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狗,你刚才怎么骂的,再骂一遍我听听。”曲凯一边问一边笑,他的身影倒在地上,几乎要笑抽了。
我很怀疑曲凯是装的,曲宗凯说的话有那么好笑吗?带着这个疑惑,我问王鹏:“曲凯笑什么?”
王鹏说:“谁知道他笑什么?瞎叫唤,跟狼叫唤似的,怪不得叫狼狗。”
“不是吧,我觉得狼狗长得就像狼狗。”邹荣刚说,“我头一次看见他就觉得他长得像狗。”
“你妈,你长得才像狗。”曲宗凯在坡上竟然听到了。
“你听着啦,哈哈。怪不得叫狼狗,耳朵就是好使。”邹荣刚打着哈哈。曲凯已经恢复了常态,问我找到柴火了吗,我回说正要去找,在小树林里看见有人,就没过去。
“有人?”曲凯忽然显得很严肃。这有点出乎我的意料,我本想告诉他是刘烁菲,但话头丢了。我一开始就选错了辞,现在已经不知道再怎么解释了。王鹏和邹荣刚也一下哑巴了,我觉得他们可以给我撒个谎,假装只有我不知道那是刘烁菲。但他们一句话也不说,我也不知道那两个人在想什么。
“王鹏,你看见了?”曲凯又问王鹏。
“是有人,好像是刘烁菲,也看不太清楚,也没敢过去看。刘烁菲一个人跑那边干什么?那边有什么吃的?”
这时我又听到邹荣刚自言自语说:“不是刘烁菲吗?”
他的自言自语让我们每个人都听得很清楚,像一个更大的难题。
默了片刻,曲凯低声说:“咱们得走了。动静太大了。”
这时我已经知道自己绝没有机会说那人就是刘烁菲了。我开始假装自己也不知道那到底是不是刘烁菲,毕竟我也没看清面目,只是从身形加以判断而已。
曲凯又念了一遍:“咱们得走了。”
曲宗凯莫名其妙地问道:“上哪?”
“二逼,有人来了,还不快走,抓着就晚了。”曲凯有点要发火。
“就摸两个地瓜,抓着了还能把咱们怎么样?”邹荣刚很强横。
“怎么样,一刀捅死你怎么样,你偷地瓜死这里也白死!”
“他胆儿肥了,就偷两个地瓜就捅死我,捅死我他不得偿命哦。”邹荣刚相当激动。
“跟你说不明白,快走吧。等会儿人来了就走不了了。”
“谁来!谁来咱们一起上还不废了他!”
“你妈,我先废了你。”曲凯大骂一声蹿到邹荣刚面前。
两个人的身高完全不在一个级别。由于曲宗凯驼背,曲凯在我们六个人里相当于最高,超过了一米七五,而邹荣刚无疑最矮最瘦,身高大概不会超过一米五,体重不会超过八十斤。此外,曲凯是镇上青少年中的大混混,传言大仗小仗打过无数,因此在对打的形势上,邹荣刚完败。但邹荣刚气焰正盛,大有要灭了曲凯的架势,此时他正用力挺送胸脯,嘴里不停地重复着一个词:
“样儿,样儿,样儿,样儿……”
“样儿”是“小样儿”的简称,含有一种比“小样儿”稍强的轻蔑。
在那一刻,我感到空气里酝酿着一种虚假的情绪,我不太确定他们真的是剑拔弩张,还是只要做做样子。这种虚假体现在曲凯和邹荣刚的对峙里。他们实力过于悬殊的对峙一开始就很难让人相信,包括曲凯,他似乎体会到这里的不真实,试探着伸出右手,轻轻推了一下邹荣刚送上门的胸脯,好像推一扇门,邹荣刚僵硬地闪到一边,一腔气焰随之一扫而空。
“样儿。”邹荣刚最后说了一遍。这一次纯粹只是为了给自己骗一些体面。
“二逼。”曲凯如是回复道。
“二逼。”一个回声。
这不是曲凯说的,这声音有点突然,它从我们的侧面冒了出来。
不用看也知道是刘烁菲的声音,从语气来听,刘烁菲似乎是在重复曲凯的话,那么这句话就应该由邹荣刚来认领。而邹荣刚显然无法完全认领这两个字,因为这里似乎还有曲凯的一份。刘烁菲白天送了曲凯一连串二逼,被曲凯一个锁喉全数奉还,现在从刘烁菲嘴里出来的二逼冒着浓重的胃酸气味。对此,曲凯略有所闻,他直接闪到刘烁菲面前,以三倍的力度和准确度质问道:
“二逼,你在小树林里搞什么!吃的呢!”
“你妈,谁在小树林里搞什么,这不是吃的吗!”刘烁菲说罢从口袋里摸出一个黑坷垃,一扬手按到曲凯嘴里,一阵哗啦啦落地的声音,曲凯猝不及防,吃了满嘴,急忙低头呸呸呸起来。
曲凯吃了一嘴沙土,而我们则站在一边看戏。刘烁菲做过火了,这我们都看得出来,尤其是他竟然对曲凯不计后果下如此狠手,等待他的势必不会有好果子吃。按传言来说,曲凯有可能纠集一群手下把刘烁菲架起来,而后用木棒把他的手骨敲碎,同时享受刘烁菲痛苦的叫声。
这些只是我的想象,我不确定其他人此时在想什么。曲宗凯有很好的借口旁观,因为他脚后跟被兔夹子打了,行动不便,而邹荣刚刚刚受了曲凯的气,也有充分的理由坐视不理。我和王鹏与曲凯并无冤仇,事实上,我本人还想有机会可以和曲凯套套近乎,王鹏更是和曲凯住在前后街上。在这个可以和曲凯拉近距离的千载良机面前,我俩惺惺相惜岿然不动,这样一来,我们基本就断送了以后和曲凯拉近关系的可能了。
曲凯吐沙子的节奏慢了下来,他嘴里应该还有很多沙子,如果没有水,那些沙子很难吐干净。问题是那不全是沙子,实际上很可能是一个黄土块,甚至是个驴粪球。曲凯干脆不吐了,直起身来看了我们一眼,准确地说,是看了我和王鹏一眼。而后开始寻找刘烁菲的踪迹。
刘烁菲个子不高,看起来比我和王鹏要胖两圈,但那次他腿很快,转眼跑到了另一个高坡上,站定后就叉开腿朝我们这边呐喊:“二逼——二逼——”
我认为这两个字应该完全由曲凯认领,不过在感觉上,我觉得刘烁菲也在骂我,也在骂王鹏,邹荣刚,曲宗凯。他好像在骂我们所有人。我们不知道怎么得罪他了。
曲凯站着听他骂过七八句,忽然笑了起来:“走吧。二逼们。狼狗你自己能走吗?”
狼狗很实在地答了一句:“能走。”说完就准备走,好像已经知道要去哪里了。
王鹏问:“去哪?”
“走啊,去哪,叫唤这么大声还在这呆着,想死哦。”
这次邹荣刚没有反驳。
我本来想问,那刘烁菲呢,不过我认为这时候问这样的问题纯粹是白痴行径。
说完,曲凯扶起自行车,往前推去,哗啦一声,车锁了,曲凯掏出钥匙开了锁,接着推;王鹏去扶曲宗凯;我推着那辆破车跟在后面;邹荣刚跟在我后面。邹荣刚和王鹏兜里都揣着地瓜,而曲凯的玉米棒子可能已经被他扔了。
果然,走了两步,曲凯说道:“快把地瓜扔了。”
王鹏和邹荣刚并未反驳,掏出地瓜不约而同地远远丢了出去。
我的肚子开始咕咕响,我听见邹荣刚的肚子也响了一串。每个人的肚子都响了。我们都饿了,中午吃的饭全都跑到空气里了。这样我们也没有说话的。因为曲凯走一两步就吐一口沙子,或者黄土,或者驴粪。
等我们从田间路走到大路上,再回头看去,丘陵间一片寂静,一个人影也没有。
王鹏说了一句:“刘烁菲呢?”
没人搭腔。
王鹏又说了一句:“等会儿他吧。”
没人搭腔。
默了片刻,曲凯说:“他还敢过来吗?”
王鹏说:“你不用和他一般见识,他就是个二逼。不知道深浅。”
曲凯没回话,默了默,他又说:“去哪?”
我往路的前后看了看,不管是前还是后,都是我不认识的地方,我也不认为他们知道这是哪里。这个时候,如果朝一个方向走,一定能走到天亮,但天亮后在哪里,就没人知道了。我们尽管更确定地认为我们的镇子在北面,可丘陵的路从来不明确指示南北。在一条路上直走下去,有可能与我们的镇子擦身而过,到了外乡。我们认为是北的路,即使现在真的朝北,也会在不知什么时候朝西或者朝东,也有可能朝南。如果没人指点,也没有参照,在夜间还有可能遇到鬼打墙。
最后曲凯说:“这样,我们再走五里地,换个地方,先到地里找点吃的,这次谁也不许瞎叫唤,一起行动,谁也不能走散了。明白?”
我们低声齐答:“明白。”
接下来我们开始往北走,按地理书的说法,找到北极星就能找到北,就北极星的问题,我们又争论了一段路。
我向来认为北极星是在北斗星勺口二星的五倍延长线上,但曲宗凯坚持认为北极星是在勺尾二星的五倍延长线上。针对这个问题,王鹏和邹荣刚分别站在了我和曲宗凯的阵营,王鹏说他领到地理书还没上到那一课就自己在天上找到了北极星,而且和书上说的一样,他看了好几个月,那个星不会动,一直在北面,有点靠下,不是在正北,偏西北,也不亮。曲宗凯认为王鹏在胡说八道,首先,曲宗凯他爸从小就告诉过他哪个是北极星,另外,北极星是孤星,是北方所有星星的核心,不可能不亮,所以王鹏说那个根本就不是北极星,况且书上只说北极星在北斗星勺柄二星延长线上,从没说过它偏西北,也没说过北极星不亮,笑话,北极星怎么可能在西北,怎么可能靠下,怎么可能还不亮。邹荣刚也坚持认同曲宗凯的说法,而他的理由和曲宗凯的不谋而合,邹荣刚的爸爸也告诉过他北极星的位置,更有说服力的是邹爸的身份,邹爸是轴承厂的工程师,会精确制图和手写仿宋体字,不可能说错。而在这方面,王鹏的爸爸是个木匠,且他们家的主业是磨豆腐,关键不在于木匠还是豆腐,而是王鹏压根没有得到谁的真传。王鹏是自己悟到的,由于他本人学习成绩平平,不能证明他的领悟能力有多强,反倒能证明他很可能悟错了。
我坚持我的判断,并且我的论据几乎和王鹏一样,关键是我对照过地理书的星图,绝对不可能看错,除非地理书错了。但我一直没说出自己的观点,于是我方阵营的王鹏处于一边倒的劣势。我只是末了提醒他们一句,曲宗凯说的那颗很亮的星,可能是大角星,那颗星按说是在西北,而且不会一直在天上,它很快就要消失在地平线之下。
这时曲凯发话了:“什么大角星,听都没听过,不希瞎说吧。”
我一直不知道“不希瞎说”的“不希”两个字怎么写。这个词的明确含义相当于:你所说或所做的不值一提。其核心是否定对方行为的价值。对于被否定者,通常这种否定会带来内心的愤怒,但往往不会带来愤怒的发作。有一阵子,在大众间流行一句很二逼的话:“认真你就输了。”同理,对这种话,你只能怒,却不能发。
而在当时的场合,我不能发作的另一个原因,是因为对方是曲凯,我不想和曲凯产生任何不快。事实上,当曲凯否定我之后,我觉得自己有些多管闲事,不知天高地厚。管他北极星在哪,反正我考试知道怎么答。
我们的争论并没有实质意义,因为远近几里,似乎只有一条大路,两我们的镇中心就在大路边上,不管那条路朝着哪个方向,我们要么朝前,要么朝后,如果北极星是不亮的那颗,我们就是朝北走,如果北极星是亮的那颗,我们就是朝东北走,我不确定两种走法哪个离我们的镇子更近一些,也许我们现在已经在我们的镇子边缘而不自知。但即使我们已经在镇子里了,现在也不是回家的时候。
另外,我们的镇子无论东西还是南北,跨度都有二十公里。
当讨论接近尾声时,我感到一阵紧迫的饥饿。伴随饥饿而来的是恐慌,如果一晚上没有吃的,我也许不会饿死,但有可能饿晕,假如我饿晕了,他们未必会背我走,因为他们也可能饿坏了,那时我就成了累赘,我想他们应该不会趁机把我打死烤了吃,虽然书上写过这种事,王鹏会出面反对的,因为我和他很好,我几乎可以确定这一点,他绝对会反对把我吃掉。不过以防万一,我还是不能饿晕,保持体力的好办法首先就是不说话,最好脑子里什么也不想,因为思考是最耗能量的。
无论正负,我的自我暗示多少起了一些作用,在接下的一段时间里,我感觉其余四个人说了不少话,其间还有过几次争吵,他们也可能征求过我的看法,而我基本没有发表任何看法。后来他们就不和我说话,我差不多是下意识地把自行车给了王鹏,在后面像一具行尸一样拖着脚走路。我认为我的这种走路方法在他们看来是累坏了,这么一来,他们就不会让我推自行车,我又可以省一些体力。
又走了一段,他们让我上牛车,我差点没上去,他们大声喊,阿广,快上来,快点走,我感觉他们都走远了,把我一个人丢在了旷野,我抬脚去追,但依然是拖着脚走,好像在做梦,这时王鹏从牛车上跳了下来,跑到我旁边拽着我走,好像在逆流而上,王鹏说,阿广,你怎么了,我说,我腿没劲了,王鹏说,快走,牛车要走了,我就加快了脚步,捉住了牛车的尾巴,曲凯和邹荣刚一起把我拽了上去,王鹏则很麻利的飞到车上,以至整个牛车都晃了一下,坐稳之后,我意识到自己是坐在一架牛车上,是一头很健硕的黄牛拉的车,车体很大,比我们家的牛车结实很多,也新很多,我一直希望我们家也可以有这么一辆又大又新的牛车,在这架牛车的正中间,坐着王鹏,曲凯坐在右前方,邹荣刚坐在左轮上面的板子上,曲宗凯坐在左后方,而我坐在右后方,我看了一下他们坐的位置,忽然意识到我的意识里似乎出现了一段空白,也就是在曲凯和邹荣刚把我拽上车之后,他们应该换过位置,否则以当时所在的位置,他们够不到我,但我完全不记得他们是怎么换的位置。
我看了看宗凯,问他:“你的脚好点了吗?”
曲宗凯说:“不疼了,幸亏打的是脚后跟,打脚指头就打折了。”
曲凯说:“二逼,不希念叨了,就叫小破兔夹打一下脚后跟,念一百遍。没有够了你。”
曲宗凯说:“他问的,又不是我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