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少女瘫痪笔记(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世间态)
41811000000017

第17章 小顾的故事

护工小顾比我大不了几岁。却已经做了将近十年的护工了。

她家里是河北农村的,全国重点贫困县之一。她的父亲从17岁的时候开始跟着同龄的少年一起下矿,后来结婚生子。在她4岁的时候,就死在了在她们当地频繁发生煤窑透水事故里。

父亲留下她的母亲跟两个幼小的女儿。在小顾12岁的时候。10岁的妹妹被村长的儿子强暴,后因为害怕她尖叫给用被子闷死投入井中。她母亲在上访多年以后不堪压力重负,在她自己家的房顶用汽油点燃了自己,自焚而死。

本来还算不错的家庭瞬间一落千丈。安葬完母亲后她借住在隔壁村的舅舅家,“当牛做马”伺候舅舅一家的起居直到初中毕业。

升高中的夏天,气氛沉闷极了,连知了都不知道跑到了哪里,一声也不叫了。舅妈说什么也不肯再出钱给她读书,舅舅两头为难。小顾也不想再寄人篱下,自己决定出外打工。舅妈帮着她打包好了所有家当,舅舅把她送到汽车站。“他没说,但是我知道,他想让我,别再回来了。”小顾说。

17岁的小顾背起行囊,像村里的其他辍学的男孩女孩一起,来到城市里,起初一直跟着老护工打杂,做一些端茶倒水的工作。后来慢慢自己学会了就开始全职做护工。她说最怕照顾重症的病人,24小时盯着不说,有时候还连续下好几个病危通知书。一直在抢救状态,浑身插满了管子。那人都像白斩鸡一样半死不活的躺在床上。外面家属的面孔扭曲变形,也不知道是希望他死去还是不希望他死去。他们看着那个病人被医生翻来覆去的折腾。直到他活过来,或者死去。

小顾说她从来不看电视,什么电视剧跟真人秀。什么样的故事都比不上医院的精彩,生活本身才是最好的戏剧作品。

有一次我妈要跟我炖鸡汤。那鸡买回来的时候,还是活的。满屋子扑棱着翅膀咯咯咯的飞,一屋子人谁也不敢去抓。小顾顺手抄起菜刀,一手死死抓住那只可怜的母鸡。手起刀落间,那只可怜的鸡脑袋就分了家。小顾说,死人都不怕,怕什么鸡。

她以前照顾过被儿女遗弃的老大爷,最后孤独死去的时候迎来的是争夺财产的后代。小顾为他穿寿衣送了他最后一程。

老头的儿媳妇说,你还真把老头当爹啊。你安得是什么心啊。小顾说,那么好的老头怎么生了一群这样的王八犊子。怪不得现在人人都争着当坏人,因为当好人也没什么好报。抢救的时候电击的力量连肋骨都要给压断了,老头一米八几的个子最后只有九十几斤,大腿跟小顾的胳膊一样粗。

正义而有能力的人都英雄般的活着,而正义却没能力的人们都在奋力与世界对抗的途中壮烈地死去。

小顾把她妈妈的骨灰撒到了小河里,小顾说,她肯定不想再继续呆着这个村,也不想转世到这里。所以还是顺流到大海吧。

小顾说骨灰并不是灰,而是骨头渣,在手里攥紧了硌得疼。那是一个三月,河水将将开冻,迎春花刚刚开始抽芽。小顾说她撒完骨灰,不回头的离开。她对母亲再没有什么可说的,家里的那间破房子已经卖了给妈妈下葬。余下的一点钱,还给母亲上访多年欠的债。从那条小河离开的时候,她才是毫无牵挂,毫无财产,世间孤身一人。

她知道她的母亲准备极端地死去。她想要自己的死让人们知道——她的愤怒已经无法忍受人们对她的无视与怜悯。她企图用死亡来证明她悲催的人生。而这样的事情随时随地都在发生,她的最后一搏也显得孩子气而没有意义。

小顾知道,却无法阻拦。她知道母亲去意已决。“所以我早就做好了准备哪天放学回家就看到她的尸体。而当我走进家门她还坐在那里,心里因为恐惧而带来的折磨则越来越重。”

小顾陪着她妈去北京上访过一次,住在上访户集中地桥洞下。冬天北风呼啸,冻得睡不着的人围坐在一起互相诉说自己的故事。他们举着上访材料,穿着写着证据的白大褂。上面的照片触目惊心。他们说着说着就哭了出来,于是听故事的人也跟着哭出来,那场面写多少次《悲惨世界》都不为过。人们的生活怎么能承担下那么大的痛苦,有人去庙里烧香,却遭到骗子,被骗走全部盘缠,老家也回不去了,只能流落街头乞讨为生。那才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连佛祖都不愿庇护你。

后来她说什么也不去了。她说怪不得我妈要疯,要是我我也就疯了。

我妈说起,要是她爸爸还在,也许就不会这样了。至少一个男人可以为自己的小女儿做主。至少一个男人可以撑起一个家。我回头猛地看一眼小顾,她笑笑说,是呀。要是爸爸在就不一样了呀。等我妈走了我再问她,她说,要是爸爸在,就肯定任村长的儿子欺负妹妹,说不定连我也搭上。两个女儿,根本抵不上爸爸在村子里的面子。他怎么可能会去上访呢,他怎么可能会叫村长一家下不来台呢。

小顾说她做护工有天生的优势,单身一人,自己吃饱了全家不饿。可以在雇主家想住多久住多久。我妈说,年轻女孩总归还是要嫁人的。可是小顾从来没有恋爱过。她说她很忙,没时间研究小情小爱的事情,她也无法想象爱是个什么样的东西。悲剧看多了难免厌世。

一个来自健全家庭的孩子是无法理解一个来自畸形家庭孩子对这个世界的恶意的。一句“加油”或者“振作起来”是完全无用的。我们憎恨这个世界如同我们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带来的痛苦与恶意一样。这样的恶意与生俱来,这样的恶意常常被“善良”的,或者是“乐观”的人看不起,甚至嘲笑。这样的感觉说出来,多少有点不知好歹。那些“善良”与“乐观”的人们难免觉得这样的人矫揉造作,似乎不开心快乐的活着,或者是不告诉别人你正在开心快乐的活着,就是该死的。

小顾说,爱是双向的,如同一个电池,没有放进去过爱,自然也无法释放爱。而小顾的电池,她自己说已经因为年久失修而坏了。我无法想象一个16岁的女孩儿是怎么自己亲手把自己母亲的骨灰撒向小河的。如果我有一天能明白了,也许我也就明白她关于爱的比喻,关于她爱的电池。

我们都默契的不在她面前谈论关于团聚的话题,她总是那么忙碌。可是她从来不买新衣服,吃住也都在雇主家。她说,等她老了干不动护工了。她就回老家开一个孤儿院。一大家子热热闹闹的。我妈说小顾不如早点回家开一家蛋糕店,工作比现在轻松。小顾笑笑。我知道保持忙碌是不去思考的好办法。一个承担了很多的人再也无法“轻松”的活着,而故乡是哪里呢,所谓的熟悉的故乡也早已没有亲人,没有留恋。

听后来从她们老家来的人哪里得知,这些年里,家乡早已经变了样,也早就不是小顾离开的那副破败的样子。小顾看着同乡的小姐妹念叨着,挺好挺好的,有空回去看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