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追自行车的少年(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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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我是被一阵奇怪的叫声惊醒的。之前我从未听过那么奇怪的叫声,醒来后,那叫声又发作了两次,当时我觉得是鸡叫,显然又不是常见的鸡叫,好像是一串鸡在叫,或者说鸡叫了一串。而我们当时的所在,是不应该有一串鸡的,一只都不该有。王鹏也醒了,我四下看了一下几个人都醒了,火早就灭了,我一点热气都感受不到,我感到心脏在剧烈的抖动。谁也没说话。大家都一动不动地听,曲凯压着身子抻出脖子转圈看,并把食指放在嘴前面示意我们不要出声。很快有一束强光扫了过来,我的心猛烈地拨动了两下,一阵强烈的压迫感就像囫囵吞了一个鸡蛋,当时我忽然觉得像宿舍被突击查房。那道光扫过去,片刻之后又扫了回来,并且疾速晃动,随后我们听到纷乱沉重的脚步声以超过我们思考的速度逼近了。

“谁家的小鳖羔子,啊!”

我一下感到现实有点苍白,好像天亮了。

我看到曲凯像猫一样弹起来,右手拳头从后面划了一个圆抡了出去,那一拳应该是奔着脸去的,但他抡得太早了,拳头落在胸口。不是,是个错觉,事实上,对方似乎比曲凯还要高出一个头。他已经抓住了曲凯的手,往后使劲一扭,我好像听到骨头挫裂的声音,曲凯大骂一声:“操你妈啊!”那人一脚踹在曲凯小肚子上,曲凯马上趴在地上窝着身子哼哼。手电光乱晃,天空成了白色。随后我听到一声脆响,接着是曲宗凯连续的骂声:“操你妈!操你妈!操你妈!操你妈!操你妈!操你妈!”他一边骂一边用烧秃了的柴火棍打那人的脑袋胳膊后背。打了一会儿,王鹏好像突然发现一样跑过去把曲宗凯推开。

“二逼哦,再打打死了。”

曲凯还窝在那里一边哼哼一边大口喘气。王鹏问:“曲凯,你行不行?”

曲凯说:“等会儿,缓缓。”说完不住地大口喘气,好像自己是个被踢瘪而亟须充气的足球。

这时大家都蹲下去看曲凯,我也蹲过去看,手电光照着曲凯,曲凯头上闪亮的一片,王鹏用手给他擦了一下,说:“扶你走吧。”

曲凯不说话,还在大口喘气,最后他长长地吸了几口气,慢慢吁了出来,慢慢蹲了起来,又撑着肚子站了片刻,说了一句:“操他妈,踢死我了。”

王鹏问:“你没有事儿吧。”

曲凯有气无力说:“没有事,踢你一脚试试。”

曲凯扶着肚子走过去看地上那个人,王鹏用手电照着,那人也在哼哼,但他哼得很轻微,好像马上要死了一样。

曲凯问:“你怎么样,能不能死?”

那人还在哼哼。曲凯把他搬过来,那人竟然坐起来,垂着头一边哼哼一边咒骂一边威胁。

我们一起看着他低头混乱的呻吟。过了一会儿,曲凯低声说:“是你先动手的,俺们都看着了,你要再追,俺们直接把你废了你信不信。”

说完,曲凯把那人的鞋拽了一只下来,使劲扔了出去。扔完鞋,他让我们赶紧走。他还是扶着肚子走,王鹏过去扶他,扶了几步,曲凯说:“不用扶,能走。”王鹏就松了手。曲宗凯踮着一个脚后跟走,走得很别扭。邹荣刚走得很轻快,好像很高兴的样子。

我们很快走到了地头。曲凯说:“操他妈,踢死我了。”

王鹏问:“有没有事?”

曲凯说:“我踢你一脚试试。”

到了地头,我马上去找自行车,翻了两下杂草,很快找到了那辆破车。这时候曲宗凯说:“自行车哪去了?”

曲凯说:“刚才不放在一起吗?”

“对啊,是在一起啊。”又翻了几遍,没有,“邪门了,没有了。阿广你车刚才从哪找出来的?”

我告诉他车就在那找的。曲宗凯一连说了许多个邪门,放弃了寻找。“不可能,我还锁了。”

“你什么时候锁的?”

“就放车时候锁的。”

“肯定是刘烁菲那个二逼偷走了。”

“刘烁菲?”邹荣刚大为惊讶,“他一直跟着咱们?”

“不是他还有谁?就他有车钥匙,再说这么黑谁能看见沟里有自行车。”

“那他现在在哪?”

“在哪,他还敢出来哦,他胆儿肥了。他不怕我把他废了,他还敢出来哦。回去不收拾他我不姓曲。走吧走吧走吧。快走吧,等会儿后面那个虎逼别再追上来。”

于是我们又上路了,继续往北,我推着自行车走在中间,天上的星星很多很大很亮,我们都走得很快,现在只有一辆自行车了,但谁也没有心思去玩抢车游戏了。我们现在必须早点脱离那个区域,在路上,我还在琢磨那几阵奇怪的好像鸡叫的声音是什么。这时候曲凯说话了:“刚才谁把那个虎逼打倒了?”

没有人说话。默了一会儿,曲宗凯说:“王鹏打的。”

曲凯说:“行啊王鹏,你怎么打的?”

王鹏说:“不希说吧,不想说了。”

曲凯说:“得了吧,还装起来了。”

王鹏说:“赶紧走吧。”

曲凯没有回话,大家又继续往前走。在那一段漫长的沉默里,我们都紧张地走着,这个紧张多少和那个被打倒的高大大叔有关,我们也许都还隐隐担心那个大叔可能在缓过来后纠集一伙村民把我们追上群殴。另一方面,夜已经足够冷了,四个玉米棒子太少了,关键我还一个都没吃,现在我们都在饥寒交迫中前行,再加上睡眠不足,身体会不由自主的处于一种过度紧张的状态。

经过一番七拐八绕,在可以确定已经走出了那个虎头大叔的势力范围时,我们停下来,无所顾忌地就地退下裤子尿尿,我摸到我的小弟已经冰透了,而且快小得没有了。那一次我们都尿得很久,五个人的尿液一齐冲在地上,激起一阵浓重的童子尿的臊气和热度。尿过之后,我们就路边坐了下来,地面完全是冰凉的。和白天以及上半夜的地面大不相同,我原本下意识地认为地上会有一股暖气,结果一屁股的寒气瞬间加重了我的疲惫。我的眼睛苦涩难耐,嗓子里冒火。身体里所剩无几的水分和热量已经跟着那泡热尿一起冲了出去。

我们缩肩干坐了很久,谁也没有话说,这样会产生一些温暖的幻觉。我的心里有许多疑问,都已经不想去琢磨了。不过我还是发了好长一阵子呆,琢磨刘烁菲到底是怎么跟踪我们的,那个清楚地喊我名字的声音,难道是刘烁菲?我已经无法回忆那个声音了,无论在当时的记忆里,还是在现在的记忆里,那个声音都失去了一切可供辨识的特征,我想,那个声音即使在梦里重现,我也无法确定它是不是已经被我的主观判断下意识修改过。

我们坐了不知多久,等我再抬头看天时,星星已经很少了,只有可数的几颗很亮的大星。我已无心去辨别哪颗星是什么星座的,是什么星,是行星还是恒星。藏蓝色的天空,那一次我的感受力消失了,我只记得那是藏蓝色的天空。藏蓝是我后来才会的词。那时我只会说深蓝。纯粹深蓝的天空。很快天空就泛白了。我只看到了深蓝的尾巴。

我独自站了起来,发现邹荣刚竟然直接躺在地上睡着了,王鹏和曲宗凯背靠背坐着,两人都低着头,看不出是睡着还是醒着,曲凯靠着一个树根坐着,我站起来时,他抬头看了我一眼,时间有点长,我觉得他想和我说什么,现在想来,他当时看我那几秒,已经说了很多话。他的眼里有种自来的痞气。看完我,曲凯又转过头朝前看,我也掉过视线去看天。天上只有两三颗亮星,并且已经很淡了。我伸了个懒腰。那是我伸过的最累的最无意义的一次懒腰,然而在放下手之后,我感到有些能量又凭空在我的身体里生成了。

我又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像是不间断的宏大的呼吸,它把我的世界一下来了一个大挪移。

我激动地对曲凯说:“海啊!”

曲凯说:“嗯,是啊。”

“这是哪儿的海啊?”

“我上哪去知道。可能是盐场的,还可能是将军石的,还可能是李官的。”曲凯一下说了好几个我只是听过却从未到过也从来不知道具体在哪里的地名。

邹荣刚一骨碌爬了起来,好像他一直都是醒着的,“海?我操,咱们怎么跑到海边了。我还没看过大海呢。”

“真的假的,你连海都没看过啊,简直白活了。”曲凯回复到。

王鹏和曲宗凯也抬起头了,两人一起站起来,曲宗凯刚一站起来差点又坐回去,他还不太适应被夹过的脚后跟。我觉得经过这一场歇,他的脚后跟可能更疼了。

曲凯最后站起来,也伸了个懒腰,用力喊了一声:“新的一天开始啦!”

应该是一个激动人心的时刻。

我们五个一起往海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