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2012年的圣诞节我没打算回国。毕竟只有20多天的假期，来回加上倒时差，总共在家也呆不了几天。可是那天上网突然看到强加在视频之前的一则手机广告。讲的是一个女人不舍得买手机，结果她的丈夫在她生日那天送她了一部主打视频通话的智能手机。她看到了她想念的在远方读书的儿子。非常主流的价值观，我看的却泪流满面。我似乎有点想家了。
如果没有那个广告我也不会想起回国，也许没有回国我今年还是好好地站在那里。只是人生充满意外，容不下那么多如果。
2012年12月24日是我们一起度过的第一个圣诞节。往年不是没假期就是家里有事情，总之就是在一起6年都没一起过过圣诞节。
那天他送我回家的时候，为了在一起多待一会儿，我们像往常一样牵着手走上八楼而没有搭电梯，楼梯间黑洞洞的充满垃圾味儿。我们在七楼与八楼的转角处接吻，我闻见他衬衣领子上漂白水的味道。他的胳膊勒住我的腰，肋骨感觉都要断了。这人亲嘴儿爱伸舌头，我的脸上全是他的口水。我逃出来，要不然肯定要窒息了。我打开楼梯间的门，回头看站在黑暗里的他。他挥挥手，然后倏地消失不见。
第二天是圣诞节，探望完钢琴老师回家路上，我顺便拐进一家商场。不知道哪儿来的那么多的人挤满了那间商场，门口的圣诞树简直要比时代广场上的那棵还要大。我溜达着，看着脸上弥漫着少女漫画里面的表情的少女们挽着满脸痘痘的年轻小伙子的手臂走在亮的、反光的大理石地板上。暖气开得太足，非常燥热。过了一会儿，我从那间有巨大显示屏的商场里走出来。天开始下起了小雪。背景音乐响起了JINGLE BELL，那感觉比温哥华还要温哥华。
其实每到冬天就会觉得非常踏实，这一年又过完了。我呢，似乎可以从战斗似的人生中喘一口气了。只是这个冬天，惊喜太多，让我实在是招架不住。
我一直不明白他干吗中午喝那么多酒。也许是告白成功非常高兴，也许他也是第一次跟女朋友在一起过圣诞节。在那个繁忙的充满圣诞气氛的人生交叉路口，我们各自沉浸在恋爱的喜悦中，却又各自走上了悲剧的道路。我眼睁睁地看着他向我冲过来，我来不及反应，或者说我本来以为我会躲过去，但是我没有。他加足油门笔直地朝我撞过来。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他。其实说实话，我都不太记得那个我们管他叫凶手的人长什么样儿了，我只在事发当时以那种极其超现实主义的角度看过他一眼。后来再也没见过。见过一次照片也是他爸妈拿来的，那就是一张普通年轻男生该有的脸。我们都是被命运挑中的人，我没法怪他不理智，因为世界上不理智的人太多。高高在上的审判是对我没有任何实质上的效果的。高中的时候看一个叫做同志亦凡人的美剧，JUSTIN被一个痛恨同性恋的同学在停车场用棒球棍打了，右手神经损伤，后来不能画画了。那个人因为不到年纪，才判了几十个小时的劳教。JUSTIN说，我早料到这个结果，凶手是不会被正义的宣判的。
我没法形容出车祸是什么感觉，被高高抛起大概就是飞机起飞的时候的失重感，而我在那之后就已经没有知觉了。围观的群众聚过来，又迅速地散去，不留一丝痕迹。我后来还企图还原我飞翔的轨迹，可惜已经找不到任何目击证人了。我似乎有点庆幸不用自己报警跟自己上救护车，这想必是件无助而尴尬的事情。我拒绝，也无法想象自己满脸污血的求救。我抗拒那样的形象和情节发生在我的身上。
后来居然在医院自己醒来一下，我不知道是我做梦，还是我真的醒来了。我没有听见人哭，只有明晃晃的灯光和强烈的想吐的感觉。就像我小时候看见我暗恋的隔壁班少年挽着他的小女朋友的感觉，只是比那要强烈一些。
电影里面，表达医院里面混乱的场景的时候，总是用无声表达慌乱。现在想来倒是很有道理。背景声音渐渐远去，什么也吵不了你。自我意识放到最大，身体的疼痛让人集中精力，让我起一身的鸡皮疙瘩。
跟我同时被送进那家医院急诊室的还有一个出车祸的中年男子。据说他身下铺了个塑料布，上面的血有一寸厚，脚后跟被拧的朝前。小红妈每次给别人讲“脚后跟拧的朝前”的时候还配合了一些戏剧性的“啧啧”声。我不知道她有没有跟那个脚后跟拧的朝前的大叔说我，给车撞得有可能成为植物人的那个女孩儿。
是的，我差点成为植物人，这事儿当然不能问我妈。她肯定会说，瞎说，医生一直说你会好的，你会跟以前一样好的。不知道她到底是在糊弄谁。
总之最后我还是没有成为植物人。我在半睡半醒之间过活了很久。我妈总是怕我不能再醒来，每当我熟睡的时候，就轻轻地叫我，直到我睁开眼睛，她才露出安心的表情说，睡吧。很长一段时间里，在我睡觉的时候，我都梦见我的妈妈，在轻轻地叫我：宝贝快醒来。她在一个巨大的白色的房间的尽头，而我踉踉跄跄地走过去，喊着妈妈。
我常常觉得我需要她，也常常觉得我无法忍受她。她尖锐恐怖，句句直戳你的弱点，可是她又不是狠毒的人，而是无辜的纯洁的很，单纯的人残忍起来比心机重的人更加令人战栗。
我妈觉得我爸幼稚的可怕。他会像一个无聊的少年一样，数地上的砖块的排列阵形，看医院里的护士哪个漂亮。常常小声跟我说，某某医生的领带跟衬衫配的太丑了，或者算出点滴每秒平均多少下，然后我们咯咯的一起笑。我妈也知道我喜欢这样，于是说，你们真是没代沟的同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