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飞铊凤(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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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上山聚义

珠江口开阔,连着浩瀚无边的大海——南中国海,中国海上丝绸之路就由此出海口而通达世界各地。

天空,海鸟飞翔,自由自在。它们,有时钻进了低层云朵里,宛如捉迷藏;有时俯冲下来叼食海里浮游的鱼儿,——这里没有丛林却同样有丛林法则。

英军舰船拖着黑烟,从广州撤退到了这里,将驶出珠江口。

在指挥舰的船舱内,桌案上,一个雪茄烟盒压着两份书柬,纸皱皱的,上面写满了汉字:一份是在坭城码头周阿春飞马箭射上船的书柬,一份是友国商人捎来的——是被小刀插在洋行门上的又一份三元里檄文。而透过敞开的窗子,有个人站在船舷甲板上,双手捉住船舷栏杆,倚栏望远。他是义律。

此刻,义律回望珠江广州方向,凝视着,内心却不平静,脑海时而翻起近些日子里所见中国民众势如洪流般反抗大英的记忆浪花;耳际时而仿佛回响着中国民众冲锋陷阵时穿云裂石般的呐喊,还有三元里新檄文警语:“尔自谓船炮无敌,何不于林制府任内攻犯广东?尔前日被困时,何不能力战自拔,而求救于首府?……”据友国朋友反映的情报,Canton城外北郊以三元里为首的反英民众依然情绪高涨,各乡村组织乡勇武装昼夜操练,有事则打锣为信号,迅速聚集,彼此俨然形成统一阵线;南海、番禺有组织声称要“沿海追袭,夺回赎城白银”等等。他此刻心里十分清楚,舰船队载着六百万两白银,名副其实的倾城之财呀,岂有不招人虎视?所以自己一天未回国,就一天不得安宁。这几天,他在舰上接连目击几起中国民众继续刁抗他们的事件。四天前,部队一艘军需船在珠江意外搁浅,差点被聚集起来的民众围攻火烧,幸好被Canton官府赶来制止,这才得以幸免遭难。前天深夜,他们舰船行驶到虎门水域,遭到了火攻袭击,重现不久前在Canton白鹅潭被袭击一幕,而且此次来敌更为亡命,出动几路火船进犯,致使部队又有舰船被击沉和受创。“倘再入内河,我百姓若不云集十万众,各出草筏、沉沙石、整枪炮,截尔首尾,火尔船艘,歼尔丑类者,我等即非大清国之子民!”——这段文字是义律刚才读完的三元里新檄文内容,现在又莫名地浮现脑海,字字铿锵仿佛锄头碰石头作响,他再次不由得打一个冷战:咝——,这就是肩扛锄头下地的农民——乡巴佬、泥腿子?

他对那些敢于刁抗的农民已经不再傲慢,反而产生了一些敬意,甚至于自己感到有点彷徨,自然便是联想到自己的使命。他想,对中国发动这场战争在自己的国内不就饱受质疑吗?当时国内两种声音,一种声称:“鸦片商品是我们的财产,中国强行没收并销毁,是一种侵略行为!”“我们应该用武装对抗中国的侵略!让中国赔偿!”这是因为林则徐虎门销烟,给了国内利益集团重大打击,他们才策动国会议员发起对中国动武议案。一种声音高呼:“贩卖鸦片是一种肮脏的买卖,罪过的交易,我们不需要这样的出口贸易。”“我们不要海盗式的战争!”——这些议员极力反对动武议案。主战与反战双方议员在国会激辩争持不下,后来是维多利亚女王陛下亲临国会发表一番演说,最终使得国会以271票对262票的微弱多票通过派遣武装保护通商的法案。而政府当局亦有意通过发动这场战争,获取烟禁损失补偿外更大更多的利益,包括土地占据哪怕只是一个岛屿。看来,自己这次是站在微弱多数的那边来中国进行历险……历险之旅结束吧,——结束了,是该就此结束了,自己是该回国了。

一个大浪打来,在船舷边激起浪花。水沫霏粉拂过脸庞,丝丝凉冻。

“这里的民众开始睡醒了吗?”义律口中喃喃,肚子里继续进行嘀咕:睡醒?可管治他们的官僚还在沉睡,包括朝令夕改的中国皇帝,——幸好中国只有一个林则徐。噢,我是不是想得太远?还是顾及眼前吧。是的,眼前头等大事,不是司令官卧乌古主张的重整部队报复中国民众刁抗,而是赶快回国复命,以免夜长梦多,——回国!

义律率领皇家海军舰船队离开中国水域,满载而归。然而,由于他没能完成迫使中国清政府扩大通商口岸、割让土地的使命,回国后即被免职。

这天,在白云山麓一处乱葬冈上,周阿春身穿粗麻孝服,整理着母亲的土坟。他很久没有梳洗,脸上长出了密密茬茬的胡须,俨然老成许多。

飞铊凤手持一束山花,慢慢走到坟前,轻轻地将花束放在坟头前。她侧过头望着周阿春,欲言又止。这些天,她看着阿春日渐憔悴,心里装满了苦涩与辛酸,尽管她已经找回了失散十多年的亲弟弟阿福,很是值得高兴欣慰。那天她目送阿春骑马跑出荣里,立刻锁好周家的门,随即一路小跑离开,她要抢在官军接报追缉之前出城。恰好,在大北城门口遇见守城门的阿添、阿福兄弟。这两兄弟假装盘查,向她了解了大致情况,然后给她放行,她很顺利出了城。后来阿添、阿福兄弟从军营偷走,来到这里会合。一个多月之前,她向义父说了情况,也向何举人辞了教练的职务,专门来到这里照顾阿春还有阿添阿福这三个男子的饮食起居。这山冈上搭建的简易茅庐便是他们的“家”了。她有银子在身,何举人也接济了些,用以籴米。阿添和阿福每天出外,有时下河涌捉鱼摸虾——这是他俩最在行的拿手本事,有时去田野捉田鸡,或者打山鸡、野兔,或者捕蛇也或者用弹叉射鸟雀和掏鸟窝蛋,日子过得也算丰富实在有点滋味,她终于像一个家庭主妇张罗着了,虽然她未嫁他未娶她。可就是阿春整天还是闷闷不乐沉默寡言,即便说话也是三言两语。她明白,他正在守孝,母亲走了谁都有锥心的痛,他有家仇家恨纠结于心,换了自己也会是这样子,所以她对此没有一丝半毫的介怀,只是说些“人死不能复生”的宽慰话。阿春是她中意的人,虽然跟他相识仅仅两个多月,之前一起相处时间也不长,可她对他相思苦苦地相思——心水嘛就是这么一回事说不明白挥之不去,后来,与他上战场打仗同度患难尤其共过生死——世间上还有什么比这些更加金贵?这段日子经受了多少风雨多少险恶,自己同他都走了过来,风雨同舟啊,经历沧桑饱受磨难,心不可谓不比金坚。她的心已经完全交付给他,他也喜欢她只是尚未向她直白心迹,但她已经心感足够,因为现在能够跟自己中意的人朝夕相聚相伴……不过,她今天不想重复向他说那些安慰话了,因为今天是七七四十九天了,他这样一直地守着亡母坟头而不振作,还是男子汉大丈夫的所为吗?难道这就是对母亲尽孝吗?不行,不能让他再这样继续下去了,她想要直截了当地跟他说明亮话,可话到唇边又咽回肚里,她怕说了出来会误伤他的心,所以还是不忍心讲。

这时,周阿春在坟前自言自语:“我对不起阿妈,我无好好照顾她,反而连累了她……我真不孝。我爸给官府打工做巡城马,劳碌奔波没得几个钱,积劳成疾早早过身。我妈知悭识俭捱穷捱苦一辈子,到死也是带着伤痛,肚里无一粒米饭。为什么穷人越来越穷,日子一年不如一年?我们的命就这么贱?为什么?为什么?!官府从来无将我们当人看,为所欲为,所想同所做的是怎样榨取百姓血汗,苛捐杂税多如牛毛……即使是这样,官府招募水勇,我依然一腔热血去报名应征,国家有难省城有难,是不是?我死就死吧,想到的就是尽一个省城人的责任:保卫省城,保卫广州。但是,现在我妈走了我也有家归不得——这些都是官府害的,而且现在我还被通缉,我怎么办?我活路在哪里?隐姓埋名?这些天,我一直在想问题。官军对番鬼兵无所作为,却对帮助过他们的平民百姓轻易残忍下手,究竟为什么?官军接连被番鬼兵打败,而我们向番鬼兵发难,取得牛栏冈胜利,乘胜围攻番鬼兵大本营,眼看可以手刃衰人义律,将他们阖家铲,但官府反而帮助番鬼解围,这又是为什么?番鬼兵入侵,目的是鸦片,是用另一种方法来盘剥我们百姓,鸦片可以让人家破人亡同样也是杀人不见血,同样人神共愤,我见了恨不得赶尽杀绝这些番鬼……唉——,国难家仇,我应该怎么做呢?阿凤,我知道你想向我讲什么。你是不想我继续这样无所事事,是不是?你点头了。是的,我不应该再这样继续下去了,是应该振作起来,我不能苟且一生。”

“嗯。阿春,我想如果伯母泉下有知,她一定不同意你这样继续下去而无所作为的……”她迫切地插上话说道。

“所以,我打算明天拜祭完阿妈的山坟后,就离开这里。”

“真的?”

他用力地点头,继续说:“我们现在这样活着是奴不是人,这样活下去比赴汤蹈火还要煎熬,不如趁活着活回个人样,做一番大事,顶天立地一回!”

飞铊凤听了,眉毛一扬,惊喜:“是呀,现在男人都少了血性。阿春,你的意思是……”

“国家有难,我有家仇。我想好了,打番鬼几乎死过一次,何妨再死这次?——死就死吧!哼,番鬼是可恨,但清朝狗更可恨!我们更应该反它!打鬼也要打狗,而且要先打狗!”

“对!官府腐败无能,坏透了!是要改朝换代才行!我们穷人为什么越来越穷,这些问题百姓中很少人去想,大家每日忧柴忧米,都只是想着怎样熬过眼前日子。阿春,你还记得那个跟义父学功夫的生意人茶寮张吗?我原以为他是个缩骨生意人,无想到他是个地道的无赖滑头:那天在飞鹅岭上,他趁义父走开,偷偷拿着义父杀死的那个番鬼兵头的首级去官衙冒领功劳,被朝廷封了一个武官的衔头——这个衰人真是滑天下大稽,看他什么时候折堕!”

“这种吃碗面反碗底的小人提起也多余,白自嘥气。”

“但是,这次抗击番鬼兵最大功劳是三元里韦二哥他们,却无一人受到朝廷封赏,——可见官府确是乌鸦般的黑。”

“别提了。阿凤,我想招集义士上山聚义,反官府、反朝廷、反番鬼,替天行道,打抱天下不平,——我不单止用我血,甚至上刀山落油镬,哪怕还要搭上我的性命,誓死不罢休。阿凤,你……我,嗯……”他说到这里喉结打住,显得支吾。

她默默地看着他,静待他说下去。这时见他支吾起来,便催促他:“阿春,你说呀。”

“唔,我这是犯的死罪,官府抓住是要被斩头的……我、我不想连累你。”

“什么连累不连累,阿春,你怎么说这话呢?你还不明白我?”

“我……”

“我们在一起共过生死患难,今后也一样。我听何举人讲过,人生理想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阿春,带着这个人生理想,你去哪里,我跟到哪里,哪怕是天涯海角。”她深情地望着他的眼睛,语气坚定地说。

“好!我们去平天下,这是我们今生活下去的应有之义!——阿凤。”周阿春猛地捉住飞铊凤双手,深情地望着眼前的知己红颜,突然吻住她的脸颊,用力将她拥紧紧入怀抱。

她虽然被他茬茬的胡须扎得些许疼痒,可感觉心里很舒服,她也紧紧地揽住了他。渐渐地,她身体软绵绵带着他连体儿般慢慢地堕地上……

第二天,在城郊大道上,韦绍光与颜浩长给周阿春、飞铊凤送行。周阿春牵白马,飞铊凤牵枣红马。

周阿春说:“韦二哥,你一身好武艺,也有雄心大志,我们一起做一番大事,怎样?”韦绍光说:“人各有志。艾不忍心离开三元里,不忍心离开朝见口晚见脸的乡亲父老兄弟,奀仔的家人艾还要照顾呢,艾只想过些自耕自足的日子。何况,阿喜她已有身孕了。”周阿春说:“真的?恭喜你,二哥,你快将做人阿爸啦!”

那边厢,颜浩长父女临别,依依不舍。颜浩长见飞铊凤双眼闪着泪花,说:“凤女,你长大了,是应该高飞。契爷永远祝福你。”“契爷,我得闲会返来看望你的。你要多加保重身体。”飞铊凤说着,侧过脸,拭抹眼泪。

颜浩长对周阿春说:“阿春,我的凤女是再世穆桂英,别人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现在,我把凤女交给你了。”周阿春向他拱手躬身深深一揖,说:“从今起,你也是我周阿春的契爷!请契爷放心,我会好好照顾阿凤的了。”

“好,爽快!哈哈!”颜浩长呵呵地笑。

飞铊凤欣然看了周阿春一眼。他是爽快的人,她喜欢,因为她就是爽快人直性子人。她双颊绯红微微浅笑,笑得像春天里花朵初开时的芳容不很妩媚而很幸福的模样。她与他朝夕在一起了,她不再需要在他离开她去做事时候而默默祈祷了,她将跟他朝夕相伴一生一世。

颜浩长又要阿春和阿凤放心,他会好好教阿添阿福两人学武,学成了便让他俩找你们。

韦绍光取下身佩的钢刀,递给周阿春,说:“阿春,这刀是你送给艾的。艾想,以后你更需要它,所以,将它回送给你。”周阿春郑重地接过钢刀,说:“多谢。二哥保重,代我向二嫂问好。我们走了。”说完,他踏蹬上马。

飞铊凤也轻身一跃,骑上她的枣红马。两人在马上向颜浩长、韦绍光拱手行礼,说声“后会有期”,即辔转马头,策马而去。

渐渐,一白一红消失在茫茫烟雨中。

这正是:有志男儿走四方,风云聚散总有时。有歌《侠义情》这样唱:

哪里不平哪出手。

妹我喜忧在心头。

义士铁肩理应担道义。

惟有默默祝祷哥胜利。

心中有妹肝胆照,

温柔倍长我英雄气,

奋不顾身捍正义。

温柔里有我英雄气,

生死相随天涯浪迹。

心中有哥肝胆照,

温柔倍长我英雄气,

海枯石烂爱不弃。

温柔里有我英雄气,

生死相随天涯浪迹。

云山作证,

珠水作证。

后来,飞铊凤与周阿春结成夫妻,一齐参加天地会创设分堂,之后一起投身轰轰烈烈的太平天国运动。周阿春因战功显赫而被天王洪秀全封为怀王。

后来,传说飞铊凤与周阿春双双战死战场,她是为了救他而去赴死,但幸运之神这次没有降临。

也有人传说飞铊凤没有死,因为后来在省城石室教堂礼拜时候看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