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我,像一颗毒瘤一样生活在这个家庭中。
我妈是个完美主义者,有高学历,好职业,完美体贴的丈夫跟乖巧聪明的女儿,甚至是工作上所有复杂的人际关系她都可以用公式推导跟经验理论来解决。她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她是新时代的美少女战士。
我想我的车祸成了她生命中唯一的不完美,她无所适从地抱着我大哭,我有点觉得她太脆弱了,但是又想到我的人生要是跟她一样一帆风顺也可能会受不了打击就顺便跳楼了。我跟我爸都很保护她,我在外面有什么不好的事情也会叫我爸瞒着我妈自己处理。要不然她肯定大呼小叫哭天喊地。
我很小就念寄宿学校了,所以从这方面看,我跟我的母亲并不是很亲。我也真的没吃过几次她做的饭。电视里面那些怕小孩磕了碰了吃不对了的各种洗衣粉鸡精饮料的广告里面的情节从未在我家发生过。而她后来自己也承认,她自己把我生下来是个意外,也没怎么用心或者愿意用心在我身上。
而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我看得到她的优点缺点脾气敏感度。我遗传继承了所有的她的气质跟思考模式。她像一台复印机一样把她身体里的细胞复制了一份,装订成了我。我有时候觉得我的父亲才是她用来复印我的工具,而她胸有成竹地完成了她对繁衍后代的使命,像她使得我很痛恨自己,我不想也不愿意变成她那样的人,可惜我的意志,是逃不过基因的力量的。
我们是年轻与衰老的对手。时光造成的敌人。
我母亲单纯,所以没有怨恨也没有愁苦。她昂首阔步向前冲,时不时回头看看优柔寡断的拉后腿的我们。她非常的emotionless,所以不理解我爸的忧伤跟害羞敏感来自何处。
不幸的是,我还是继承了我爸敏感害羞的那一部分。小的时候,她总是指着我的脑门儿说,别像你爸一样没出息。
她肆无忌惮地拉开我青春期的害羞,给我班主任甩红包,约谈给我写纸条的男生,她企图控制我的人生走向。
舅妈对表妹照顾的很精细,生活的能力也教面面俱到。我妈总是说,我以前觉得有些事情小孩子长大了都会懂。我说,现在后悔吗?她说,也还好,小孩子能学会的事情你现在学不会吗?老娘供你吃穿没让你失学已经很不错了,小孩子不要不知足。
小顾说的,人的爱就是一个电池,总有人给你充电,你就能充满爱,关怀别人。而如果没什么人给你充电,你爱的电池就会年久失修。我想后来为什么我变成一个丁克,就是因为我没有爱一个孩子的能力。母亲的角色是由模仿自己的母亲而来的,没有人生来就会做母亲。而我,并没有人可以给我模仿,所以我并不想做一个母亲。大概我妈也是这么想的,只是那个年代不流行做丁克,或许是她太年轻,无法面对真实的自己,于是也一不小心就把我带来了这个世界。
她26岁研究生毕业,27岁就急匆匆生下我,于是她解放了,再不用背负着婚姻的使命活着。她每天美容打扮,嫌商场里面的衣服不符合她的品味,于是留恋在裁缝铺里。“看孩子”是她能想到的最束缚女性,最保守的词语。
她从来不规避与隐藏自己的感情,当我没有考第一名的时候,她毫不避讳地流露出那种深深地无力与失望,那无声无息的感觉恐怖至极。
而我爸成为我家在我出事以后唯一一个可以沟通的家人。他在我小时候失业过一段时间,每天跟一群家庭主妇一样早早等在学校门口接我放学。他本来是不让我吃路边摊的,可是后来为了让女儿不至于觉得自己太落魄,就大方的给我每天买一个冰激凌吃。我总是边舔那支充满糖精跟色素的冰激凌边感觉到他敏感的自尊心。他眼神忧郁,每天挨骂,一支又一支的抽烟,一把一把的脱发。跟母亲不一样,我们都敏感极了,还有丰富的被我妈形容为“实在是没有一丝丝用处”的过剩的自尊心,因为我见过他的落魄,他的无奈,所以在我落魄无力的时候,我们非常默契。
后来,他终于变成一个有一些权利,也有一些钱的男人。他开始有了啤酒肚,他中年谢顶。他跟他的同僚们泡在酒局饭桌跟艳俗的KTV里,只是在我看来,他忧郁的眼神跟他的“成功”形象特别不搭配。
还有一个大家常对我说的词叫做“战胜自己”。这一套是我母亲跟初中女老师常常用的。她们觉得考上好大学,找到好工作,克服瘫痪,站起来,就叫战胜自己,以至于“战胜病魔,征服世界”。当然,我这么说多少有点不知好歹,明明是人家好心好意的来安慰我,但是我对这样的词语甚是费解。疾病,或者是残疾,是既定的。它们的出现使得一些事情改变了,而就算疾病残疾痊愈,我们又变成普通意义上的正常人,有些事情改变了就是改变了,我们所做的就只有惋惜,就像Daisy爱上了她老公,而盖茨比天天逼她承认她跟以前一样一直爱他一样。
我们的人生已经改变,只是我们不愿意承认。我们更愿意觉得,这只是一个障碍,跨过去就能回到原来的人生,Daisy离婚,就能跟以前一样爱盖茨比。
而作为一个悲观主义者。我一直觉得明天不一定美好。明天有可能很可怕。只是人生本来就有好有坏,我依然活着就是做好了处理问题的准备的。
而我的妈妈,是一个乐观主义者。她觉得一切都是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就算是不是往好的方向发展,那也是暂时的,事情总是应该向好的方向发展。
而当她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事情的确是没有变好,而是更差的时候,她就开始自我怀疑了。作为一个乐观主义者,我真的觉得她活的比我劳累的多得多。