋前后各有门,前铺后宅,前门通大街,后门接内街。周阿春摸黑走到前屋,打开厚重的对开大门,拉开趟栊门,再推开对开的齐眉高的吊脚矮门,大街热闹的气息扑脸而来。

“开张啦!”周阿春将一块木板钉成的长方形招牌挂在门口一侧的墙上,招牌半新旧,黑漆底朱丹字:“周记打铁 有求必应”。周记铁铺专营打制生产诸如菜刀、铰剪、火钳等家用铁器具,生意时好时坏,收入微薄。

周阿春备好炭火生炉,阿银则在炉旁拉到风箱把柄,慢慢地有节奏给炉子鼓风。

阿春妈看在眼里喜在心头:他俩情投意合,都成大人了,是该择日成家了。又想:阿银她爸抽大烟,不知戒成没有?听说人染上大烟瘾,一辈子也甭想戒得掉,后面跟着的是变卖家财,家底殷实的为供大烟也可能倾家荡产。她看着在炉边拉风箱、脸颊被炉火映得红彤彤的阿银,——如此俏丽的未过门的儿媳妇,不禁嗟叹一声。

她又想起阿春的爸,他早年做巡城马,靠打官府这份低微差事,领那鸡胃般丁点的薪养家糊口,每天在外奔波劳碌,后来才做起打铁生意,不想他人就这样劳碌一世过早地走了,再也看不到儿子成家立室。

这时,街口传来一串锣声,“集合啰,集合啰!”是一个军官打锣召集本部人马。

阿春妈听闻即刻敲房门,“兵大哥,长官叫你们嘞。”房门打开,一个兵探出头来望向大门外的街上,笑了:“莫有事,那是喊广西兵呢。”说完,又关上房门。阿春妈又向房间喊:“那,你们也要吃东西啊。”

那边,周阿春说:“妈,官军的事你操心什么?悭省些吧。”寄宿家里两官兵连日来的所作所为,他看在眼里闷在心窝,使他这个小房东对驰援进城官军的态度这阵间发生了变化,由起初的热情莫名的陡然转为冷淡。他看出,这些官军懒懒散散,军不成军兵不似兵,似乎官管不了兵,而兵呢,似乎散兵游勇?也不太像,总之好难说得清楚,也很是让人怀疑官军的战斗能力,他们到底能不能与番鬼兵打仗保卫省城。

晚饭后,韦绍光走出家门,径去村北的北帝庙。平日这个时分,他与村里几个志趣相投的小伙子聚会,一齐练拳习武,成为惯例。

奀仔已经在庙前扎马,见韦绍光来到,停了练功,向韦绍光聊起白天卖马草到将军府的事。“将军府真是够气派!连马棚——不,将军府的人叫做马厩也造得好讲究。”

韦绍光笑着拍拍奀仔肩头:“好嘢,不单做成第一单马草生意,还进过将军府——的马棚,哦,不是马棚,是马厩。”他故意拉长语调。两人不禁哈哈而笑。

韦绍光又问奀仔卖马草得几钱?奀仔从衣袋里掏出一张白纸,说:“钱就没有收到,只收到一张……”

“银票?”韦绍光有点惊讶。

“是银票就好嘞。”奀仔笑一笑,说道:“将军府的马官讲,现在战事吃紧,军饷也吃紧,所以先记数赊账,日后再……”

韦绍光看了看那张马草借条,顿生疑惑,皱着眉头:“日后付钱?难讲啊。人家是官军,何况还是将军府呢。”

奀仔一拍后脑瓜,猛然省悟:“是啊,艾怎么没有想到呢?艾最讨厌就是作威作势的官军。罢就罢就,这次就当艾孝敬给他们打番鬼,如果打输,哼!艾就去将军府马棚放一把火!”

“奀仔,讲讲可以,做就无惠,免得惹事上身。”

“不过,艾心还是有点阴影似的。”

“呵呵,肯定还在想昨晚发的梦?”

这时,牛精强等村中好友陆续来到,听闻奀仔发梦便非要他讲出来。

奀仔习惯挠一下后脑瓜,说:“艾梦见同大家在庙这里练功时候,有条蛇窜出来。这是一条两头蛇,两个头这样叉开,”奀仔伸出食指和中指比划,“艾即刻用锄头锄蛇的七寸,蛇即时身首异处。大家见了,好高兴,讲今晚夜粥有着落。艾便蹲下身用手去捡蛇头,没有料到这个时候那蛇睁开眼两蛇头同时飞起来咬住艾的手指,——艾即被惊醒。”

众人都说这梦的确离奇,听了有点心慌。“韦二哥,你讲下这个梦是吉是凶?”

韦绍光说是吉事,已经跟奀仔讲过了。吉事?众人不饶,都想知道那怪梦怎解,要求韦绍光再讲一遍。

“你们真是八卦。”韦绍光无奈,便说:“古时刘邦斩白蛇起事,终坐得汉朝江山,所以奀仔这个梦应是吉兆;而周公解梦里头话斋,被蛇咬主得财,所以艾今早就说奀仔今日那车草肯定有着落。果然,他的草被将军府收买了去。”

众人听了都替奀仔高兴:“好啊,奀仔请定艾们吃夜粥了。”

韦绍光便打圆场,说奀仔卖马草并未收入而由将军府赊着账。牛精强一听,改了脸色:“赊账?喂,官府到时认不认数的?奀仔,现在艾反而替你着紧了,千万别竹篮打水,白幸苦白高兴一场。”有人也开玩笑说奀仔拾书,哈哈,拾输行头,惨过败家。

韦绍光安慰说,那一车马草算得什么?别看得钱那么重。看开点,即使真是竹篮打水又怎样,就当是从这事长个见识卖个教训,这样也好啊。

奀仔忽然问:“是了,二哥,如果你有机会威水——就是讲古佬讲的什么扬名立万,你……”

韦绍光听了呵呵一笑:“奀仔真是人奀鬼大,乱讲廿四,艾地地道道耕田种地人,做个农民头就得,还扬名立万?你别讲傻话了,好不好?圣贤话斋‘命里有时终须有’,人一世,物一世,衣食住行都有定数。艾够着够食够住就得了,其它不必再强求。”

“二哥,你这些学问是老塾师教的?”

韦绍光答道:“有的是,有的不是。好了,还是抓紧练功吧,说不准哪一天番鬼兵真的来了……”

“要打仗了?”奀仔接过话说:“嗤,正好就让那些是威是势的官军打好了。”

“打仗当然是官军的事情啦!傻的,难道要艾几个农民去打?”韦绍光说道。

奀仔听闻,忍不住笑:“那也是,艾农民赤手空拳,怎打?”

韦绍光握拳弯臂,手臂上肌肉块块凸起,“说不定到时艾们练的功夫派上用场呢。”

于是,大家各自扎起马步习武,或者打砂袋,或者练拳舞刀。

韦绍光在一旁练习咏春拳。这咏春拳相传是由原籍福建的女子严咏春所创。她自小跟随五枚师太习武,后来因见蛇鹤相斗而悟出一套散打搏击拳之道,五枚师太觉得这路拳术已经超出女子闺门自卫之度,可自立门派,就以咏春的名字命名。后来,严咏春随夫返回广东佛山,自此由其夫将咏春拳传授开去。由于咏春拳颇具实战搏击,深得广东民间习武者崇拜而广为流传。当下韦绍光练习这路拳术,只见他沉稳蓄劲,打得潇洒酣畅,似乎在与敌人近身搏击,却分明是随心所欲,蓄劲似蛇,劲发如鹤。

这正是:乱世出英雄,扬威总有时。

究竟后事如何,留待下章叙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